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
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提出,2021年起我國進入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新發展階段,而訴訟時效制度①《民法典》規定了普通訴訟時效、特別訴訟時效和最長訴訟時效三種時效期間,鑒于最長訴訟時效規則較簡單,特別訴訟時效與普通訴訟時效僅有期間長短上的區別,故本文僅就普通訴訟時效進行分析論證。對于新發展階段加強產權保護意義重大。長期以來,學界和實務界對訴訟時效的研究,主要集中于理論探討和制度構建,沒有對司法裁判規則給予足夠重視,訴訟時效制度在實施過程中被弱化甚至虛化。為了適應新發展階段加強產權保護的社會需要,繼《民法總則》之后,《民法典》對訴訟時效制度進行了系統規范。針對司法實務中存在的實際問題,建立合乎法理基礎和制定法根據的裁判規則,是推動訴訟時效制度落地落實的有效途徑。
訴訟時效制度以誠實守信為首要原則,但在民事糾紛中當事人對訴訟時效的“攻防”卻幾乎是所有訴辯環節中最不誠信的。義務人只要發現對方起訴超過訴訟時效期間,無論是否有中斷、中止等情形,大都會提出時效抗辯。權利人明知確因自身懈怠而罹于時效,卻千方百計搜羅本無關聯的差旅費票據,或者找來幾個親戚朋友出庭作證,以證明時效中斷。這種權利濫用現象與當事人缺乏誠信有關,但司法審判應對不力難辭其咎。筆者對近年來各地生效民事判決書進行分析梳理,發現法官的裁判理念和審理思路有多個誤區有待矯正。
在徐慧訴肖強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案中,法官認為義務人違背誠實信用原則,不履行義務卻提出訴訟時效抗辯,不應得到支持。①參見徐慧訴肖強建設工程施工合同案,廣東省東莞市第二人民法院(2020)粵1972民初2266號判決書。在薊縣第二建筑工程公司訴天津卡明送物流有限公司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案判決書中,法官甚至直白地表述“義務人進行訴訟時效抗辯的目的是為了減輕或規避己方義務”。②參見薊縣第二建筑工程公司訴天津卡明送物流有限公司建設工程施工合同案,天津市寶坻區人民法院(2015)寶民初字第3386號判決書。在學理上,訴訟時效一直被視為道德上最弱的抗辯理由,③參見德克里斯蒂安·馮·巴克爾:《歐洲比較侵權行為法》,焦美華譯,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655頁。僅因經過一段時間就可以欠債不還,很難被民眾接受。但訴訟時效制度屬強制性法律規范,義務人被賦予時效抗辯權,必然有法律上的正當權益作為基礎。立法者已經基于時效制度的價值和功能考量,對道德評價進行必要過濾,作為法律實施行為的司法審判不應舊事重提,再以道德標準在權利人和義務人之間進行利益衡量。
在鄒平益佳進出口有限公司訴山東鄒平鈺科實業有限公司民間借貸糾紛案中,二審法官認為發回重審案件,只要適用一審訴訟程序,對當事人提出的時效抗辯仍可支持。④參見鄒平益佳進出口有限公司訴山東鄒平鈺科實業有限公司民間借貸案,山東省濱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魯16民終603號判決書。對當事人的時效抗辯進行審級限制,是我國訴訟時效制度的創新。時效抗辯權屬實體性權利,通過訴訟審級限制終局性地剝奪當事人的實體權利,應當有其法理上的正當性。只有將現行法律不允許法院主動適用和釋明訴訟時效規定,與審級限制結合起來,運用體系解釋方法找到二者共通的正當性根據,才能融會貫通地正確適用法律。
