文/非非 圖/枕上濁酒

冬月禹城,煙霧繚繞,尤其晨時,街景最為灰白,行人稀少。唯有坐落于城中心的那家蘭茵客棧早早掛了燈籠,熒熒紅光,是蒼茫中獨一份的亮色。
白衣女子穿過薄霧緩緩走進客棧,小二便趕上前招呼著,她環視空無一人的大堂,抬手壓了壓頭上的玉紗斗笠,點了些菜式。
坐于桌側時,她轉眸望向柜臺前正撥弄算盤的老板娘,卻意外與那人對上視線,不過只一瞬,老板娘就垂下了眼,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
隱在紗后的柳葉細眉微低,她起了思量。不多時,小二端了菜上桌,笑嘻嘻地客套:“姑娘慢用。”
她只應了聲,遲遲沒有動筷。棧外吹著冷風,過堂間拂動她頭上斗笠輕紗,模糊地顯現出高挺的鼻梁輪廓。
老板娘將手中算盤一放,笑著走出柜臺,朝她這邊來,“姑娘若是再不吃,菜可要涼了。”
她聞言輕笑一聲,攜著霧氣中的冷意,回著:“我若是吃了,涼的,怕就是我了。”
“姑娘這玩笑……”老板娘笑容有了裂痕,不算明朗的燈火遮掩住她的眼睛,讓人看不清情緒。
“老板娘自然知道我是不是在開玩笑。”
見她道破,剎那間自樓上涌下幾名刺客,將她團團圍住,泛著冷光的刀尖上挑著騰騰殺氣。
可她未有絲毫慌亂,眼見刺客襲來,只是拔了袖中雙刃起身迎著招式。
老板娘后退幾步,眉頭緊鎖。
上頭給的消息里,也沒說她會武功啊……
約莫過去一炷香的時間,最后一名刺客也倒在刃下,老板娘見情況不妙,正要起身逃走,卻被突然架上脖頸的刀刃涼得顫了顫。
白衣女子轉瞬行到她面前,慢悠悠掀了斗笠,挑了挑眉,“先別著急跑啊。”
老板娘在看清面前人容貌的那一剎那僵在原地,“你不是白虞?!你是……”
刀刃劃破動脈,截住了她未說完的話,街道后房舍中傳來幾聲雞鳴,有光驅散了些霧,朦朧灑進客棧,抬眼望去,方知天有破曉。
“我自然不是她。”
她俯身靠近失去生息的老板娘,從她胸前取出個小紙條,輕輕地收在了自己的腰間。
白光躍上雙刃,照亮了刃背上刻的茉莉花紋,她將斗笠重新帶好,從后門出了客棧。
出禹城要經過一青石巷,她剛進巷口,便有人迎面走來,“前日我得到消息,景王設了局,要伏殺去吳城辦事歸來的京都飛花令主白虞,斷皇帝之臂……本以為這局無人來赴,沒曾想,不但有人來了,來的,還是位舊相識。”
她掀起遮面的紗,朝他看過去,“剛到禹城時,我就察覺有人跟我,可想來想去,也沒想到會是蘇少莊主。你往后邊看了半天熱鬧,不會只是來跟我說這些的吧?”
被稱作“蘇少莊主”的墨衣公子聽完她的話,笑了笑,長而密的睫毛恰好蓋住了他眼底神色,他也不答她的話,反是低聲又問著:“白翩翩,你這兩年,到底經歷過什么,才會從江湖上銷聲匿跡,去做了任由皇帝驅使的飛花令主?”
白翩翩笑出了聲,“蘇少門主去鬼門關走了一趟,怎么醒后腦子都不大清明了?白家人生來就效忠皇室,我做飛花令主,亦是盡了本分而已。”
“你當年不是這么說的。”他收了笑,眉頭微微皺起,連話中都添了幾分質問。
她似乎沒想到他會提起“當年”,愣了愣,才回道:“當年還小,不懂事,蘇少莊主還是忘了好。”
語罷,她便繞過了面前人,打算離開。
可剛走出兩步,便又聽得身后人的聲音傳來,“你留在宮中,頂著你姑母的名做了飛花令主,是因為你有愧?還是你在躲著誰?”
