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勇
我的老家小河東村坐落在烏裕爾河東岸,是一個古老的村莊。村子里有一撮20世紀70年代蓋的兩間土坯房。近幾年,土房蓋上新鋪了彩鋼瓦,就像給老房子戴上了一頂藍色的帽子;周圍的土墻也圍了一層帶有圖案的鐵皮,就像穿了一身花裙子。老房子就這樣打扮了一番,既防風又遮雨。打扮得再漂亮,屋子里還是掛滿了歲月的滄桑,這就是我年輕時待過的家。母親一直守護著這撮老房子,2021年母親永遠地離開了,老房子像失去親人似的站在那兒默默無語。
我曾經多次回老家想接母親到縣城和我一起住樓房,一次次都被母親拒絕了。母親一生為人熱情、忠厚、善良,善于幫助別人,誰家有事找到她,她都是有求必應。母親家是村里老年人最愿意去的地方,被稱作老年人的“俱樂部”。我每次回家看望母親,都能遇見很多老人在跟母親嘮家常,有時南北兩鋪大炕都坐得滿滿的。
2021年12月初,我又一次回家看望母親,只見到母親一人坐在炕上。感到屋子里冷冷清清的,母親見到我格外親切,非讓我挨著她坐下不可。拉著我的手說:“不要總回來,跑那么遠的路,不花錢啊?能省就省點,我身體挺好的不用惦記。”母親身體健康,頭腦清醒,說話干凈利落,一點也看不出來是86歲的老人。我和母親說:“屋子有點涼了啊!”母親開口便說,前幾天后院你潘嬸沒了,在這之前你二嬸先走的。母親掰掰手指頭數了數又和我說:“今年到現在咱們村已經死了9位老人了,他們都走了,來的人越來越少了,你說能不涼嗎?”還和我開玩笑地說:“快輪到我了。”我責怪母親:“你說什么呢?你身體這么好,活到100歲是沒問題的啊!”
我再次勸母親和我一起到縣城生活,母親晃晃頭說:“不去,我哪兒也不去,只要我能干動,就陪伴這個老屋了。”還加重語氣和我說:“家鄉的每寸土地都和我有感情啊!”我知道母親是不愿意和孩子們在一起生活的,愿意自己單過,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只要母親生活得開心,兒女們就心滿意足了。母親還囑咐我:“我真的走了,這房子就給你大侄子吧!這些年小兩口沒少照顧我啊!”
大侄子是我二弟弟的大兒子,和母親住東西院。我三弟弟和我二妹妹也都在村里居住,離母親家也都很近,平時都能照看著母親,不然我非把母親接到縣城不可。
12月14日早,天還沒有亮,手機的鈴聲把我叫醒了,一看,是二妹妹打來的。妹妹說,母親身體不好,肚子疼,吃飯就吐。
母親身體一直很好,怎么突然病了?不知得的是什么病,急得我從床上立刻坐了起來,我和妹妹說:“我馬上開車去接母親。”小河東村離縣城有100多里路,從縣城開車到小河東村需要40多分鐘。侄子知道情況后急忙開車把母親拉到縣里,我和他們一起把母親送到了縣醫院。
母親臉色有點蒼白,眼中還帶著好多血絲,嘴唇干燥得都裂出了口子,沒有一點精神頭。見到我勉強一笑說:“兒子啊!我這次得的病,比每次都重,吃什么吐什么,要是得的癌癥就不治了,把我拉回去,我死也死在那個老房子里。”我和母親說,不管得什么病都得治啊!我在想,母親是不是怕花錢啊?我又和母親說:“您安心地看病吧,花多少錢您就不用管了。”說著母親從兜里掏出2000塊錢塞給我,嘴里還說“媽有錢”。經過全面檢查,醫生診斷是腸梗阻,需要住院治療。縣里的疫情防護很嚴,凡是住院的患者和陪護人員都必須做核酸,陪護人員只限一人。按理說二妹妹陪護母親是最合適的了,可二妹妹很少進縣城,一到醫院就發蒙,只能我陪護了。

母親居住40多年的老屋 ▲
