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平
“需要”的缺位在這個問題上生成的頭一個缺陷是,科學主義和反科學主義都沒能抓住科學的本質,結果錯失了關鍵:要是連“科學”是什么都說不清楚,無論你主張還是反對把它當成“主義”,怎么可能令人信服呀?舉例來說,那些引發了激烈爭執的流行定義,如“科學是關于自然、社會和思維的發展規律的知識體系”,“科學是分門別類的有條理的知識體系”,“科學是以可檢驗的方式解釋和預測各種現象的知識體系”等,就忽略了一個簡單的要害問題:人們為什么想要建立“科學”這種知識體系呢?
從這里看,人生在世為什么“需要”科學的問題就容易回答了:只有科學才能以價值中立的方式探究事實的真相,彌補知識的缺失,解開無知的困惑,滿足好奇的需要。換言之,倘若沒有因為知識缺失而產生的好奇求知的認知需要,人們就不會追求科學了。依據這一點,我們就能反駁科學主義的基本立論了:科學知識是唯一正確的神圣真理。表面上看,這個立論似乎是無懈可擊的:既然求知欲以趨真避假為意向,以它為動機形成的科學知識豈不就是唯一正確的真理嗎?然而,不管從行為展開的動態角度把科學看成是價值中立的認知活動,還是從成果結晶的靜態角度把科學看成是價值中立的知識體系,這個見解都無從成立。
問題在于,即便人們在科學領域純粹基于求知欲展開趨真避假的認知活動,也還是會在某些認知因素的約束下得出謬誤的結論;其中,又以人們的認知能力、有關對象的信息、采用的研究方法片面有限造成的負面效應最嚴重。例如,由于人眼的特殊構造,無論人們怎樣困惑驚詫,依然會把插進水里的棍子看成彎的。再如,地心說、燃素說、以太說等原本也是科學家們為求知而求知的結晶,還被當成了不容懷疑的真理備受推崇,但后來科學家們在同樣基于好奇心展開的研究活動中,又通過“證假(證偽)”的途徑揭示了它們的謬誤。更有甚者,即便它們被日心說、氧化說、原子說取代后,我們也只能把它們連同這些正確的理論一起劃歸“科學”的范疇,從“科學史”的視角探討它們誤入歧途的機制。有鑒于此,我們顯然沒有理由在科學與真理之間直接劃等號:“科學”只是人們純粹基于好奇心展開的趨真避假的認知活動及其結晶,并沒有排除人們由于認知因素的負面影響生成謬誤的可能性,所以無法等同于符合事實的“真理”。
進一步看,如果把“可證實性”理解成真理的實質,還能提醒我們防止盲目崇拜真理的類似傾向:既然真理在于“知識被證明為符合事實”,它就同樣難以逃脫人固有的有限性,因而也不足以享有科學主義所謂不容懷疑的神圣性。地心說等一度被視為真理的理論后來又被證假的事實,同樣在這方面警示我們不要落入“真理主義”的陷阱,把真理當成了不容質疑的終極偶像。從需要視角看,真理只是人們為了擺脫無知基于求知欲追求的一種正面價值,因此有必要時刻置于“困惑驚詫”內在蘊含的質疑批判之下,經得起“到底是不是符合事實”、“有沒有忽視某些事實、夸大另一些事實”的動態拷問,不可當成一經獲得就僵化固定的靜態成果景仰膜拜,卻遺忘了“科學精神”總是包含著純粹基于好奇心的質疑批判這個重要因素。
基于科學是神圣真理的立論,科學主義不僅將自然科學說成是包括人文社會科學在內的一切知識的典范,而且還把自然科學的某些方法說成是追求真理的唯一可靠方法。對于這種先把科學狹隘地理解成自然科學,再抹煞自然領域與人文社會領域的區別,將自然科學的標準方法照搬到人文社會科學的謬誤,反科學主義已經從不同角度展開了大量批駁,這里不再重復,下面主要從求知欲和求晰欲的互動視角分析科學方法的共通性和差異性,揭示科學主義的自敗悖論。
那么,科學主義的這種方法論訴求為什么又會陷入悖論呢?關鍵在于,它沒有看到求晰欲在作為整體的認知需要中對于求知欲的從屬關系,反倒夸大了某些方法幫助某些科學分支獲得關于特定對象的精確知識的積極作用,將它們凌駕于價值中立這種唯一具有決定性的方法之上,結果把這些有限的分支方法當成了普遍適用的科學標尺,越界將它們強加在其他領域的不同對象上,最終造成了生搬硬套的扭曲后果。簡言之,科學主義往往打著追求科學真理的旗號,抽空了真理知識在于價值中立地揭示事實真相的立足根基,只去追求清楚明晰、嚴密精確的邏輯形式,結果用這些抽象空泛的東西壓倒了符合事實的正確認知內容。