在永州市順達住房投資建設有限公司訴永州鑫泉大酒店有限公司等租賃合同糾紛案中,法官認為保護權利人為訴訟時效制度的價值目標,在訴訟過程中,僅審查權利人的起訴是否超過時效期間,沒有將義務人有無可資保護的合法利益納入審查視野。①參見永州市順達住房投資建設有限公司訴永州鑫泉大酒店有限公司等租賃合同案,湖南省永州市冷水灘區人民法院(2020)湘1103民初5288號判決書。這種裁判觀點深受權利人勝訴權消滅說和實質正義理論的影響。繼《民法總則》之后,《民法典》明確我國訴訟時效制度實行義務人抗辯權發生主義。訴訟時效制度設計的邏輯起點不是督促權利人及時行使權利,而是保護義務人的合法權益。這種實體權益應當作為時效抗辯權成立的要件,在司法裁判規則中得以體現。
中國裁判文書網共收錄2021年一審生效民事判決書2972322份,其中211975份被告提出訴訟時效抗辯,占比7.13%。筆者從211975份文書中隨機抽取800份,其中不支持訴訟時效抗辯的526份,認定訴訟時效中斷的351份,采信證人證言和當事人陳述分別為84份和29份,在時效中斷文書中占比32.19%。由于對義務人時效抗辯中的實體權益缺乏正確認識,法官對訴訟時效普遍存在排斥心理,在案件審理中不自覺地降低訴訟時效中斷的證明標準,大量采信權利人提供的言詞證據。在陶玉成訴蘆溪縣南坑南清花炮廠等買賣合同糾紛案中,法官甚至以權利人陳述曾向中間介紹人(非義務人)催要貨款為由,認定訴訟時效有中斷情形。②參見陶玉成訴蘆溪縣南坑南清花炮廠等買賣合同案,湖南省瀏陽市人民法院(2020)湘0181民初11798號判決書。
時效規定嚴,法官審查松的“折扣執行”,雖然可以使司法“盡量貼近人民素樸的法感”③蘇永欽:《走入新世紀的私法自治》,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49頁。,結果卻可能使遵從訴訟誠信的當事人損失了更多經濟利益,以至于作偽證被越來越多的當事人效仿。以誠實守信為首要原則的訴訟時效制度實施過程卻極不誠信,本為保護義務人的制度設計卻遮遮掩掩甚至堂而皇之地為權利人大開綠燈。如何把訴訟時效制度“實質合理性盡可能的轉化為可計量的形式合理性體系”④鄭成良:《法律之內的正義:一個關于司法公正的法律實證主義解讀》,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147頁。,以統一、科學、合理的裁判規則指引和規范法官的裁量行為,是當前司法審判亟待解決的問題。
權利是利益的法定化。作為“欠債不還”的義務人,能夠經得起道德考問并被法律賦予訴訟時效抗辯權,應當有其可予保護的實體利益。訴訟時效司法實務之所以亂象叢生,根本原因在于當事人和法官僅孤立地關注訴訟時效期間是否屆滿這一形式要件,忽略了實質要件——義務人是否形成了認為權利人不再主張權利的合理信賴利益。有學者提出,結合特定背景,通過運用目的、歷史、體系等多種方法的整體解釋,可以提煉出更符合制度要求的裁判規則。⑤參見馬忠法:《論條約的整體解釋法——以美日歐訴中國稀土等產品出口措施案為例》,載《當代法學》2014年第4期。筆者借用這種方法,對如何構建符合我國實際的訴訟時效裁判規則進行分析論證。
通說認為,督促權利人及時行使權利,避免義務人舉證困難,減輕法院對證據審查的負擔,維護社會交易秩序是訴訟時效制度的立法目的。①參見王軼:《訴訟時效制度三論》,載《法律適用》2008年第11期。各個目的孰輕孰重,對法律實施過程中裁判規則的構建意義不同。
1.訴訟時效的邏輯起點。訴訟時效制度“雖然從表面分析為限制權利的行使,但是究其實質,其并非否定權利的合法行使和權利本身,而是禁止權利的濫用,以保護義務人基于時間經過而享有的認為權利人不再行使權利的合理信賴利益,避免義務人受到不正當請求或者過時請求的干擾,使義務人的財產只為現在及將來的債務提供擔保”②張雪楳:《訴訟時效審判實務與疑難問題解析——以〈民法總則〉訴訟時效制度及司法解釋為核心》,人民法院出版社2019年版,第11頁。。社會上不特定第三人也是基于對義務人不會被休眠已久的權利人突然行使權利而掏空財產的信賴,才與之發生交易。以犧牲權利人的久遠權利為代價保護義務人的合理信賴利益,是訴訟時效制度維護社會債權信用體系的手段。督促權利人及時行使權利、避免義務人舉證困難、減輕法院的審查負擔等制度功能,說到底都是為保護義務人的合理信賴利益,維系社會債權信用體系服務的。