母親很快住上了院,護士先給母親灌了腸,又給母親用上了藥,母親躺在床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我怕母親冷,把自己身上穿著的羽絨服脫了下來,蓋在母親的身上。第二天凌晨3點多鐘,母親醒了,小聲地和我說:“媽要去衛生間。”我去攙扶母親,母親說什么也不讓,非自己去不可。嘴里還叨咕著:“沒事了,老天爺是讓我破點財啊!”母親從衛生間出來,我扶著母親上了床,我問母親大便沒有,母親說沒有。我又到衛生間去看一下,確實沒有大便。母親上床躺下沒多長時間就坐了起來,有氣無力地和我說:“肚子又疼了,疼得更厲害了。”只看母親坐在床上兩個手捂著肚子,身子左右搖晃,嘴里還不停地發出哼哼的呻吟聲。
我馬上去找大夫,等我把大夫找來時,母親一頭栽倒在床上,我趕快把母親扶了起來,看到母親嘴里開始吐白沫,大夫讓我把母親放平躺著,開始給母親做人工呼吸。我大聲地呼喊著:“媽媽、媽媽……你醒醒啊……你醒醒啊!”怎么喊母親都沒有反應。就十幾分鐘時間,母親的心臟就停止了跳動。大夫和我說,老人家是因為腸梗阻發作引起了心臟驟停。時間太快了,怎么搶救也沒搶救過來。母親躺在病床上安詳地閉上了眼睛,就像睡著了一樣,病房里很靜,病房外也很靜,似乎怕把母親驚醒似的。我呆呆地站在母親身旁守護著,緊緊地握著母親冰涼的右手,恨不得把母親的手馬上焐熱,讓母親快快地醒過來,怎么焐手還是沒有溫度啊。我最親愛的母親就這樣離開了人世。
母親去世的第二天,尸體進行了火化,我們把骨灰送到了墓地,和已故的父親葬在了一起。
父親已經離開人世20多年,今天又和母親團聚了,可母親卻永遠離開了我們。看到父親的墳墓,讓我思緒萬千,想起父親在世時曾經領著我到烏裕爾河濕地割蘆葦,把唯一的一個水褲給我穿上,他自己卷著褲子光著腿泡在水里;又想起小的時候母親坐在炕頭上,點著煤油燈給我們做衣服時的情景。還想起20世紀80年代我考上師范學校,母親再三囑咐我到學校要好好學習,用心讀書,給村里和老秦家爭光。這一件件往事就像一把把鋒利的刀在扎我的心,眼淚像泉水一樣涌了出來。
父母活著時一生為我們操勞,一輩子住的都是土坯房,死后還是土房。一定好好地培培土,可不能讓它漏雨。但愿父母在九泉之下能安安心心地生活著。
母親去世百天時,我回到了小河東村,看到母親曾經居住的老屋,像一位老人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在等待著,它哪知道再也見不到朝夕陪伴它的母親了。房頂上的一層積雪,在陽光和春風的撫摸下,漸漸地融化了,雪水從房檐上滴落下來,那仿佛是悲傷的淚。
走進老屋,南北兩鋪大炕都空空的,一些母親用過的老物件,仍然在原來的位置擺放著,上邊似乎能看得到母親在它們身上留下的痕跡,它們也在祈盼著,希望主人能早日回來和它們一起生活。
按著家鄉的風俗,老人去世百天,直、近親屬有的是要來的,最后送親人一程。
沒多長時間,村子里的大舅、四叔、六叔等都先后來了,共十幾個親人,圍著地上的大圓桌坐得滿滿登登。
大舅已經80歲了,他身體健康,走起路來腿腳利索,身子不搖不晃,和年輕小伙差不多。大舅過去是村里最拿手的木匠。
大舅用眼睛環視一下老屋的屋頂和我們說:“這房子已經50多歲了,蓋的時候,整個木匠活都是我做的,房子的檁木都是8米長的電柱,都是通檁,四腳落地,就是房墻塌了,房蓋也不會落地的,房墻都是土坯的,不透風暖和啊。”
我和大舅說:“我幾次想接母親到縣城和我一起住樓房,可她老人家就說住這個房子舒適、順心。”
大舅用肯定的語氣和我說:“你母親為什么不去縣城?一方面,在這老房子住習慣了;另一方面,你母親那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到哪兒都得她說了算,愛管閑事,什么事不聽她的都會不樂意,她和哪個兒媳婦能過到一起去啊?”
