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青
《紅樓夢》各版本之間異文眾多,這些異文如何產生,彼此孰優孰劣,是頗有興味和意義的話題。在《紅樓夢》的整理工作中,如不根據古代文獻和語言文字的規律正確地分析異文的性質及其關系,就容易犯是此非彼、望文生訓等錯誤。下面舉兩個例子來說明。
“蘆雪廣”是大觀園中的一座建筑,庚辰本《紅樓夢》第四十九回描寫道:
原來這蘆雪廣蓋在傍山臨水河灘之上,一帶幾間,茅簷土壁,草籬竹牖,推窗便可垂釣,四面都是蘆葦掩覆,一條去徑逶迤穿蘆度葦過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橋了。
通行的人民文學出版社校注本從底本(庚辰本)作“廣”,并注云:
廣(yǎn眼)——因巖架成之屋。
馮其庸先生曾撰《“蘆雪廣”辨正》一文專門討論《紅樓夢》各版本中“蘆雪廣”的異文問題。馮先生羅列各本“蘆雪廣”有“廣”“庵”“庭”“亭”“廬”五種異文,稱:“這個‘蘆雪X’就只能是‘蘆雪廣’,其余統統不對。”并據《辭?!丰屩疄椤耙驇r架成之屋”。這里首先要指出的是,作“廣”和“庵”本質實際是完全一致的,其次“廣”在這里并非“因巖架成之屋”。

古代文獻有時用“廣”為“庵”,泛指簡易的房舍(多為草舍),這是“廣”詞義引申的結果。如:
(1)宋郭祥正《青山集·卷十二·湘西四絕堂再送蔡如晦》:“佛宮敞金碧,儒舍陋茅廣。”(四庫本)
(2)宋戴復古《石屏詩集·卷三·歸舟已具李憲樓倉有約盜賊梗道見避亂者可憐》:“依山結茅廣(宜檢反,一作屋),摘草當園蔬。”(四部叢刊續編景明本)
(3)元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五·次韻瑾子過梁山濼》:“土屋??删?,草廣突如峙?!?四部叢刊景元本)
(4)元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八·東湖》:“紙旗鄰社鬧,草廣曲河填?!?同上)
文獻中“茅廣”“草廣”更多地寫作“茅庵”“草庵”,亦指草舍,如:
(1)宋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三·新筑石塘》:“東岸則精舍、草庵、秋風亭。”(四部叢刊景舊鈔本)
(2)《遼史·卷三十九·地理志》:“自過古北口,居人草庵板屋?!?清武英殿刻本)
(3)《水滸傳》第一回:“自向龍虎山頂結一茅庵,修真養性?!?金圣嘆批改貫華堂原本)
(4)清湯右曾《懷清堂集·風穴》:“下山憩茅庵,絕境屢回首?!?四庫本)
實際上在表示草舍、草庵時,“庵”是通行的寫法,“廣”則是較為古雅的罕用字。正因如此,明代馬金編校戴復古《石屏詩集》時才需要在“廣”字下特別出注。
在上古音中,“廣”為疑母談部字,“庵”為影母談部字,二者疊韻,聲母為經?;マD的喉牙音,關系極近。清桂馥《說文解字義證》卷二十八“廣”字下云:“廣即庵字,隸嫌其空,故加奄,變象形為諧聲。”認為“廣”是“庵”的初文。此種觀點也為當今的古文字學者接受。“庵(廣)”泛指簡易房屋,文獻中多指草舍。后因僧尼住所簡樸,故亦稱“庵”;文人好風雅,因此也習慣將居所命名為“庵”。庚辰本中大觀園內的“蘆雪廣”用“廣”不用“庵”,一則更顯古雅,二則是為了與書中的僧尼之庵——即“水月庵”“櫳翠庵”等相區別。蒙府本、戚序本、寧本作“庵”,則只是改成了草舍義的通行字形罷了,使得一般的讀者更易理解。通行的校注本在“廣”字下注云“因巖架成之屋”,本于《說文》,與馮其庸先生的觀點相同。但這只是“廣”的本義(《說文》是說解本義之書),與上舉文獻習用的實際意義并不貼切,與《紅樓夢》的描寫也不符合——蘆雪廣“推窗便可垂釣,四面都是蘆葦”,顯然不是“因巖架成之屋”。因此我們建議這里可以注為:“廣(yǎn)——通‘庵’,指簡易的房屋,草舍。”
有的《紅樓夢》抄手可能不識“廣”字,更不知“廣”即“庵”字,所以把“廣”修補成“庭”或“廬”。至于“亭”,當是因其與“庭”同音而誤抄的(“亭”一般是有頂無墻的孤立建筑,不存在“土壁”和“一帶幾間”),因為這個原因,所以甲辰本第四十九回七處均作“庭”,唯第五十回一處作“亭”,其余作“亭”的版本則是更加晚出的排印本。疏通了異文的關系后,也可以更清楚地看出版本之間的關系。
庚辰本《紅樓夢》第三十回:
王夫人在里間涼榻上睡著,金釧兒坐在傍邊搥腿,也乜斜著眼亂恍。寶玉輕輕的走到跟前,把他耳上帶的墜子一滴,金釧兒睜開眼見是寶玉。寶玉悄悄的笑道:“就困的這么著?”金釧抿嘴一笑,擺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
通行的人民文學出版社校注本(以庚辰本為底本)改“滴”為“扚”,并注云:

相同的位置,蒙府本、戚序本作“撥”。甲辰本、夢稿本、俄藏本、程本、三家評本作“摘”。三家評本并于“摘”字下注云:
“言提其耳?!?/p>
怎樣看待“滴”“撥”“摘”這幾種異文及相關的注釋呢?