2.形成合理信賴利益是義務人時效抗辯成立的必要條件。《民法典》規定,訴訟時效期間屆滿,義務人可以提出不履行義務的抗辯。法律采取擬制的方式,推定時效期間經過義務人即形成認為權利人不再向其主張權利的信賴利益。正是有法律的擬制事實推定,所以在案件審理中,法官一般只需要查明訴訟時效期間是否屆滿。但凡事都有例外,比如,在給付期限屆滿后,義務人以資金緊張為由請求延期給付,在雙方還有其他合作項目的情況下,權利人既未同意延期履行亦未及時追索債權,以致訴訟時效期間屆滿。此情形下,義務人不可能產生認為權利人不再向其主張權利的合理信賴,如果僅以時效期間屆滿為由,駁回權利人的訴訟請求,顯然有悖時效權利正當性的法理基礎。因此,以目的解釋分析,在特殊情形下,法官仍有查明義務人是否形成合理信賴利益的必要。
3.引入“義務人合理信賴”要件可以彌補我國沒有權利失效規則的缺憾。權利失效是由德國理論學說和司法裁判基于誠實信用原則發展起來的一項禁止權利濫用制度,現已在大陸法系和英美法系國家廣泛適用。有學者認為,權利失效規則在我國尚難適用,因為可以通過時效和期限制度解決權利喪失問題。③參見王洪平:《論權利失效規則及其法典化》,載《法學論壇》2015年第2期。但事實上,如果不能在訴訟時效中引入“義務人合理信賴”要件,這樣的制度設計理念難以實現。另外,權利失效與訴訟時效有本質區別。權利失效規則要求義務人基于對權利人不再行使權利的信賴調整了自己的行為,保護對象不僅是合理信賴利益,更是義務人新的法律行為。訴訟時效制度則僅以義務人形成信賴利益為抗辯權基礎,不要求有新的法律行為。因此,即使以后規定了權利失效制度,在保護義務人合理信賴利益方面仍有訴訟時效制度的適用空間。
在我國,維護經濟秩序曾是建國后較長時期內訴訟時效制度的首要價值。近年來,民法學者有了新的認識:一種觀點認為,“督促權利人行使權利的功能,取代穩定社會經濟秩序的功能成為訴訟時效的首要價值”①朱曉喆:《訴訟時效制度的價值基礎與規范表達——〈民法總則〉第九章評釋》,載《中外法學》2017第3期。;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應“構建以保護義務人為中心的訴訟時效根據體系”②霍海紅:《訴訟時效根據的邏輯體系》,載《法學》2020年第6期。。雖然立論基礎和表達方式不同,但著眼點已經從宏觀秩序維護轉向民事主體權益保護。
1.從主動審查轉向被動適用且嚴禁釋明的裁判邏輯。服務于經濟快速發展需要,人們曾普遍認為“無論當事人是否提出申請,法院都可以主動援用時效的規定”③馬俊駒、余延滿:《民法原論》(上),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第318頁。。各地法院曾一度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意見》第153條④該條規定:“當事人超過訴訟時效期間起訴的,人民法院應予受理。受理后查明無中止、中斷、延長事由的,判決駁回其訴訟請求。”作為法院依職權主動適用訴訟時效的法律依據。2008年最高人民法院公布《關于審理民事案件適用訴訟時效制度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2008年《訴訟時效規定》”),規定當事人未提出訴訟時效抗辯的,人民法院不應對時效問題進行釋明或者主動適用時效規定。后來,法院不得主動適用時效規定被吸收入《民法總則》和《民法典》。從私權自治角度,在當事人沒有提出相應抗辯時,法院不主動援用時效規定比較容易理解,但禁止法院對當事人的實體抗辯權進行釋明,在我國制定法上是不多見的。有觀點認為,禁止法院釋明,是在我國訴訟時效期間較短,民眾誠信意識較差的情況下,從傾向保護權利人和維護民法誠實信用原則考量作出的制度安排。⑤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編著:《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案件訴訟時效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08年版,第80頁。