我問大舅:“您今年都80歲了,我大舅媽也快到80歲了,你們老兩口現在住的是老兒子留下的四間磚瓦房,一年燒材就得很多啊,以后干不動了,是跟兒子過呀,還是去養老院啊?”
大舅說:“只要我能干動,就自己過,干不動了或者有病了,那我就說了不算了,讓兒子們安排吧!”
大舅有4個兒子,都成家了,有3個兒子常年在外地打工。就二兒子沒離開家鄉,經營自己那點承包地,住的也是四間磚瓦房,有兩間是空著的。表弟想接大舅和大舅媽到他家居住,一方面能照看著兩位老人,另一方面還能省一些燒柴,可大舅還是堅持自己單過。
坐在大舅旁邊的四叔接過話說:“我總覺得住兒子家的房子心里不舒服,沒有住自己的房子心里踏實。”
四叔有兩個兒子,20世紀80年代先后都考上了大學,成家后都在北京上班。2020年老兩口被二兒子接到北京,住了幾個月,不知什么原因又回來了。
我問四叔:“北京是祖國的首都,那里的環境優美,兒子家生活條件又好,您怎么又回來了?”
四叔說:“環境再美也沒有家鄉美,到那個地方我待著不習慣,俗話說金窩銀窩還是不如自己家的老窩啊!”
六叔比我大兩歲,已經69歲了,前些年和兒子一起到大連去打工,在大連待了6年,兒子在大連定居了。可他老兩口因身體不好,如今又回到了小河東村。自己過去住的土坯房由于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已經出現了裂痕,像一位重病纏身的老人。
六叔和我說:“這個房子再住恐怕有危險了,老房子后邊有個磚倉房,我把倉房修一修,我們老兩口住在倉房里。”
我勸六叔:“房子不能住了,你們老兩口就去養老院吧?咱們村不是還有幸福大院嗎?”
“去幸福大院我不夠條件,去縣城養老院我又不想去,你二嬸不是去縣城一家養老院嗎?待了一年多不又回來了嗎?”
提起二嬸讓我很心酸。二嬸和我母親都是2021年去世的,二嬸比我母親早去世兩個多月。二嬸去世時才74歲。二叔去世得更早,20年前就走了,才49歲。二叔在世時蓋了三間土坯房,3個兒子都在這個老屋結的婚,結婚后都搬出去單過了。二嬸始終獨守這個老屋,兒子們接她,她誰家都不去,非自己單過不可。老房子和三兒子新蓋的四間磚瓦房在一個大院,兒子和兒媳婦隨時能照看著她。有一天中午,兒媳婦進屋發現她躺在炕上,以為她睡覺,和她說話也不吭聲,然后發現她旁邊有藥瓶子,懷疑她喝藥了,馬上把她拉到市醫院,經大夫檢查果真喝藥了,在醫院搶救整整7天才蘇醒過來。
二嬸住院時我去看她,我問二嬸:“日子過得挺好的,為什么要喝藥啊?”
二嬸很難為情地回答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當時就是想死,有點鬼迷心竅了。
二嬸恢復健康后,3個兒子說什么也不讓她自己單過了,征求她意見,和哪個兒子過都行,如果不同意和兒子在一生活,去養老院也可以。二嬸同意去縣城養老院。在養老院期間,我每次去看她,她都和我說:“讓小三兒(老兒子)把我接回去吧,我想家啊!二嬸一時也不想在養老院待了。”其實養老院挺好的,一天天管吃管住,還有玩的地方。可二嬸就認為這個地方不是家,這里的人沒有家鄉的人親。后來,三兒子無奈把二嬸接了回來,回家不長時間就病倒了,不到半年就離開了人世。
正在我們要吃飯的時候,又進來一位老人,她是母親家后院的李嬸,87歲了,和母親是同齡,比母親小幾個月。記得母親去世后的第二天,她見到我就問:“你母親身體那么好,怎么說沒就沒了,得的什么病啊?”我告訴她,母親是腸梗阻引發心臟驟停去世的。她知道后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從臉上滾落下來,嘴里還叨咕著,“像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得上病說死就死啊!”