例如,定量分析等方法主要適用于那些對象本身就有量化特征、能夠進行計算的科學分支,并在運用于這些分支后的確也推動了它們的發展。然而,當科學主義因此宣稱,其他分支只有運用這類以數學方式追求嚴密精確的方法才能成為科學的時候,它就以主次顛倒的方式把人們引入了歧途,因為從求知欲和求晰欲的互動角度看,科學的本質并不在于運用這些追求嚴密精確的方法,而在于堅持價值中立的態度,運用各種能讓求知欲排除干擾誤導、正常發揮效應的方法。
其實,從亞里士多德的論述中,我們就能看出兩種認知需要的區別和關聯。首先,如果說求知欲旨在獲得內容上揭示了事實真相的正確知識,以求擺脫知識缺失引發的困惑驚詫的話,求晰欲則是旨在實現形式上維系了清楚明晰的思維言說,以求免除模糊混亂引發的困惑驚詫。其次,如果說“求知”是所有人本性的話,“求晰”則主要是學術研究者的認知追求,試圖通過邏輯思維的嚴密精確和言語表述的融貫自洽,賦予知識內容清楚明晰的形式特征。再次,相對于求知欲來說,求晰欲因此主要處于從屬的地位,表現在如果人們失去好奇心不想去追求知識了,也就談不上他們還會追求知識的清楚明晰;所以,正如《工具論》的書名表明的那樣,在認知行為中,求晰欲往往扮演著幫助求知欲達成正確認知這個目的的工具性作用。最后,求晰欲也能脫離求知欲發揮相對獨立的效應,但恰恰由于不再依附于求知欲的緣故,它有可能淪為虛假謬誤的工具,構成“把謊說圓了”的手段,并從這個側面展示出它對求知欲的從屬地位:它一旦不再成為求知欲的工具,就有可能成為那些會引發謬誤認知的非認知需要的工具。
就此而言,科學主義陷入方法論悖論的原因也就一目了然了:它將從屬性的求晰欲凌駕于主導性的求知欲之上,最終用“主義”壓倒了“科學”。至于這種悖論的自敗性質則在于:求晰欲原本是為求知欲服務的,在科學研究中扮演著工具性的角色,科學主義卻在“工具變目的”的異化扭曲中顛倒了兩者的地位,導致科學研究把重心放在了追求清楚明晰的理性形式上,反倒遺忘了追求符合事實的正確知識這一根本目的,最終讓科學研究陷入了舍本逐末的自我否定。畢竟,無論定量分析等方法對于建立嚴密精確的科學體系如何重要,都無法取代求知欲達成正確知識的根本目的,也無法取代那些旨在保持價值中立的研究方法。尤其在對象本身缺乏量化特征、難以精確計算的人文社會科學分支中,強行以定量分析等方法作為評判它們是否科學的標尺,更會造成鵲巢鳩占的異化扭曲。歸根結底,如果一門科學無法堅守價值中立,它無論采取怎樣精確的方法,都不過是讓某些虛假的認知具有了清楚明晰的形式,非但不能促進人們追求真理,反倒還會誤導他們走入歧途。另一方面,反科學主義雖然抨擊了科學主義在這方面的錯誤,卻未能從兩種認知需要的互動視角揭示科學主義陷入悖論的深層根源,結果一直收效甚微,其經驗教訓也值得我們認真汲取。
如前所述,求知欲以及求晰欲在正常發揮效應的情況下,是不會趨于模糊混亂的謬誤知識的,因為這樣的知識無法讓它們滿足。有鑒于此,從動機源頭的視角看,有可能導致謬誤的只能是非認知需要:如果人們覺得正確知識妨礙了自己滿足非認知需要,就會為了達到非認知目的而壓抑求知欲,以致扭曲事實或言說假話。例如,雖然許多研究者也想基于求知欲追求真理,但由于自覺不自覺地受到了非認知需要的干預,卻會在研究中傾向于忽略或貶抑對自己不利的事實,突出或夸大對自己有利的事實,結果遮蔽了真相。就此而言,非認知需要在沖突時阻礙求知欲正常發揮效應,可以說是人們趨于謬誤知識的唯一動機。