白翩翩停了腳步,突然問道:“你的毒,徹底解了嗎?”
身后人沒預料到她如此突兀的發問,過了許久才“嗯”了一聲。
得到回應后,她繼續前行,仿佛沒有聽到他先前那幾句話。
“京都各路勢力錯雜難明,你若身陷糾紛,又該如何……飛花令主可以有千千萬萬個人來當!皇帝不會在意的,你只有一條命……”
聽到此處,她忽而轉了身,眨眼間雙刃已架上他的脖間,斗笠上的紗隨動作下垂,遮住了她的臉,沒人看得見她眼神里的蒼白與絕望,她的話像是被冰凍過的刀鋒,冷然至極地插入他的心臟,收割了所有不該有的遺憾。
“蘇子復!兩年前,我從素云山莊走出時,就再也與你沒有干系。我的事我自己心里清楚,你管好你自己。”她收了刀,施展輕功快速離去,像是不想再看他一眼。
蘇子復閉了閉眼,困住眼底涌動的濕潤。
良久,有什么東西落到他臉頰,他才緩緩睜開了眼。
天空驟然飄起了雪,雪絲連著云霧,擋住了新出的太陽,終結了他們曾經的朝暮點滴。
白翩翩出了禹城,在城墻邊停了下來,落雪無法沖散她五臟中翻涌的熱,她動了動嘴唇,吐出了一大口血。
血花開在她白色的衣角,承接了些雪,絲絲的暈散著暈散著,白的紅的,雪花血花,她都要分不清。
眼中再次出現重影,她的指甲掐進肉里,試圖通過疼痛來獲得清醒。豆大的汗珠順著她的臉流下,風一激,冷意稍稍緩解了自經脈肺腑串開的不適。
她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跡,靜靜朝京都方向走著,好似只是經過禹城的普通行客。
白翩翩此次出京,是為了替皇帝去遙遠的吳城邊境送信,前日她不是沒有收到暗子的提醒信,那信上指明了景王要對她設下殺局,但暗子也在信上隱晦地提出,皇帝希望她能闖過殺局,拿著景王吩咐暗探行動的信返回京都。
暗子還說,若她路上遇到的刺殺都找不到信,就去一趟蘭茵客棧。
因為那是景王設伏的最后一站。
暗子的消息是從何處得來,她不關心,白翩翩清楚,她只要照做就好。
雪勢漸大,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而她似是想到什么般笑了笑,輕喃著:“真好……臨死前,還能見上你一面……”
“我說過的,要為你櫛風沐雨,為你生死不懼,我做到了。”
“你恨我也好,罵我無情也罷,不管怎么樣,我只要你能活下去。”
她柔了神色,鄭重又堅定對自己說著——
“蘇子復長命百歲。”
素云山莊位于春城東北,一年四季草木常青。白翩翩到那兒時,正值夏季,漫山遍野的茉莉花開著,堪堪消了不少暑氣。沁人心脾的花香濃了又淡,綠影高低不一,深了又淺,是京都見不到的意趣。
白虞送她進了莊里,朝管事的人說著話,須臾,對面便來了一行人,為首的中年男子遠遠就笑了,待他走近,又是一番寒暄。
她認得他,他是她父親的好友,素云山莊的莊主蘇敕。
蘇敕低下頭,問她:“小翩翩,是京都不好嗎?”
她搖搖頭,規規矩矩地回答:“京都很好,是我想學武功。蘇叔叔,教我練刀好不好?”
蘇敕聞言愣了愣,看向白虞,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見。
“她是真心想學。”白虞笑了笑,又說:“蘇大哥若得空,教教她也不妨事,我這做姑母的手無縛雞之力,還能阻了孩子的路?”