根據前文分析,該觀點不符合訴訟時效保護義務人的立法目的,而且《民法典》已經將2年訴訟時效期間延長為3年,與時效制度較為完善的德國新債法相一致,但經最高人民法院修正并于2021年實施的新《訴訟時效規定》(以下稱“2021年《訴訟時效規定》”)仍然保留了前述規定。可見,禁止法院釋明并非因為我國訴訟時效期間較短,更不是為了保護權利人,而是出于司法的中立立場,考查義務人是否確已產生認為權利人不再向其主張權利的合理信賴,避免因法院釋明導致義務人作出虛假陳述。同理,法院不主動適用時效規定,也是避免在義務人沒有形成可予保護的信賴利益時越俎代庖。
2.阻卻事由從“實際履行”擴展到“同意履行”的法理邏輯。2008年《訴訟時效規定》在《民法通則》規定“超過訴訟時效期間,當事人自愿履行的,不受訴訟時效限制”的基礎上,擴大規定義務人作出同意履行義務的意思表示亦產生相同的法律效果。相應規定已被《民法典》吸收,并在2021年《訴訟時效規定》中得以完善。實務界一般將該兩種情形解釋為義務人對時效利益的放棄。①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編著:《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案件訴訟時效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08年版,第260-281頁;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總則編理解與適用》(下),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年版,第967-973頁。但民事實體權利的放棄以當事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享有權利為前提,如果義務人不知道訴訟時效期間已經屆滿,實際履行或者作出了同意履行的意思表示,是不能用放棄時效利益解釋的。依前述保護民事主體權益的時效制度發展脈絡,將上述情形解釋為義務人沒有形成合理信賴利益,更符合時效制度的立法目的和法理邏輯。這種解釋也可以作反向表達,即義務人對以其責任財產向權利人承擔義務有合理預期,故而自愿履行或者作出了同意履行的意思表示。
根據現行規定,一審訴訟終結后,除有新證據證明對方當事人的請求權已過訴訟時效期間外,二審提出時效抗辯的,或者以時效屆滿為由申請再審或者提出再審抗辯的,不予支持。對當事人的抗辯權進行審級限制不僅在我國制定法中僅此一例,在比較法上也只有《法國民法典》規定在推定當事人已放棄時效利益時才可稍作限制。
1.與現有觀點的商榷。通說認為,我國對時效抗辯進行審級限制,主要有三點理由:一是有利于固定當事人的訴訟爭點;二是與不審理一審終結后當事人增加的訴訟請求構成對等處理;三是符合“欠債還錢”的傳統道德觀念。②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編著:《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案件訴訟時效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08年版,第91頁。該觀點在體系解釋上有不周延之處。首先,庭審程序中固定爭點是為裁判實體權利義務服務的,因程序之便利而剝奪當事人的實體權利,缺乏正當性。其次,二審和再審期間對當事人增加的訴訟請求不予審理,只是程序限制,當事人可以另行起訴,而對當事人二審和再審期間提出的時效抗辯不予支持是實體處理,當事人再無救濟途徑,因此不能用對等原則解釋。最后,如前所述,立法者已經對訴訟時效涉及的道德評價進行必要過濾,司法審判不應再基于道德標準進行利益衡量。