首先,庚辰本的“滴”是一個同音假借字無疑,通行的校注本將“滴”破讀為“扚”至確,但將其詞義釋為“輕掐”則恐非。耳墜一般是質地堅硬的珠子,本非可掐之物,如此描寫不免生硬。此“滴(扚)”當是擊打、彈擊之義,為古代字書常訓。如:
《說文·手部》:“扚,疾擊也?!?/p>
《廣雅·釋詁》:“扚,擊也?!?/p>
《集韻·錫韻》丁歷切:“扚,擊也。”
該詞在現代方言中仍有保留,如《漢語方言大詞典》記載吳語區稱擊人為“扚人”,敲背為“扚背”。筆者的母語江西寧都方言中,手指彈擊的動作亦稱“扚”,如打彈珠的游戲稱“扚滾珠”,其中動詞“扚”音[tik],與“滴”同音,均是入聲。用手指彈擊耳垂、耳墜,用手指彈擊桌面上的花生米、螞蟻,彈擊溫度計的水銀條等類似動作也都稱為“扚”。此外,語言學家記錄寧都客家方言中“用薏苡仁玩兒的一種游戲”叫作“[tik]珠子”。這種游戲類似打彈珠,[tik]亦即“扚”,擊也。趁丫鬟打盹時,上前用手指將其耳墜子輕輕一彈,紈绔子弟調戲之態活靈活現,如在眼前。若解釋為“掐”,就不免莫名其妙了。楊憲益、戴乃迭英譯本中,此句翻譯作“flicked one of her earrings”,flick也正是輕彈、用手指輕擊的意思,可見該譯本水準之高。
蒙府本、戚序本“滴”字改作“撥”,仍不失生動。
至于甲辰本、夢稿本、俄藏本、程本等寫作“摘”,實際是在庚辰本用字“滴”的基礎上改換形旁,以突顯它是一個手部動作。此字與采摘之“摘”只是偶然同形(文字學上稱為“同形字”),斷不可將二者等同起來。三家評本不識此義,注云“提其耳”,實際是把“摘”誤解為采摘、摘取之“摘”了,且勉強換言為“提”。這顯然是不合理的。小說情境中王夫人正在榻上午睡,四處“鴉雀無聞”,整個過程中寶玉和金釧兒也都輕手輕腳、悄聲細語。此時無論摘耳墜還是“提其耳”,均動作冒失,與寶玉的身份、性格及整個情境不合。
①⑧ 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143、695頁。
②⑨ 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程偉元、高鶚整理,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第3版),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662、410頁。
③ 馮其庸《“蘆雪廣”辨正》,《論庚辰本》(增補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200頁。原文署名“寬堂”,發表于《紅樓夢學刊》1989年第3輯。
④ 裘錫圭《文字學概要》(修訂本),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119頁。
⑤ 李珍華、周長楫編撰《漢字古今音表》,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439、453頁。
⑥ 桂馥《說文解字義證》,齊魯書社1987年版,第794頁。
⑦ 季旭升《說文新證》,臺北藝文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723頁。李學勤主編《字源》,天津古籍出版社和遼寧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20頁。
⑩ 曹雪芹、高鶚著,護花主人、大某山民、太平閑人評:《紅樓夢》(三家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477頁。
[11] 許寶華、宮田一郎主編《漢語方言大詞典》,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831頁。
[12] 謝留文《客家方言語音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25頁。
[13] Yang Hsien-yi and Gladys Yang.trans.ADream of Red Mansions.Volume I.Peking:Foreign Languages Press,1994,p.4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