蘇敕當即笑了起來,連聲應好,他的眼光含著欣慰,又轉過頭去,朝身后人說著:“快過來,這是翩翩,你白伯父家的女兒,以后就在我們這兒住下了。”
白翩翩向他身后看去,便見一個跟她年紀相仿的男孩子沖她笑了笑。他的五官生的很好,尤其是那一雙眼睛,像是流動的茉莉花瓣,微微斂著,就帶出春的顏色。
“我叫蘇子復。”
她點點頭,想了想,夸道:“你的眼睛,真好看。”
“是嗎?”蘇子復笑意加深,越過蘇敕,走到她面前,“多謝翩翩夸獎。”
就這樣,她在素云山莊住下了。
那日后,她每天都隨蘇敕學一些功夫和蘇子復一起玩鬧,看山間茉莉花開了又敗,敗了又開,這么一恍神,竟已過去了五年。
變故發生在第六年春,素云山莊與春城北面的索金門因江湖瑣事起了沖突,心腸歹毒的索金門門主就派了人偷偷潛入素云山莊,給蘇子復吃食里下了毒,揚言要蘇敕斷子絕孫。
蘇敕氣極,找他去要解藥,纏斗半日,那人卻道此毒無解。蘇敕沒了辦法,只能找來各路名醫為蘇子復診治。
白翩翩每日練完刀,就陪在蘇子復床邊,同他說話解悶。
他抬眼望著她,笑容與往常一樣,只是蒼白病態的面色看起來猶為勉強,“翩翩,你還記得嗎?當年,在我父親教你練刀之前,曾問過你一個問題。”
她點頭,憶起那日場景。
彼時,蘇敕看著春城外深黛色的高山,沉思了許久,緩緩問她:“這世界上刀客這么多,你學刀,要學很多年……又或者,在很多年之后,你可能都比不上那些前輩。”
“他們的光輝,是后輩永遠也掩蓋不了的。”
“即使如此,你還是要做刀客嗎?”
她安靜地聽完,罕見地皺起眉頭,回答道:“江湖百代更迭,自有千人前仆后繼,我甘愿,成為那千人中之一。”
“我那時就覺得,你很不一樣。”蘇子復開口,將她拉回現實,他凝視著她,又道:“我好想,能親眼看著你成為你想成為的模樣。”
“你一定會活下去的。”白翩翩眼里閃著些晶瑩,蘇子復看得出,那是淚花。
她扯出一個笑,用最輕柔的語氣對他道:“蘇子復長命百歲。”
許是白翩翩的祝愿成了真,醫師們忙活數日后,蘇子復身上的毒雖沒能得解,但總算撿回了一條命。
自那開始,素云山莊的廚房里日日都有藥香縈繞,騰起的青煙升高時顏色愈漸迷離,最終與遠處的山融為一體。
蘇子復常常看著那處山峰發呆,從清晨到黃昏,不論是天際飛鳥掠過,還是身側蟲鳴悅耳,都無法吸引他的注意力,他的目光就聚焦在那座山上,一動也不動。
他的背影瞧著毫無生氣,烏黑長發散落在肩頭,混入墨色衣,透出幾分頹然。
白翩翩練完刀來找他,看到的就是這副場景,她踱步到他身后,隨著他看向遠處青山,半晌后才開口道:“我要下山了。”
正在出神的蘇子復聽到這話時,愣了一愣,轉頭起身看向來人,反問:“下山?”
白翩翩點頭,解釋道:“師父早就說,若有朝一日我打贏他,我就得下山去歷練。就在剛剛,我贏了。”
他皺了皺眉,面露擔憂,“什么時候走?”
“現在。”她微微垂眸,不去看他的眼睛,“山莊的茉莉花又開了,你要不要送我一程?”
他輕嘆一口氣,“好。”
山間的茉莉花香貫徹鼻腔,少年少女并肩走在下山小道上,誰也不說話,卻都默契地放慢了腳步。長久的沉默后,少年人停下了腳步,嗓音低低的,問她:“你還會回來嗎?”
“會。”
她答的堅決,柳葉眉彎了彎展出笑顏,囑咐著:“我不在的日子,你可千萬記得按時喝藥,盡快好起來。”
他沒有接話,轉了眸子去望山間的茉莉,白色花瓣倒映在他眼中,他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他想,他應是好不起來了。既如此,那喝不喝藥,又有什么分別呢?