大侄子和我說,母親去世后,這個李嬸一天得來幾次,到這空房子里坐一坐,看母親不在就走了。母親雖然離世了,可在李嬸的心目中母親還仍然活著。
吃飯時,三弟弟的鼻子突然淌血了,大家都很驚慌。我問他,是不是血壓高引起的?弟弟說不是,經常出血,淌一會就會兒好的。我讓弟弟趕快到大醫院去檢查,不然會有生命危險的。
三弟弟今年61歲,在我們哥幾個當中,他是最能干的,村里人都稱他是“拼命三郎”。他愛人在10年前就病故了,他一直沒找老伴,孤身一人。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女兒結婚后和丈夫一直在天津打工;兒子大學畢業后在北京工作,到現在還沒找對象,這也是弟弟最愁心的事。弟弟住的房子是20世紀90年代蓋的四間磚瓦房,蓋房子時就有所準備,如果兒子考不上大學,成家后就讓兒子住一頭,他們老兩口住一頭。沒想到兒子考上了大學,畢業后去北京打拼,愛人又去世了,四間房子就他自己一個人獨居了。
我勸弟弟:“年齡越來越大了,到兒子那兒去或到姑娘那兒去都比你自己單過強啊!”
他很果斷地和我說:“哪兒也不去,我走了這房子就得空著,承包地就得轉包出去,到人家就得干待兒啊!我現在養了十幾頭肉牛,還種了40多畝地,一年能收入五六萬元啊!”
聽了這個數字讓我很驚喜,都60多歲的人了,一個人養那么多牲畜,種那么多地,一年能收入那么多錢,比年輕的小伙子還能干。
我和弟弟說:“悠著點干,別累壞了身體,有健康的身體才是自己的本錢,沒有好的身體有什么都沒用啊!”
現在小河東村在家種地的不是年輕人了,土地承包后出生的年輕人,他們都沒有承包地,有的成家后父母分給他們點地,沒有承包地只能出去打工了。出去打工把孩子和地都留給父母,父母不但經營承包地,還要承擔看護孫子孫女的任務。
三弟弟的姑娘和姑爺到天津打工,一晃10多年了,扔下兩個外孫女,讀小學時都在三弟弟家待著,上了初中需要到縣城上學,沒辦法,他的親家把家搬到了縣城,陪著兩個孫女上學,如今已經4年多了,老屋一直空著。親家說,等兩個孫女讀完高中或考上大學,再把家搬回來。
在飯桌上,圍繞生活的話題大家越聊越動情,越嘮越思念母親。
人老了,總要有個待的地方,去養老院,去幸福大院,去兒女家,或守著自己的老巢,這些都是選擇,無論到哪,一定要保護好自己的身體,守住健康,就守住了一切,人在什么都在,人沒了,什么都沒了。
俗話說:“人死了不能復生。”母親已經離開了我們,走完了她最后的人生路。可母親居住過的老房子還在,像一位老人依然守護著家鄉那片深情的土地。
吃完晚飯,太陽已經西斜了。聽說李老師的老伴鄒亞梅搬到了幸福大院居住,我遂前去看看。
1975年,我高中畢業后在村里當上了民辦教師,李老師是村小學的副校長。那時我剛20歲出頭,李老師家就在我們家的前院,只隔著一條大道。那個年代路是土路,一到雨季,路像一條小河似的,那也擋不住我去他家的腳步。吃完晚飯就跑到李老師家,不是閑聊就是和伙伴們在一起打撲克,經常玩到半夜,李老師家成了年輕人的“俱樂部”了。
1980年,我成家后考上了師范學校,從此離開了小河東村小學。畢業后分配到鄉鎮中學任教,后來又到鎮政府做通訊干事。1986年,又被調到縣委辦公室做調研秘書,我的家也從小河東村搬到縣城。從那時起我和李老師見面的機會就少了,但我每次回家都要到李老師家看看他和他的老伴。