2.引入“義務人合理信賴”要件可以實現體系解釋的自洽。與不允許法院主動適用或釋明的“矜持”態度相對應,法院對當事人二審、再審期間新提出的時效抗辯不予支持的“決絕”立場,可以用考查義務人是否形成合理信賴利益進行解釋。當事人未提出時效抗辯時法院不釋明,是在判斷其是否確已產生認為權利人不再向其主張權利的合理信賴,法院不主動適用時效規定是防止在當事人沒有形成可予保護的信賴利益時越俎代庖。同理,既然當事人一審期間沒有提出時效抗辯,表明雖然訴訟時效期間已經屆滿,時效抗辯權的形式要件已經具備,但其并未產生認為權利人不再主張權利的合理信賴,在實質要件上沒有可予保護的實體利益,因此其在二審或者再審期間通過時效抗辯方式,請求法院保護其信賴利益,自然不應得到支持。引申開去,二審發回重審的案件,除在二審期間義務人基于新的證據能夠證明權利人的請求權已過訴訟時效期間并提出時效抗辯外,對其發回重審期間新提出的時效抗辯,應當不予支持;再審發回重審的,義務人重審期間提出的時效抗辯也不應得到支持。
“消滅時效之要旨,并非在于侵奪權利人之利益,而是給予義務人一種保護手段。”①[德]迪特爾·梅迪庫斯:《德國民法總論》,邵建東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91頁。以整體解釋方法分析,在司法審判中,應當將義務人形成合理信賴利益,作為認定其時效抗辯成立的實質要件,將訴訟時效期間屆滿權利人怠于主張權利作為形式要件,確立“權利人怠于主張權利+義務人合理信賴”為內容的“雙要件”裁判規則。
訴訟時效期間屆滿權利人怠于主張權利的直接效力是義務人取得訴訟中的時效抗辯權,②參見楊巍:《訴訟時效效力模式之選擇及立法完善》,載《法學》2016年第6期。如果權利人不起訴或者其雖起訴,但義務人不提出時效抗辯,就不會發生與時效屆滿相關的法律效果,故“權利人怠于主張權利”只是義務人時效抗辯成立的形式要件。義務人提出時效抗辯后,根據查明的案件事實,認定其已經形成了認為權利人不再主張權利的合理信賴,形式要件與實質要件結合在一起,才能產生義務人時效抗辯成立的法律效果。在具體案件審理中,是否需要對兩個要件逐一進行審查,如何審查,應當根據不同的案件類型作出相應程序安排,確定不同的裁量標準。
1.常態情形:以形式要件成立推定實質要件成立。對普通案件而言,“義務人訴訟時效抗辯權的發生一般只需要權利人在訴訟時效期間內不行使權利的要件”③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編著:《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案件訴訟時效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08年版,第25頁。。形式要件成立,在一般意義上即可推定義務人已經形成了認為權利人不再主張權利的合理信賴利益,義務人的時效抗辯成立。根據《民法典》第188條規定,認定“權利人怠于主張權利”形式要件成立,需要滿足三個條件:(1)權利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權利受到損害;(2)權利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具體義務人;(3)權利人怠于主張權利的期間屆滿三年。筆者認為,應當增加一個條件:權利人能夠向義務人主張權利。受主客觀條件限制,在權利人于法律上或者事實上不能向義務人主張權利時,訴訟時效不應起算。關于訴訟時效妨礙制度,《民法典》第194條第2款在第1款時效中止的基礎上,增加規定了時效不完成制度,但沒有規定損害事實發生時相同情形下的不起算制度。實務中,在損害發生時如果出現第194條第1款規定的情形,導致權利人不能向義務人主張權利的,訴訟時效期間不應起算,否則于權利人不公且與訴訟時效中止的法理相悖。