“蘇子復。”白翩翩似看出了他所想,她藏在袖中的手攥成了拳,鼓足勇氣說出了那句話,“你曾經說,等你我一起看夠茉莉花開謝八次,我們就成親……”
“我當真了。”
她說完便垂下了眼,有意躲避著他倏然回轉的視線。
蘇子復聞言一愣,只覺胸腔內心臟跳得劇烈,連帶著呼吸都急促起來,身體不聽使喚般朝她靠近——
他擁她入懷,微微低頭,在她耳邊輕聲回應:“還差一次春日花開,我等你平安歸來。”
那是浪漫的春末夏初,遍野的茉莉素云,少年時的懵懂情愫破土而出,碾過黛山花香,歸于溫暖懷抱中央,又在多年后,虛幻如塵夢一場。
白翩翩此次下山,并非單純為了歷練。
前段日子,她無意間聽到了蘇敕與醫師的談話,才得知蘇子復中的毒竟是提取于西部長生花中,索金門門主沒有騙蘇敕,長生花之毒的確沒有特定解藥,但她在京都時,曾讀過一本《異草志》,那其中有說,“長生花,多長于西部潮濕山谷或古陵墓中,有劇毒。其生長之處,必有不折草相隨,不折草搗碎入藥,配以大青葉、穿心蓮,可解長生花之毒。”
她當即傳了信給身在京都的姑母白虞,在白虞給她回的信中,提到了近年各處發現長生花的地界,分別是河西朔陽谷、山北竊月山和湘中閻湖谷下。
蘇敕主管素云山莊大小事務,根本脫不開身來四處為蘇子復尋藥,她深想后,還是決定不與他說,自己去找。她今日打贏蘇敕,也不是憑了真本事,而是取了巧。蘇子復身上的毒發作毫無預兆,她不想再看見他痛不欲生的樣子,盡管刀功未成,她也要下山闖一闖這江湖。
她到河西是在六月中旬,下朔陽谷尋了月余,她又立馬奔向山北,再到湘中,來來去去,不知不覺間冬日已至。
恰在此時,她收到了素云山莊的消息——
蘇子復再次毒發,往日的藥已無作用,他已陷入昏迷至今未醒。蘇敕讓她速回素云山莊,信中的意思,是恐蘇子復時日無多,讓她見最后一面。
她深吸一口氣,又策馬,日夜兼程返還春城。
朔陽谷與竊月山之行雖未有收獲,但幸好,她在閻湖谷下,意外發現了回光草,可作吊命之用。
這般想著,她呼出一口氣,遠望春城黛山,心中默默祈愿——
蘇子復,一定要撐到她回素云山莊啊。
萬幸,她見到蘇子復時,他還尚有生息,將回光草交給醫師,她坐在他床前,看著他本就白皙的臉上漸無血色,嘴唇因中毒變成烏紫色,忽有淚流下,沾濕掛滿風塵的衣襟。
白翩翩突然不再執著于做刀客,她發覺,她只想讓他活著。
醫師喂他喝下吊命湯,夜半他才緩緩醒來,看到白翩翩他眼里有欣喜滿溢,虛弱神色里重現些許生機,他囁嚅著嘴唇,話到嘴邊也說不出,只有零零碎碎的咳嗽聲,震得他五臟都疼。
白翩翩又紅了眼,杏眼中含著淚,轉啊轉啊,始終沒落淚。
“別哭。”他咬緊了牙關,壓下上涌的鮮血,朝她笑了笑,干澀的嘴角裂了小口,他渾然不覺疼,“這半年,還好嗎?”
“我本來是好的,看到你這樣,便不好了。”
“都……去了哪兒?”他頓了頓,被褥下的手緊緊抓住被褥,才不讓自己失態,他的內臟和經脈,仿佛都被刀割一般,催著血液到喉嚨間,腥氣散在唇齒,他忍不住皺了皺眉,見她也皺眉望著自己,便又笑:“有沒有認識……新的朋友?”
白翩翩垂眸,騙他說:“去了很多地方,認識了很多人,你要聽嗎?”