2013年,李老師正式退休。有一天,他在家和3個老鄉打麻將,突然腹部疼痛,他以為是著了涼,老胃病又犯了,就躺到熱炕頭上熱乎熱乎,沒想到這么一躺就沒起來,不到半個小時就停止呼吸。經大夫診斷是急性心肌梗死。李老師去世后,他的老伴沒有工作,每個月給開遺屬費600元,靠這點錢一直守著自己的老巢。
2017年,村里成立了幸福大院,幸福大院緊挨著她家,就在她家西側。她屬于矜寡孤獨老人,夠進大院的條件,村里把她居住多年的土坯房收買了,讓她搬進大院居住。
幸福大院是前后并排兩棟磚瓦房,都是正房,東西長有50多米,兩棟房之間有30多米距離,自然圍成一個大院。
往大院走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大院后邊那兩棵高大挺拔的老榆樹。記得我在小河東村居住時就有這兩棵樹,那時樹還小,只有一人多高,像兩個小哨兵守護在路旁。一晃,離開家鄉已經35年頭了。兩棵小榆樹已經長大了,成了參天大樹,深灰色的表皮被時光的刀劃出一道道口子,像老人臉上的一道道皺紋。一陣風吹過,沒有吐葉的樹枝晃晃悠悠,就像老人走路的姿勢,發出的聲音,又像兩個老人在竊竊私語。
樹下有一位老人正在劈砍樹枝,我走到跟前,他停下斧頭,兩只眼睛緊緊地盯著我。我把口罩摘了下來,他立刻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也認出他來。他叫任永富,今年72歲,過去是村里有名的“倒爺”。改革開放后,村里的糧食、蔬菜、牲畜、家禽等沒有他不倒的東西,那些年他可沒少賺錢。10年前,他突然得了腦出血,自己攢下的錢全都花光了,也沒有根治自己身上的病,還落下了后遺癥,半邊身子有點不聽使喚,但他頭腦清醒沒受什么損傷。
我問他:“劈這些樹枝干什么啊?”
他慢聲慢語地說:“燒火啊!自從得病后,什么也干不了了,村里給我納入了低保戶,我把過去的老屋賣了,搬進了幸福大院,沒有村里的照顧,我就無法生活了,撿點樹枝留著冬天取暖用。”
我剛邁進大院的大門,又見到一個穿一身黑制服的老人,在院子里一手拄著拐杖,另一只手挎在懷里,一瘸一拐地在院子里散步,讓我一眼就認出來了,他是我小時候在一起玩的光腚娃娃啊!叫王玉森,今年68歲。看得出來,他也是得了腦血栓后遺癥。見到我眼淚汪汪地說:“看你身體多好啊,看我走路還得用拐杖,成了三條腿了。”
“你搬到大院幾年了?”
他想了好長時間,嘴唇哆哆嗦嗦的,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我:“已經5個年頭了。”
“在這個大院生活得好嗎?”
“像我這樣的,什么也干不了,村里給提供住處,還給我低保補助,現在的社會可真好啊!”
我問他:“鄒亞梅在哪個屋住?”
他舉起拐杖指了指和我說:“就是把頭那個屋子。”
鄒亞梅住的是幸福大院的前趟房,前趟房的門都是向北開著,房子北墻上不遠就有一個門,我數了數有十幾個,顯然一個門就是一戶。唯獨鄒亞梅住的屋開的是南門。
推開門一進屋,我還沒摘下口罩,鄒亞梅就認出了我。問我什么時候回來的。
“上午就到了,今天是母親去世百天啊!”
“你母親都離開我們100天了?你母親可是個大好人啊!沒想到她突然就走了,也太快了。”看得出,她很悲痛。
她又指名道姓地和我說:“去年,咱們村有10個老人去世了,你母親是最后一個。這是這些年從來沒有過的,老天爺真是不留情啊,一年就奪走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可去年咱們村出生的嬰兒只有兩個啊!”
