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義達
《紅樓夢》第八回正面描寫了賈寶玉的通靈寶玉與薛寶釵的辟邪金鎖。二者所鐫文字為篆書,這一古老書體增加了兩件器物的神秘色彩,也與其所關聯的神話內容契合。小說在表現通靈寶玉與辟邪金鎖的篆文時,皆采用了“畫”的形式。
關于通靈寶玉,文中先借寶釵之眼,寫其“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又以敘述語言交代“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的幻相”,中間插入“有詩嘲云”后,又稱“那頑石亦曾記下他這幻相并癩僧所鐫的篆文,今亦按圖畫于后”。通靈寶玉共“畫”出了二十四個篆字,即正面的“通靈寶玉 莫失莫忘 仙壽恒昌”,反面的“一除邪祟 二療冤疾 三知禍?!?。
關于辟邪金鎖,文中寫:“(寶釵)從里面大紅襖上將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掏將出來。寶玉忙托了鎖看時,果然一面有四個篆字,兩面八字,共成兩句吉讖。亦曾按式畫下形相。”辟邪金鎖共“畫”出了八個篆字,即正面的“不離不棄”,反面的“芳齡永繼”。需要說明的是,與直接寫出“通靈寶玉”名目不同,小說原文本無“辟邪金鎖”字樣?!氨傩敖疰i”是后人為與“通靈寶玉”相對,追加的一種稱呼,見于《增評補圖石頭記》等晚清石印本插圖標題。后紅學界在討論中沿用了這一提法,本文故仍因之。
諸早期抄本所“畫”,除了傳達篆字本身的形象,也表現了篆字的排列方式。比如“通靈寶玉”四字為橫排,“莫失莫忘”與“仙壽恒昌”為豎排,“不離不棄”與“芳齡永繼”又為橫排。篆字的排列方式,其實是與玉、鎖的實物形制相匹配的。有的早期抄本還在“不離不棄”與“芳齡永繼”的篆字上勾勒出了辟邪金鎖的輪廓,以示其形狀?!爱嫛背龅淖帧⑴帕蟹绞?、輪廓,在諸早期抄本中被稱為“圖式”。由于篆書古奧,一般讀者可能存在接受難度,“圖式”中還加入了“音注云”“音云”“注云”等注釋性文字,即以傳抄中所用的楷書,把篆書內容轉示出來。圖式與注文都有助于讀者直觀把握、理解通靈寶玉與辟邪金鎖的面貌。
何茂活《“通靈寶玉”與“辟邪金鎖”篆文辨議——兼及周汝昌先生關于“冤疾”的“設想”》(以下簡稱“何文”)與陳青、龍國富《“通靈寶玉”與“辟邪金鎖”篆文字形考論》(以下簡稱“陳文”)兩篇文章,都已對通靈寶玉與辟邪金鎖所鐫篆文進行了較為全面的考述,故本文不再做系統研究,僅就圖式中的金鎖輪廓與何、陳二文未及細述的個別用字問題,略陳所想。
通過比較甲戌、己卯、庚辰、夢稿、舒序、列藏、蒙府、戚序、甲辰、程甲、程乙這十一個版本可以發現,辟邪金鎖的輪廓時有時無,面貌不一。其中,己卯、庚辰、列藏、蒙府、戚序、甲辰、程甲、程乙為有金鎖輪廓的版本,甲戌、夢稿、舒序為無金鎖輪廓的版本。那么,為什么會出現這種差異呢?