其次,在現實中,認知需要與非認知需要往往保持和諧統一:一方面,非認知需要能夠通過激發求知欲,推動人們正確認知那些能讓自己在實踐行為中得到滿足的對象或條件,從而發揮出促使求知欲趨真避假的積極作用。另一方面,正確知識在大多數情況下都能推動非認知行為取得成功,從而讓這些行為對于人們具有正當的價值。換句話說,在兩類不同需要沒有沖突的情況下,科學知識的正當價值能夠為非認知行為的正當價值奠定基礎——盡管在這類情況下,非認知行為歸根結底還是由于能夠滿足人們非認知需要的緣故才具有正當價值的。
最后,在現實中,兩類不同需要又會形成沖突抵觸:一方面,某些實踐行為雖然處在正確知識的指導下,卻由于難以預料的不確定因素或不可抗拒的負面因素的作用無法滿足非認知需要(如依據正確的病理學知識搶救病人,卻由于病情危重、手術失誤等失敗了),結果造成這些行為在認知維度上正確、在非認知維度上不正當的現象。另一方面,如前所述,由于正確知識會讓某些非認知需要無法得到滿足,人們為了達成非認知維度上的正當結果,也會放棄正確知識,結果造成實踐行為在認知維度上不正確、但在非認知維度上正當的現象。
綜上所述,即便在認知正確與非認知正當和諧一致的情況下,我們也沒有理由把科學知識視為評判非認知行為是否正當的唯一依據,卻否定了非認知需要對于評判非認知行為是否正當的決定性效應;而在沖突情況下,我們更沒有理由把認知正確凌駕于非認知正當之上,單純以前者作為評判非認知行為是否正當的標準了。畢竟,從元價值學的實然視角看,不管科學知識在非認知行為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非認知需要作為動機都是人們評判非認知行為是否正當的首要標準。
所以,盡管基于求知欲的科學知識對于非認知行為具有無可否認的重要意義,我們依然沒有理由在非認知領域接受科學主義的主張,強行越界把科學知識說成是評判非認知行為是否正當的決定性因素,而必須根據非認知行為是否滿足非認知需要、尤其是否符合不可害人的正義底線的標準,評判它們的正當性。
前面從不同需要及其關聯的視角出發,分析了科學主義無法成立的原因;這里將以此為基礎再從不同需要及其關聯的視角論證:我們在否定科學主義的同時,應當弘揚科學精神。
科學精神與科學主義的主要區別在于,它不是把科學當成人類生活中的“正義”底線來崇拜,而只是當成人類生活中的重要“價值”來弘揚,在恪守不可害人這條規范性正義底線的前提下,充分肯定趨真避假的認知努力的正面意義,積極提倡將這種認知努力的成果結晶——科學知識運用于非認知行為中,指導它們成功地達到非認知目的。簡言之,科學精神不是把科學當成了正義底線來推崇,而是在尊重人權的正義底線上充分肯定科學的積極價值——或者說充分肯定科學在人類生活中的正當性(合法性或合理性)。因此,考慮到需要在事實與價值之間扮演的中介角色,我們同樣只有從不同需要及其關聯的視角出發,才能令人信服地說明為什么應當把科學當成一種重要價值來弘揚的根本理據。
首先,提倡科學精神的頭號理據就在求知欲中:既然它是人生五大需要之一,并具有趨真避假的訴求,那么,只要承認了這個動機源頭的存在,我們就應當充分肯定科學認知對于人類生活的正當價值。如同大量事例所表明的那樣,哪怕最后沒有形成理論體系,人們純粹基于好奇心圍繞周圍萬物展開的業余探索活動,仍然體現了一種彌足珍貴的價值追求,足以為人生的意義增光添色。在專業的科學研究中,提倡以價值中立的趨真避假作為核心要素的科學精神就更是至關緊要了,構成了研究者排除種種干擾、獲取正確知識的先決條件。換言之,與科學主義把科學知識當成了貫穿所有領域的唯一標準不同,科學精神重在彰顯趨真避假的求知欲在所有認知行為包括科學研究中作為動機源頭的首要地位。
其次,科學精神也包含了求晰欲的訴求,努力賦予正確的知識清楚明晰、邏輯自洽的體系化形式,使其容易為人們理解、接受、傳播和交流。在專業的科學研究中,這個訴求甚至構成了一項應盡的義務,否則無論得出的知識怎樣符合事實,也不意味著科研活動的完成。對普通人來說,這個訴求也有優長的德性意義,能夠提升業余探索活動及其成果的科學品格。當然,這個訴求同時預設了求晰欲的從屬地位,因而不會像科學主義那樣將它凌駕于求知欲之上,誤入只強調邏輯融貫、卻輕視符合事實的歧途。換言之,科學精神是在把趨真避假視為頭號訴求的基礎上,提倡人們賦予正確知識清楚明晰、邏輯自洽的體系化形式。