他點點頭,她就編起了故事,少女清脆的聲音娓娓道念著,他閉上了眼睛聽,身體的不適使他忽略了她顫抖的尾音。
三更到五更,燭火剪影數次,他聽著她的聲音沉沉睡去時,白翩翩已淚流滿面。
在回春城的路上,她曾收到白虞的傳信,白虞在替皇帝做事時受了重傷,命不久矣。白虞在信中說,希望她能去京都,頂替白虞飛花令主之位。
她思慮一路,答應了白虞的請求。
聽聞皇宮中有一秘法,能以命抵命,救人生死之間,她想試試。
白翩翩凝視著睡去的蘇子復,即使睡了,他的眉頭還是下意識的皺著,他一定是很難受的,他往日最不喜歡皺眉的。
她抬手撫了撫他眉頭皺起的小丘。心卻想,既然總有人要死,為什么不是她呢?
她這個可恥的罪臣之女,殘存的白氏余孽,怎么能不去頂替白虞做飛花令主呢?
她只要去京都,就可以完成姑母的期望,就可以救自己愛的人,就可以和以前一筆勾銷。
她做刀客的本意,不就是想保護自己愛的人嗎?
她的父母忤逆了帝王,為京都所不容,死在她來素云山莊前的那兩年,姑母白虞為了救下她,甘愿做了飛花令主,困于深宮,連命都不再屬于自己。
她有什么資格不去面對呢?況且,她還要救下蘇子復,就算拿命來換,她在所不惜。
她記起,在京都的時候,常常見到蒲公英,到了春夏交接,它們的絨花就會乘風遠行。白虞說,飛花令主的“飛花”二字,就是在說蒲公英,會飛的花,代表著自由,做飛花令主的人,便將自由都寄托在“飛花”上,名字中既然帶了,命中就不必有了。
無根之花,皇帝怎容?
她嘲諷地笑了笑,起身走出蘇子復的房間,眉眼里再也看不出半分悲哀。
白翩翩手指微抬,把額前遮住視線的碎發勾到耳后,她的目光,冰冷而決然。
她要做一朵櫛風沐雨的蒲公英,以死換蘇子復生。
她走向蘇敕亮著燈的書房,喃喃道:“這般,才算是兩全。”
皇帝見到白翩翩時,是在那年的第一個雪天。彼時,白衣女子恭敬跪在金鑾殿,向他行著禮。
皇帝打量她許久,滿意地瞇了瞇眼,“平身。聽說,你會武功?”
她起了身,向他嫣然一笑,“學武,只是為了更好地為您效力罷了。”
皇帝拊掌大笑,伸出手指指著她,對身側的太監道:“瞧瞧!瞧瞧!白術的女兒,可比他懂事多了。”
太監笑著點頭,附和兩句。
“只是,翩翩有一所求,普天之下,只有陛下能做到。”她低了頭,模樣謙卑,“還請陛下,幫翩翩,救一個人。”
“他只要活著,翩翩的命,就歸陛下了。”
皇帝聽她這話,皺了皺眉,卻也沒惱,只是問:“朕如何能幫你救人?”
“翩翩有一幼年玩伴,身中長生花毒,無藥可解。”她抬了抬眼,“聽姑母說,皇上對這毒,是有法子的。”
皇帝又瞇了瞇眼,似在算計著什么,金鑾殿中一瞬安靜下來,殿外呼呼寒風,像是厲鬼的哭嚎。
“替朕先做三件事,朕便為你指一去處。如何?”
她稽首謝恩,“多謝陛下仁慈,臣,遵旨。”
白翩翩做的第一件事,是替皇帝殺人,后兩件也是如此。殺掉對皇帝有二心的人,正如從前,別人殺死她父母那樣。
午夜夢醒,她看著床頭的雙刃出神,腦海里浮現蘇子復的臉,他站在茉莉花海中間笑著,那雙眼睛,收盡天地靈氣,那里面倒映著一個小小的她。
皇帝給她指的去處,是在古皇陵外,那里住著一個頭發全白的老人,是能換血改命的奇醫。
秋初,她尋去,在那人門前跪了三天,那人才答應她的請求。
奇醫和她挑了一個夜晚,偷偷潛入了素云山莊,為蘇子復換血。
原本昏迷的蘇子復似感知到了什么,嘴里念著:“翩翩……翩翩……”
奇醫問:“他是在叫你嗎?”