本文認為,曹雪芹原稿中,可能本沒有勾勒辟邪金鎖的形狀,金鎖輪廓應是在后來的傳抄過程中加入的。這可以解釋為什么版本面貌較早的甲戌本沒有金鎖輪廓。
聯系前文所引介紹通靈寶玉與辟邪金鎖的文字,“按圖畫于后”的是頑石的“幻相”與“篆文”;“按式畫下形相”,關聯最緊密的是金鎖上的篆文,似乎也應該包含金鎖的形象。照此描述理解,玉、鎖二物的形貌與所鐫篆文,應是要被一起“畫”出來的。但曹雪芹的行文表述與其在稿本中呈現的圖式,可能并不一致。因為以上所引版本中,皆未畫出通靈寶玉的形狀,僅有部分版本畫出了辟邪金鎖的輪廓。如果曹雪芹創作之時已著意體現出器物輪廓,為什么獨獨留心金鎖,而不肯去強調地位更重要的通靈寶玉呢?最可能的情形是,甲戌本之前的底本中,并未勾勒通靈寶玉與辟邪金鎖輪廓,僅通過篆文及其排列方式反映了兩個器物的“形相”。至于曹雪芹是否計劃將來在改稿中添畫出兩件器物的輪廓或更復雜的紋樣,便不得而知了。在現有版本脈絡中,金鎖輪廓最早出現在己卯本,則其加入,當在甲戌本至己卯本的傳抄過程之間。
當然有一種比較極端的可能,即曹雪芹就是很任性地只畫辟邪金鎖輪廓,不畫通靈寶玉輪廓,而甲戌本在傳抄過程中偏偏又把金鎖輪廓省略了,己卯、庚辰等版本則保留下來。這種可能性其實是比較小的。因為甲戌本并不像本文之后將要談到的一些粗抄本,會隨意減省圖式中元素,它的版本面貌所體現出來的抄寫態度是極為認真的。事實上,甲戌本還比其他早期抄本多保留了一處細節:在金鎖圖式上方,分別標示了“瓔珞正面式”和“瓔珞反面式”,與“通靈寶玉正面圖式”和“通靈寶玉反面圖式”形成了格式上的統一。但在己卯、庚辰、夢稿、蒙府、戚序、甲辰六個版本中,卻只標示通靈寶玉正反面,而無“瓔珞正面式”與“瓔珞反面式”字樣。只有舒序、列藏兩個完全沒有篆書的版本,簡單補注了金鎖的“正面式”與“反面式”。直到程甲本擺印出版時,才又一次統一格式,分別標“通靈寶玉正面”“通靈寶玉反面”與“金鎖正面”“金鎖反面”,程乙本因之。而考慮到“金鎖”與“瓔珞”字樣的差異,程甲本不像是繼承了甲戌本上的信息,而應視為參照寶玉圖式信息的補充。
從標示“瓔珞”正反面而無金鎖輪廓,到無圖式標示而有金鎖輪廓,再到標示“金鎖”正反面而有金鎖輪廓,或許也體現了版本傳抄過程中對瓔珞、金鎖關注重心的轉變。如前文所述,小說原文并未提及“辟邪金鎖”,只有“瓔珞”與“金鎖”。瓔珞為珠玉串成的裝飾品,小說中為寶釵頸部飾物,金鎖應是串聯在瓔珞中間的。甲戌本標示的“瓔珞”正反面,雖然呈現的字樣還是金鎖上的,但指示的器物范圍要比金鎖大??赡芤舱黔嬬笈c金鎖的不統一,導致甲戌本不便畫出器物輪廓。己卯、庚辰等本省去了“瓔珞”正反面的標示,而以線條突出了金鎖輪廓;舒序、列藏本簡單標示正反面,卻不提“瓔珞”,亦不提“金鎖”;至程甲本,在表現金鎖輪廓的同時,亦明確標示“金鎖”正反面,這才將內容與標式補配相稱。
至于夢稿本與舒序本缺少金鎖輪廓,則應是粗抄所致。夢稿本是一個公認的抄寫比較粗疏的版本,該本保留了通靈寶玉上的篆文,卻舍棄了辟邪金鎖上的篆文,金鎖部分只有“音注云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字樣。這樣一來,在己卯、庚辰等版本中,圍繞著“不離不棄”與“芳齡永繼”篆文的輪廓,也在夢稿本中省去了。舒序本既無通靈寶玉上的篆文,也無辟邪金鎖上的篆文,兩部分都是音注文字構成圖式,但又未標“音注”字樣,其金鎖輪廓自然也是沒有的。