再次,在恪守不可害人的正義底線的前提下,科學精神還要求人們一方面努力避免非認知需要對于求知欲的干擾,另一方面把正確的科學知識運用于實踐行為,通過盡可能如其所是地描述預測各種對象的價值屬性、沖突狀況和變化趨勢,引導人們的非認知行為成功地達到滿足非認知需要的目的。從某種意思上說,這種務實有效的訴求構成了科學精神對于普通人來說最有意義的一面:如果說科學精神在認知領域特別是科學研究中的主要作用是推動人們追求清楚明晰的正確認知,它在非認知領域的主要作用則是推動人們運用正確的科學知識指導自己的非認知行為,避免它們在錯謬認知的引導下陷入挫折失敗。
最后,科學精神包含的另一個直接源于求知欲的重要因素就是質疑批判態度:由于自覺意識到了人們在認知能力等方面的內在有限,并因此處在“自知己無知”的困惑驚詫中,對于人類獲得的各種知識及其指導下取得的實踐成果,科學精神始終主張在價值中立的基礎上采取質疑批判的態度展開反思和審視,確認它們成立的范圍和適用的界限,找出可能存在的漏洞缺陷,拒絕把它們當成不容懷疑的神圣東西來崇拜。同時,也正是由于與求知欲的趨真避假意向融為一體的緣故,科學精神的質疑批判態度才不同于那些植根于非認知立場的質疑批判態度:它不是以“是否符合某種規范性立場”,而是以是否“符合事實”為標尺,批評和否定所有遮蔽真相的因素,認同和肯定所有揭示真相的因素,努力確保科學精神在與三種不同需要的關聯中實現自身的時候,始終走在趨真避假的大道上。
從這個角度看,只要以恪守正義底線為前提,無論人們以怎樣的勁頭在怎樣的范圍內弘揚科學精神,都無可非議,反倒還應當大力提倡;否則的話,放棄科學精神勢必造成人生在世的種種不足缺失,包括但不限于求知欲被壓制,錯謬知識占據主導地位并誤導實踐活動遭致失敗,乃至給人們帶來嚴重傷害。就此而言,科學精神和正義底線其實是根本一致的,因為放棄科學精神也會造成坑人害人的不義后果;只有提倡科學精神,消除錯謬知識的誤導效應,才能在現實生活中維系正義底線,確保人的自由全面發展。說穿了,這個見解也是本文立論雖然屬于反科學主義,卻又截然不同于反科學思潮的集中體現。
最后再對科學知識在人類歷史上發揮的宏觀效應做一些批判性的反思,或許有助于我們進一步理解當前否定科學主義、弘揚科學精神的必要意義。
從歷史視角指出了科學主義試圖以科學知識取代宗教信仰曾經具有的終極地位這一原初動機后,我們就能進一步看出,今天之所以要否定科學主義,弘揚科學精神,不僅是因為這樣才能從理論上解釋科學知識與人們的不同需要相互關聯的本來面目,而且更因為這樣才能在現實中確立不可害人、尊重人權的正義一元主義底線。歸根結底,科學主義的致命弊端不在于它扭曲了求知欲、求晰欲和非認知需要的互動關聯,而在于它將科學視為“主義”會在現實中否定不可害人底線的終極地位,最終讓它試圖克服占據終極地位的宗教神學的不義效應的原初動機陷入自敗境地。就此而言,我們今天在這條正義底線的基礎上否定科學主義、弘揚科學精神,同時也意味著從根本上消解現代性(包括理性啟明運動)的致命弊端,通過在所有領域確立不可害人的正義底線,將人類社會建設成嚴格意思上的“正義社會”:人們在恪守這條正義底線的基礎上,一方面根本否定將其他價值訴求視為“主義”并將其凌駕于這條正義底線之上的企圖,另一方面積極提倡任何符合這條底線的多樣性價值訴求亦即“精神”,最終使人類生活在正義底線的基礎上獲得盡可能充分的全面發展。在這個意思上說,否定科學“主義”、弘揚科學“精神”,構成了我們建設正義社會的一個必不可少的重要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