“死的多,生的少,這也太不成比例了。這是個危險的信號啊!將來咱們村的人口還會越來越少的。”我接話說。

小河東村幸福大院 ▲
“現在國家政策已經放開了,允許生第二胎,可現在愿意生第二胎的人可不多啊!”
她又問我:“你知道這是什么原因嗎?”并和我解釋說:“主要是人們的觀念發生了改變,過去養兒是為了防老,現在有養老院和幸福大院,有錢的還可以雇保姆,有沒有兒子都照樣安度晚年啊!”
她又拍一下自己的胸脯說:“你看我不生活得挺好嗎?”
我一再囑咐她無論在哪兒生活一定保護好自己的身體。
我走時,她邊送我還邊和我搭話,看出戀戀不舍的樣子。
剛出大院,過去村里的老校舍像一幅古老的油畫展現在我面前。這是曾經我和李老師一起工作的地方,我的思緒一下子被這個老校舍給拴住了。
老校舍和幸福大院就隔一條南北大道,幸福大院在道東,老校舍在道西。10多間土坯房的房頂上長滿了枯草,前窗戶沒有一塊玻璃,后墻有的地方已經坍塌了,但它還很頑強地生存著,像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
記得20世紀70年代,我在村里教學時,這個校舍才建了沒有幾年,雖然是土坯的,那時它還能擋風遮雨,是孩子們健康成長的搖籃。學校有6個教室,1個辦公室,5個小學班,1個初中班,每個班級都有30多名學生,全校師生180多人。我當時教的是初中一年級語文,還是班主任,全班有31名學生。
1981年,村里增加投入,學校開始鳥槍換炮了,在村子西北角建起了20多間磚瓦房校舍,共有十幾個教室,能容納300多名學生。可在校的學生只剩100多了,以后一年比一年少。
到2010 年,學校只有30 多名學生了,5個班級還沒有過去1個班級的學生多。有的班級只有4名學生,班級少,學生少,老師還是原來那么多。沒辦法學校只能停辦了,學生不是到鄉鎮政府學校就讀,就是到縣城學校上學。現在的校舍空空的,只有鎖頭把門了。
我和鄒亞梅說:“由于實行計劃生育,一對夫婦只允許生一個孩子,人口減少了,學生少了,學校黃了,這是必然的。”
據統計,小河東村20 世紀80 年代最多時人口是1710 人,現在戶籍人口是1586人,常住人口只有500多人。目前出現了3個1/3,即:60歲以上守巢的老人占總戶數的1/3,村里在家留守的勞動力占外出打工人數的1/3,鎖頭把門的空房子占全村總戶數(總房子數)的1/3。
我和鄒亞梅說:“現在的小河東村已經步入了老年社會,過去的獨生子,都面臨著撫養兩對老人,而現在的老年人都不愿意和兒女們在一起生活,都愿意自己單過啊!”
她接我的話說:“和兒女們在一起生活不方便,容易發生口角。自己單過想吃什么就做點什么,都是自己說了算。”
“一個人單過兒女們是不放心的,一旦得病了可就麻煩了。”
鄒亞梅和我解釋說:“有啥麻煩的,得急病過去了,那就算享福了,得一般的病,有手機打個電話兒女們不就知道了嗎?我們搬進幸福大院也都是自己過自己的,村醫生常來給我們檢查身體,我們這些老弱病殘人在一個院兒住,都是老親少故的互相都有個照應啊!”
看她那滿臉掛著笑容的樣子,我伸出大拇指說:“在幸福大院住可真幸福啊。”
現在在幸福大院居住的有15位老人,由于老年人一年年地增多,將來一個大院是容納不下的,2021年村里又建第二個幸福大院,新建的大院有文化活動室,能吃能住還能洗澡,功能比較齊全,今年就能入住。村里要讓那些獨守空巢的老人們都搬進幸福大院,讓幸福大院真正成為老年人養老的“安樂窩”。
看到居住在幸福大院的老年人,他們都安安穩穩、快快樂樂、熱熱鬧鬧地在一起生活,我從內心為他們高興。
我走出幸福大院時,太陽離地面已經不高了,天漸漸地暗了下來,可滿天的紅霞依然很瑰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