己卯、庚辰、列藏、蒙府、戚序、甲辰、程甲、程乙皆有金鎖輪廓,但亦有兩點值得特別指出。
第一,列藏本實際上與舒序本有些類似,即既無通靈寶玉上的篆文,也無辟邪金鎖上的篆文,兩部分都是直接用音注文字表現內容的。但列藏本又比舒序本豐富一些,一是保留“音云”這一音注標記,二是在“不離不棄”與“芳齡永繼”兩條音注文字上留下了空的金鎖輪廓。列藏本的這種面貌,更像是抄手能力有限,暫時留白,以待將來補充篆文圖案,而非簡單的粗抄或省略。至于舒序本,則更像是要徹底放棄篆文。
第二,自甲辰本至程甲、程乙本,金鎖輪廓開始豐富起來。甲辰本與程甲、程乙本皆由己卯、庚辰等版本中的單線輪廓,變成雙線輪廓。甲辰本在反面“芳齡永繼”篆文上方,又拓展出一個口字型輪廓,與金鎖形制更為匹配。程甲、程乙本中,金鎖正反兩面篆文上方皆勾出口字型,金鎖輪廓進一步豐富。
程高本之后的版本中,如《增評補圖石頭記》等晚清石印本,金鎖的輪廓紋樣又出現了更多精致的變化,甚至連早期抄本中缺少輪廓的通靈寶玉篆文,四周也被勾勒出了玉的形狀??梢哉f,辟邪金鎖與通靈寶玉的輪廓,皆非曹雪芹原筆,它們都是在《紅樓夢》抄寫、刻印、傳播的過程中從無到有,逐漸豐富的。傳抄者與出版者在一定程度上參與了玉、鎖兩個器物的想象與構建。



辟邪金鎖“不離不棄”之“離”字,意為離別,繁體當作“離”。但甲戌、己卯、庚辰、蒙府、戚序五本皆為“離”的篆字,甲辰、程甲、程乙三本則變為“離”的篆字。何文與陳文都注意到《說文》中“離”“離”并見,且二字本義皆與離別無關。作“離別”義解時,二者皆為假借字。何文推測曹雪芹原稿中“不離不棄”篆文用的是“離”字,筆者認同這一說法。甲戌、己卯等五個早期抄本較為一致地繼承“離”字,已足以反映原稿此處的用字情況了。而傳抄者們沒有提出異議或進行旁改,說明他們也在相當程度上認同了篆字“離”這個用法。
需要強調的是,雖然各版本金鎖音注文字中皆用的是“離”字,但在幾個早期抄本的正文文本中,出現表示離開的“離”字時,并非皆寫作繁體的“離”。比如第一回“離恨天”之“離”,在甲戌本、庚辰本中寫作“離”,己卯本中則作“離”。這里很可能是抄手圖省事所致,但也足以說明,在乾隆中后期,“離”與“離”對“離別”義的假借用法,都可以被接受。只是相比而言,取用“離”字之例更多,它正在發展成為約定俗成的習慣用法。至于曹雪芹呈現金鎖面貌時,專取“離”字篆文,也許是要有意呈現一種“古貌”。但隨著“離”代離別之意逐漸成為穩定用法,再加上出版規范的需要,篆字中的“離”也便有必要調整為“離”了,故而,甲辰、程甲、程乙三本皆變為“離”。這一個例子很有意思,它反映了版本傳抄過程中,讀者用字習慣對篆字的反向調整。
① 本文所引《紅樓夢》文本內容,皆據自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程偉元、高鶚整理,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后不再一一出注。
② 何茂活《“通靈寶玉”與“辟邪金鎖”篆文辨議——兼及周汝昌先生關于“冤疾”的“設想”》一文刊于《曹雪芹研究》2014年第4期;陳青、龍國富《“通靈寶玉”與“辟邪金鎖”篆文字形考論》一文刊于《紅樓夢學刊》2021年第2輯。后文關于兩篇文章的觀點引述,不再一一出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