白翩翩點點頭。
奇醫不再說話,動作卻仔細了不少,從三更忙到天要亮,他二人才出了素云山莊。
白翩翩那天才體會到,什么叫做刻骨銘心的疼痛。
見她腳步虛浮,奇醫好心地扶了她一把,她笑了笑,清脆的笑聲回響在山間,“我什么時候才會死?”
奇醫望著前面的路,“不好說,不好說。”
她吐出口血,捂著胸口,仍是笑著,“皇上讓我送信,我還沒送呢……我要是死的早了,我就說,咳咳……是你沒管我。”
“哎哎哎?”奇醫連忙從袖中掏出一個藥瓶,“喏,給你,續命用的,都吃了,你還能活三個月。”
白翩翩接下藥瓶,道了聲謝。
一老一少走在山間,晨風吹來,她聽到奇醫的發問:“你跟那小子相戀啊?”
不等白翩翩回答,他自顧自地又說:“女娃子,我這條老命啊,也是有人用換血術救回來的。”他說著,扶著白翩翩的手微微顫抖,“你們女人,是不是都覺得,活下去才重要啊?”
“不但是女人這么覺得吧?人死如燈滅,活著最重要,任誰都是這個道理。”
“是了,這后半句……她當年,也是這么說的。”
“任誰都是這個道理?可你們,怎么就,都不怕死呢?”
“……”
東方升起了晨曦,搖搖晃晃地跳過了山頭,照得老人蒼老的聲音愈發沙啞:“若我這條命,不是她換給我的,我倒真想換給你,成全你與那小子。”
“可老東西終究自私……這條命,是她留給我最后的東西了。”
“說笑了,”白翩翩彎了彎嘴角,沖他真切地笑了笑,“該是我多謝您,肯救他一命。”
回憶戛然而止,她掀了掀眼簾,入目處是漫天風雪飄進京都,鋪滿朱紫宮殿,染白行人青絲,瀟瀟然不知所似何物。
深吸一口氣,她慢步踏入宮門,進了金鑾殿,向皇帝稟報著此去吳城辦事的經過。說完后,她自腰間取下自蘭茵客棧得來的字條,送到皇帝面前。
皇帝接過那字條思忖片刻,點了點頭,揮手遣她退下。
回到房間,白翩翩再也忍不住,俯身吐出一大口血,渾身都沒了力氣,她軟軟靠在床邊,看著窗外胡亂飛舞的雪花出神。
她曾得到過消息,蘇子復醒來是在他們換血后的第二天夜里,彼時他的身體早已與常人無異。
蘇子復醒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消失的白翩翩。但他找遍了整個山莊都沒找到,還被蘇敕狠狠地訓斥了一通。
原來,在他昏迷的那段時日里,白翩翩竟在夜里去蘇敕書房內進行了行刺!
蘇敕皤然大怒,他不信也不想信,故人之女,自己看著長大的小姑娘,會拿刀尖對著他,說出“受人之托,取你性命”的話來。
打斗過程中,她敗在了蘇敕刀下,連夜出逃春城。
蘇敕痛心地將她從素云山莊除名,并勒令所有人不得再提那夜之事。
蘇敕還記得,白翩翩的刀尖橫在他肩膀上,她笑得恣意,眼里帶著他沒見過的邪氣,諷刺道:“蘇莊主,您可真傻,居然真的盡心盡力教了我這么多年……”
“我爹與你的交情有這么深嗎?”
“然,京都才是我的家,翩翩多謝您的刀法了。”
她白衣輕靈翻過春城山,棄了恩義流入江湖,蘇子復無力地閉了閉眼,腦海中浮現著送她下山的那個夏初。
“你曾經說,等你我一起看夠茉莉花開謝八次,我們就成親……”
“我當真了。”
他甚至質疑,那是不是他昏迷時做的一場夢呢?
可他想,就算這是一場夢,他也要等到白翩翩親口告訴他,夢該醒了。
于是他依舊明里暗里打探白翩翩行蹤,他的行為惹惱了蘇敕,蘇敕大罵他“不見棺材不落淚”,并將他禁足月余。
禁足解除后,他卻得到了一個重要的消息——
景王在禹城設伏,要截殺飛花令主白虞!
他帶了人策馬直奔禹城,他想,他一定要救下白虞,救下他心上人的姑母。
見到“白虞”時,他有些恍惚,他不會認錯!那一定是她的身形,可萬一認錯了呢?
