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媽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文／羅芊

現(xiàn)在，大家經(jīng)常討論“母職”這個詞，在這一點上，我的媽媽其實是個很特別的人，因為她似乎并沒有被“母職”綁架。我從小就能感受到，在她的價值排序里，她可能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

我很小的時候，爸媽就去石家莊做生意了。整個幼兒園階段，她都不在我身邊。那時，我對她印象最深的一個畫面是，有一天，她突然回來，站在班級門口接我，我有點認(rèn)不出來。我知道她是我媽，但又覺得很陌生，不太敢喊。而且她穿得很奇怪，穿一條破洞牛仔褲，那時候在小縣城，還沒人穿這種衣服。我心想，怎么會有人穿成這樣，她是被我外婆打了嗎？

后來上一年級，我成績特別差，媽媽覺得需要自己教，才回到我身邊。

生活中總是會出現(xiàn)很多“別人家的媽媽”，讓我知道，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好媽媽”是什么樣子。比如我同桌，她媽媽每天會給她準(zhǔn)備水果便當(dāng)，她一到學(xué)校就打開書包，給大家分享。我從來沒有那樣的時候。

小學(xué)畢業(yè)，爸媽告訴我，他們要去外地開超市，當(dāng)時我沒有特別的感覺，直到他們真的走了。那天早晨起來，我看到我媽給我寫了一封信，長長的三頁，放在客廳里，看到那些話我就哭了，我第一次感受到他們真的離開了我。

自此，我開始一個人住，雖然隔壁住著舅舅舅媽、外公外婆，能照應(yīng)我，但晚上就我自己。

我每天都會和媽媽打電話，聊當(dāng)天做了什么，說個不停。我不會直接問她，為什么把我一個人放在家里，只會一直問：“媽媽，你什么時候回來？”她經(jīng)常爽約，說可能下個月，然后下個月到了，又下個月。“下個月”是我聽到最多的回答。

在長大的過程中，我慢慢發(fā)現(xiàn)，我媽好像跟別的媽媽不太一樣。那些媽媽會天然地把孩子放在第一位，但我媽不是。所以，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認(rèn)為她不夠愛我。

過年是超市最忙的時候，一周可以賺到一整年的房租，所以爸媽過年不回家。我就去外婆家吃年夜飯，然后回家睡覺，一個人挨過漫漫長夜。那時我會懷疑，他們真的愛我嗎？

膽子小圖

別的父母都望子成龍、望女成鳳，但我媽對我從來沒有這種要求。高一時，我們年級一共602人，我考了597名，她也沒有怪我。但我能感受到她內(nèi)心是有愧疚的。初中的一個假期，我去合肥找媽媽，躺在床上談他們不在我身邊這件事。我問她一些話，她就“嗯”一聲，我以為她快睡著了，但她默默從背后抱住了我，這讓我感到，她是覺得對不起我的。

高三那年，他們回來陪我高考，我挺開心，但也特別不習(xí)慣突然有人管我。整個高三，我經(jīng)常為了很小的事跟媽媽吵架。那時我覺得，跟媽媽有距離地相處，可能對我們這對母女來說，是更好的一種模式。

我以為爸媽有錢，大學(xué)畢業(yè)我想出國留學(xué)，他們沒有反對。到韓國后，每個月向他們要生活費，他們卻總說下個星期給。那時我才知道，家里的生意出了狀況。

留學(xué)的最后那個學(xué)期，爸媽是真的沒錢了，我開始自己賺稿費——小時候我問媽媽為什么不在我身邊，她的理由是需要賺錢。當(dāng)時我不理解，但現(xiàn)在理解了，有時候，賺錢是應(yīng)該擺在第一位的。

我媽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例證是，他們在家的除夕，吃過年夜飯后，她會去找她的朋友聚會，這一點讓我和我爸很不解。除夕夜，難道不應(yīng)該和家人聚在一起守歲嗎？但那時我媽就是覺得，朋友更重要。

她是一個對朋友很好的人，當(dāng)然，她的朋友對她也很好。2021年，一個朋友準(zhǔn)備在北京開一家飯團店，特意讓我媽過去幫忙打理。

留學(xué)歸國后，我選擇在北京闖蕩。我媽來北京后，我們都住在那個阿姨家。我倆住同一個房間，并排兩張床，中間隔一條過道。媽媽六七點起床去飯團店，晚上八點多回來，那時我通常在寫稿，但是她十點就睡了，開始打呼。我寫不下去，會把她叫醒，說：“打呼了，注意一下。”

后來，我覺得有點對不起她，就提出搬出去一個人住。剛開始，她并不贊成，覺得：我來北京，就是為了跟你互相照應(yīng)，如果不一起住，就失去這個意義了。我才知道，她來北京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為我。

搬出來后，雖然我們不常見面，但我的確會更安心一些，感覺在這么大的北京城里，會有一條退路。

前段時間，媽媽突然跟我說：“感覺你正在越走越遠(yuǎn)，離我越來越遠(yuǎn)。”雖然事實的確如此，但是她突然講出來，我還是有點觸動。

人生就是這樣，以前你會覺得媽媽是你的全部，但是長大了，你會遇到很多人，他們占據(jù)了你的人生，媽媽的位置就被擠走了。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接受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會有遺憾，但或許有一種母女的形態(tài)，就像我們這樣，彼此一直錯過。我媽其實是一個特別受小孩歡迎的人。在北京，她朋友的兩個女兒都跟她很親密，媽媽會跟我分享她們之間的趣事。這時候，我會有點吃醋，我想的是，其實我也有很多這樣的時刻，但是你錯過了。

我還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我越長大越會撒嬌，會厚著臉皮問她“你是不是真的愛我”之類的。可能我需要一個語言上的肯定，就是讓她告訴我，她是愛我的。

現(xiàn)在想想，盡管媽媽缺席了我的成長，看上去并沒有很好地履行所謂的“母職”，但她對我的影響還是很大的。比如，我會篤定地認(rèn)為一個人想走就走，無論是當(dāng)時決定出國讀書，還是回國后執(zhí)意要來北京做喜歡的工作，可能正因為我媽是一個獨立果斷的人。

現(xiàn)在，我遇到很多事情，都會跟媽媽傾訴，因為她很豁達。她常常對我說：“不要糾結(jié)，凡事都有利弊，你不會得到所有的好處。”盡管家里已經(jīng)破產(chǎn)，她還是一直鼓勵我，告訴我一切都會好的。

到底怎樣才算一個好媽媽，好像沒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我也不知道，一個媽媽應(yīng)該付出多少才算稱職？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接受媽媽把她的自我價值放在第一位。我覺得每個媽媽都可以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她叫李音，她并非因為是我媽媽才叫李音，她先是李音，再是我媽媽。

有人問過我，如果可以選擇，還會不會選擇她做我的媽媽，我的回答是——會。這個“會”不會答得很快，但我還是選擇她。是她讓我很早就學(xué)會了獨立，沒有變成一個畏畏縮縮的人。也是她讓我明白了，她可以有她的人生，我也可以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