2.特殊情形:形式要件成立后,還需對實質要件進行單獨審查。在一般意義上,訴訟時效期間屆滿,即推定義務人產生認為權利人不再主張權利的合理信賴。但在特殊情形下,如果權利人有證據足以推翻上述推定,就需要法官對實質要件進行單獨審查,以確定義務人是否享有訴訟時效制度可資保護的信賴利益。全國人大法工委曾指出:“在訴訟時效期間屆滿前,義務人通過與權利人協商,營造其將履行義務的假象,及至時效完成后,立即援引時效抗辯拒絕履行義務。這種行為違反誠實信用,構成時效抗辯權的濫用,不受保護。”①李適時:《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釋義》,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608頁。該觀點表明,特殊情形下進行實質要件審查是必要的。德國、美國等國家均有規定,因義務人的欺詐或虛假陳述誘導權利人未在時效期間提起訴訟的,義務人不得以時效作為抗辯。筆者認為,以下情形中義務人妨礙權利人及時主張權利致使時效期間屆滿的,可以推定其沒有形成合理信賴利益,對其提出的時效抗辯不應支持:(1)義務人對權利人進行非限制人身自由的脅迫;(2)義務人對權利人進行誘導式欺詐;(3)義務人隱瞞事實拖延給付;(4)義務人與權利人存在持續性交易;(5)其他特殊情形。具體內容見表1。

表1 對實質要件進行單獨審查的主要情形
1.舉證責任。在抗辯權發生主義法律體系下,義務人提出訴訟時效抗辯,應對“權利人怠于主張權利”這一形式要件負舉證責任(權利人如果以中斷、中止、不完成等時效妨礙事由進行反駁,應提供相應證據,自不待言)。“義務人合理信賴”實質要件,屬于權利人救濟事由,應由權利人負舉證責任,而不應由義務人證明其已經形成并基于合理信賴對責任財產另作處分,否則將發生新的利益失衡。需要闡明的是,由權利人提交證據證明義務人未形成合理信賴利益,不是證明否定性事實,而是證明義務人對權利人意欲主張權利處于明知狀態,目的是推翻以形式要件成立推定實質要件成立。2021年新《訴訟時效規定》,保留了二審期間義務人基于新的證據,能夠證明權利人的請求權已過訴訟時效期間,可予支持其二審時效抗辯的原有規定。筆者認為,該規定主要是在當事人因合并、分立、股權受讓、繼承等需要承擔原義務人的債務,卻對原債務履行情況不了解時,為新的債務承擔者提供法律救濟。在此情形下,應嚴格審查二審證據是否屬于訴訟法意義上的新證據,對不屬于新證據的,從“義務人合理信賴”實質要件未成立的角度考量,應當不予采信。
2.證明標準。在過去訴訟時效期間較短的制度語境下,法官往往對義務人證明“權利人怠于主張權利”采用較高的證明標準,而對權利人證明時效中斷持寬容態度,認為應“遵循民事訴訟蓋然性的認定標準和優勢證據規則,不應當嚴苛證據充分、明確”①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編著:《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案件訴訟時效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08年版,第32頁。。《民法典》對訴訟時效制度作了較大調整,適當延長了訴訟時效期間,民眾的法律素養有了較大提高,通訊方式更加便利,取證難度不斷降低。在新的制度語境下,對證明標準應當進行相應調整。在“雙要件”裁判規則中,“權利人怠于主張權利”屬于客觀事實要件,“義務人合理信賴”屬于主觀事實要件,客觀要件的證明標準一般高于主觀要件,特別是應當減少實務中時效中斷言詞證據的采信比重。對主觀要件的判斷,應采客觀性標準,訴訟時效期間屆滿,沒有證據證明義務人有隱瞞、欺詐等妨礙權利人主張權利情形的,即可推定義務人形成合理信賴利益。具體建議見表2(有學者主張證明標準中的客觀真實應為法律真實,②參見畢玉謙:《民事證據法判例實務研究》,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451頁;王利明:《民事證明制度與理論》,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664頁。本文按現行民事訴訟法表述)。

表2 要件事實證明標準

續表