他遲遲沒有上前。
他是害怕她就這樣消失在他視線里,可更害怕見面時,早無話可說。抑或者,如陌路人一般冷眼相看。
蘇子復不相信她會刺殺蘇敕,但世間事回轉斑駁,他不信又能如何?她真的做了那件事,她究竟怎么想的呢?他沒能想明白。
他親眼看著她殺死蘭茵客棧的刺客,招式凌厲,神色狠辣,眉眼間有滿不在乎的冷意,聚著掌控中無趣的挑逗。
她變了,跟他記憶中的她大相徑庭。
在她出禹城時,他終是攔下了她,他猜想,她看見他的神色,會是怎樣的呢?會同他一樣欣喜嗎?
一聲“蘇少莊主”碾碎了他所有的幻想,他問出了自己的疑惑,她回答得隨意,但那不是實話,他清楚得很。
飛花雙刃架上他脖頸,他恍了神,再回神時她已飛身遠去,似乎不想再看見他。
蘇子復得償所愿,她親自用雙刃告訴了他,夢該醒了。
窗外的雪越發大了,急匆匆地刮進房里,刺骨的風為它作序。她眼角泛紅,嘴唇卻是烏青色,就那樣癡癡地盯著風雪肆虐,良久,兩行淚流下,滴在地板上,暈開了半干的血花。
她覺得,那雪像極了她幼年見的蒲公英,一絲絲散在風里,招搖著招搖著,又像極了素云山莊的茉莉,潔白的潔白的,神圣得如玉。
長生花毒再也壓制不住,痛意貫徹她的肺腑,仿若刀尖在胸腔里攪動,疼得她哭了出來,她閉了閉眼,乍見兒時畫面緩緩展開,其中有她,有姑母白虞。
“翩翩,你長大想要做什么呀?”
“翩翩……翩翩想做蒲公英!”
“為什么想做蒲公英?”
“因為蒲公英會飛啊……姑母,您看,它們多自在啊。”
她睜開眼睛,任由眼淚泛濫地淌著,“姑母……翩翩就要來陪您了。”
“翩翩現在,已經不想做蒲公英了。翩翩想做素云山莊里的茉莉……翩翩想看著蘇子復,好好活下去。”
最后的最后,她疼的顫抖著身子,蜷縮成一團,耳邊只余風雪聲呼嘯。
彌留之際,她想起將飛花雙刃架在他脖頸那時,他不知道,她幾乎都要發抖,自己斬斷所愛之人靠近自己的步伐,心臟疼的,不比毒發少半分。
她那夜假裝去刺殺蘇敕,就想好了一切。
她知道,一開局,就不能退了。
她要和他們徹底決裂,才能無聲無息地為蘇子復換來生機。蘇敕那般疼她,若是知道她要以命換命,定是絕不答應的,他只會拿自己的命換給蘇子復。
但春城不能沒有素云山莊,素云山莊不能沒有蘇敕,蘇子復也不能死。
她記得他們所有人的好,卻要親手打碎這份好,還要以最不在乎的姿態,去嘲笑他們的付出。
白翩翩問自己,后悔嗎?她不后悔。就讓他們都忘了她吧。
她曾見過夏日里開得最盛大的茉莉花海,有過望著春城黛山問她志向的師父,聽過清秀含笑的少年人吐露心聲,她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只要他們好,她怎樣,都無所謂了。
意識漸漸渙散,有聲音回響在她耳畔,送她走完了這一程風雪路。
“等你我一起看夠茉莉花開謝八次,我們就成親!”
“還差一次春日花開,我等你平安歸來。”
“……”
可她等不到春天了,更無緣再得見……春日花開。
冰雪周旋久,竟生生將冬意吹到了春城。銀紗蓋住了素云山莊的茉莉花海,蘇子復失魂落魄地走在山間小道上,青絲掛了雪粒,卻不急著化,似是想要提前白一白他的發。
他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忽而立在原地,怔神望向腳下。
那是一朵蒲公英的絨花,被雪打落在地上,已沒了原本的姿態。
他驟然淚落,呢喃著:“我知道……是你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