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建君

為了“看一下不同的世界”,1923年3月,日本作家村 松梢風登上了長崎開往上海的輪船。一入江口,竟“獨愴然而涕下”。這個城市飛揚開闊又失意迷離,聲色犬馬的畫卷有石破天驚之筆,更有日升月落中的人間煙火氣。一年后,村松梢風把他的所見所聞集合成《魔都》一書,感慨上海是不可思議的,是一座可以改命的城市。“魔都”后來成為大上海的代名詞。
所謂“四方冠蓋往來無虛日,名流碩彥接跡來游。”20世紀初,上海至少吸引了3000名新型知識分子,他們“各立學會,互相研究,交換知識,開通社會……”沉迷傳統中國文化的村松梢風結交了不少文藝界人士,并受田漢等人的影響,喜歡上了大鼓和京戲,還結識了京劇演員、有“綠牡丹”之稱的黃玉麟,后來還促成其赴日演出。
日居月諸,忽忽百年。2019年春日,上海的書法篆刻家陸康老師在他的虹橋寓所向我展示了一張舊照片“御霜餞玉”,主題是歡迎程硯秋再來上海,歡送黃玉麟去滇南唱戲。那部戲的編劇導演是陸澹安,黃玉麟也是他的弟子。而陸澹安,正是陸康老師的祖父。
每每聽陸康老師娓娓道來,從黃玉麟到村松梢風和他的上海朋友圈,打開了靜水流深的大上海記憶。就像老式留聲機和默片,靜靜回放著“魔都”百年的文藝圈影像。陸康老師提到的人物,涉及書畫、文學、電影、戲劇、音樂、報業、教育等領域,那時的文人觸類旁通,海闊天空,陸澹安先生一人便橫跨以上諸多領域。談到最多的則是書畫界的名人,像謝稚柳、唐云、錢君匋、趙冷月、朱屺瞻、劉旦宅……他們如晴云秋月,令人神往。看到他們的作品,更懷想其風骨與為人,但始終是熟悉的陌生人。直到翻開管一明先生的《上海百年文化名人影像》,陸康老師口中的人物,突然變得生動親切而聲情并茂起來。
這些默片般的影像,串聯起上海百年風云。陸康老師提過的書畫家一一映入眼簾。只見唐云倚靠著堆滿筆墨紙張書籍的散亂書桌,身后是巨幅水墨荷葉作品,有一種平淡而生動的浪漫。陸康老師曾說起那個特殊的年代,唐云和豐子愷一起下鄉勞動的往事。鄉下的風,叫“橄欖風”。他們玩起對對子,豐子愷對“黃梅雨”,唐云對“芭蕉雨”,有聲有色。照片上的唐云置身書海,早已波瀾不驚。值得一提的是相冊中的戲劇表演藝術家俞振飛,當時也和豐子愷、唐云一起,也喜好書畫,他的照片背景就是一張猛虎下山圖。俞振飛從小隨父親俞粟廬習書,又從陸廉夫學書畫,繼而得益于馮超然,其書法出入于趙子昂、董香光之間,兼有魏碑骨架。他曾和唐云等人一起被關于延安路河南路交界的原上海博物館二樓。集合的時候,只見遲到的他手持掃把,邁著臺步,大闊步地進來,趨前一撩下擺,就像在舞臺上的亮相,引得眾人大笑。楊絳說過,一切快樂的享受都屬于精神,這種快樂把忍受變為享受,是精神對于物質的勝利。往事如過眼云煙,相冊中晚年的俞振飛依舊笑語盈盈、風神瀟灑,習慣性地做出理髯的手勢,歲月在此優雅地定格。
相冊中,難得呈現的是各位大家日常的居家生活狀態。比如電影演員張瑞芳在做家務;白楊在樓道信箱拿報紙;喬奇在陽光下種花;書畫家劉旦宅在書房的地板上做起了仰臥起坐;京劇表演藝術家尚長榮坐在地上,與家中孩子一起認真地玩玩具車,笑逐顏開,其樂融融;還有周小燕張駿祥夫婦互相調侃逗笑的模樣、美學家蔣孔陽與家人分享零食的日常,那種洋溢在空氣中的歡樂與和諧,可以感染到每一個人。平常在舞臺上、講壇上被眾人仰視的大家,突然以如此家常的姿態出現在面前,可親可近,毫無時空距離感。回顧歷史,文學藝術家常常著眼于深刻、奇特或者宏大,瑣碎的日常往往被忽略。而那些本就接地氣的平凡生活,更充滿無窮衍生的藝術可能性,蘊含最具體也最豐富的生活美學。海派藝術在自身可能的藝術重組過程中,正是結合了大家喜聞樂見的日常,創造出多元并存且富含人文理想的新格局,充滿了平淡而遼闊的詩意。
攝影是一種雙向行為,攝影師按下快門的瞬間,也是一種自我觸發。從這些多元而生動的影像中,我們也感知著攝影師的智慧、審美與喜好。在欣賞與思考的過程中,更得以接續海派文化的一段文脈。從歷史語境與當代語境所構成的時間軸上,在真實又遠去的圖像與文本中,我們致禮上海藝術家們的生活日常與藝術軌跡,也獲得一種觀照當下、遙瞻未來的思想契機。
翻閱相冊,還可以看到黃紹芬、湯曉丹、蘇淵雷、顧廷龍、賀綠汀、胡道靜、劉佛年、白樺、唐振常、胡問遂、徐昌酩、張樂平、陳伯吹、徐中玉、馮契、金石聲、柯靈、錢谷融……每一個名字都振聾發聵,在各自的領域熠熠生輝。博爾赫斯認為集體是不存在的,我們所看到的只是個人。那些人與器物、人與日常、人與空間甚至人與人的交流,就像是多重獨白。他們集結在這樣一本聲情并茂的相冊中,交相輝映,并推進著順流而上,走向廣闊的縱深,又在無限的領域與時空中融合無間,共同映照出大上海百年不朽的藝術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