訴訟時效抗辯不同于其他抗辯之處,在于其并不否定權利人的權利,而是減弱權利的請求權效力,使其喪失強制執行力。司法實務中,因對訴訟時效抗辯權成立要件認識不足,有的法官僅審查形式要件,在權利人沒有證據證明時效中斷的情況下,不再對債權是否成立進行審理,徑行以時效期間屆滿為由駁回權利人的訴訟請求。這種審理思路看似快捷,實則有違訴訟時效制度的基本法理,且容易為日后其他爭議處理留下隱患。比如學界呼吁借鑒國外立法例,規定在訴訟時效期間屆滿前已具備抵銷條件的債權,在期間屆滿后仍可適用于債務抵銷,且司法實務中已有相關案例。①參見中國農業銀行福建省分行營業部訴福清華信食品有限公司損害賠償糾紛案,福建省福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07)榕民初字第575號判決書。如果該意見被普遍采納,因受“一事不再理”原則限制,被駁回訴訟請求的權利人將喪失再次主張權利的機會,對權利人極為不利。因此在個案審理中,先就權利人的債權是否成立作出認定,在債權成立的前提下,再以“雙要件”裁判規則對義務人的時效抗辯進行審理更為妥當。
民事時效制度起源于羅馬法,發展至今已成為世界各國民事立法的通例。在我國,訴訟時效制度立法已久,民法典集中此前立法及司法智慧,進一步完善了制度設計,對維護社會債權信用體系必將發揮重要作用。但如前所述,訴訟時效抗辯的濫訴之殤一直沒有消解,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制度效能的發揮,損害了司法公信力。在審判實務中,確立權利人怠于主張權利與義務人合理信賴相結合的“雙要件裁判規則”,無論對社會公眾還是法律共同體,都有一個逐步理解和接受的過程。為加快“雙要件裁判規則”的推廣應用,建議采用以下基本思路。
2018年6月13日,最高人民法院公布實施了《關于加強和規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對強化裁判文書說理,回應社會關切提出了明確要求。確立“雙要件裁判規則”,目的是使法官對個案的裁判更符合訴訟時效制度的價值取向。在法律和司法解釋沒有明確規定的情況下,需要法官通過裁判文書說理,講明該規則蘊含的法理,結合案件事實述明事理和情理,使規則的適用“盡量貼近人民樸素的法感”,也為學界和實務界深入探討訴訟時效制度規范,總結完善裁判規則提供有益范本。
審判實務中裁判規則的確立過程,是法官群體不斷學習、交流、研討的過程,也是一個不斷試錯、總結提煉的過程。基于不同的專業知識背景和對訴訟時效制度的認識理解方式,不同的法官可能會對“雙要件裁判規則”采取不同的表述方式,適用不同的證據認定標準,甚至作出不同的裁判結果,從而產生新的訴訟亂象,影響司法公信力。為避免這種現象的發生,在該規則推廣適用過程中,需要加強審判質量監督,通過組織交流研討、文書備案、發改分析等方式,逐步統一法官群體的思想認識和裁量標準,既糾正失之于寬,也要防止苛之過嚴。
“指導性案例是以案釋法的新型法律形式”①孫躍:《指導性案例與抽象司法解釋的互動及其完善》,載《法學家》2020年第2期。,裁判要點中總結提煉的重要裁判規則,對類似案件具有指導和啟示意義。訴訟時效制度屬實體性規范,實施該制度的“雙要件裁判規則”具有很強的程序性規范特點,對要件事實的認定標準,有待于大量個案審理和長期司法實踐的探索和總結,難以通過立法或司法解釋的方式述明。但糾紛每天都在發生,前述司法實務與法律邏輯相背離的局面,迫切需要用新的規則體系統一個案裁判標準。發揮指導性案例這種新型司法解釋工具的作用,應是可行性方案。
適用訴訟時效制度,是通過保護義務人的時效利益,達到維護社會債權信用體系的目的。義務人的時效利益是其基于時效期間屆滿而形成的認為權利人不再主張權利的合理信賴利益,該利益應當作為訴訟時效制度的保護對象而在司法裁判中予以特別關注,否則對訴訟時效抗辯的審查將變成無的放矢,既可能誤傷權利人,也可能誤傷義務人,更可能傷害到司法的權威和公信。當然,如果能匯聚法律共同體的集體智慧,將“雙要件裁判規則”所體現的法理精神和規范表達融入司法解釋,并得到立法機關的認可,將是一件值得期待且令人欣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