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晶
內容提要:國內關于《紅樓夢》意大利語譯介的專門研究不多。本文從譯介和影響兩個角度簡要介紹《紅樓夢》在意大利的翻譯研究情況。不僅關注兩個意大利語《紅樓夢》譯本的譯者、人名、地名翻譯,譯本的優缺點,還關注《紅樓夢》在意大利漢學界的影響,介紹并評述意大利漢學家關于《紅樓夢》的研究。
《紅樓夢》是中國四大名著之一,對于《紅樓夢》的研究與探索,自清中期以來就已經蓬勃發展,甚至獨立成為一門學問,形成了所謂的“紅學”。不僅中國人關注和研究《紅樓夢》,自從18世紀末期《紅樓夢》公開印行之后,《紅樓夢》很快就被翻譯成了各種語言文字,以翻譯版的形式流布在世界上,也引發了世界人民對這部經典著作的關注和研究。針對這些不同語言、不同版本的《紅樓夢》翻譯研究誕生了《紅樓夢》譯學研究。“截止到2017年,《紅樓夢》在全世界已被譯成34種語言,其中6種是中國少數民族語言文字;有155個譯本,其中英語譯本最多,有29個,日語譯本其次,有28個。”英譯版毫無疑問是所有研究的中心,研究成果也最多。而本研究的對象國意大利,雖然有兩個版本的譯本以及一些零星的節譯,截至目前尚未有完整的一百二十回版翻譯。關于意大利的兩個版本的《紅樓夢》譯本,眾多紅學研究者也都曾在論文中提及,但也都是蜻蜓點水,并未有系統和細致的分析和研究,而且有些研究者因不懂意大利語,對于《紅樓夢》的意文譯本也有一定的誤讀。除了翻譯《紅樓夢》,意大利漢學界也不停地在研究《紅樓夢》所傳遞的思想、文化價值,為海外紅學研究發展作出了卓越的貢獻。
意大利的《紅樓夢》譯本主要誕生在20世紀50和60年代,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也有過把《紅樓夢》某個章節當作科幻小說進行節譯的版本,但是篇幅都很簡短,所以本文就不再贅述。以下僅按照時間順序來簡要介紹兩個主要譯本。
這是意大利的第一個《紅樓夢》譯本,但卻不是由中文直接翻譯而成,譯者克拉拉·博維羅(Clara Bovero)和卡拉·畢羅內·里奇奧(Carla Pirrone Riccio)根據1932年弗朗茨·庫恩(Franz Kuhn)《紅樓夢》德文譯本翻譯而來。這一版的意大利語譯本由都靈Einaudi出版社出版,書名為《紅樓夢》的意大利語翻譯Il Sogno della Camera Rossa,副標題為Romanzo Cinese del Secolo XVIII(18世紀的中國小說)。意大利漢學家馬丁·貝內迪克特(Martin Benedikter)為該書做序,該序言的原文也曾經發表在1959年出版的第五期《中國》(Cina)雜志上,并附上了《紅樓夢》意大利語譯本的第一章。這導致一些不太了解意大利語的研究者誤認為馬丁·貝內迪克特也翻譯了《紅樓夢》的第一章。其實,馬丁·貝內迪克特在節選的第一章節譯文之后非常清楚地表達了對出版社的感謝,允許他將克拉拉·博維羅和卡拉·畢羅內·里奇奧翻譯的《紅樓夢》第一章節的意大利語譯文刊登在這期雜志上。
將庫恩德文版《紅樓夢》轉譯的兩位意大利譯者擅長德語,但卻對漢語和中國文化基本沒有什么了解,特別是克拉拉·博維羅一直從事的是政治領域的翻譯,因此,1958年誕生的《紅樓夢》意大利語版譯文相對簡單,而且明顯帶有“異域風情”的翻譯特點。
首先是《紅樓夢》人物名字的翻譯,譯者采用的是意譯和威妥瑪注音法混合的方式,例如:

中文名 意文譯名 中文含義寶玉 Pao-yü 威妥瑪注音“寶玉”的音譯。黛玉 Gioiazzurra 這個詞在意大利語原本是不存在的,是兩個詞的合成詞:gioia意為喜悅、歡樂;azzurro意為藍色的。寶釵 Pao-Ch’ai 威妥瑪注音“寶釵”的音譯。迎春 Saluto di Primavera saluto意為招呼、致意;primavera意為春天。探春 Profumo di Primavera profumo意為香氣、氣息。惜春 Affanno di Primavera affanno意為嘆惜、煩惱。賈母 Ava avo意為祖先,曾祖,ava指女性的祖先。王夫人 Donna Chêng donna意為女人;Chêng是賈政的威妥瑪注音名。湘云 Nuvoletta nuvoletta是nuvola(云)一詞的縮小化形式,含有親昵和喜愛之意。
從上表我們可以發現,《紅樓夢》原文中那些具有豐富含義、詩意的名字在意大利語譯文中變得有點“奇怪”。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大量使用隱喻和象征的表現手法,人名是其中最具代表之一,比如元春、迎春、探春、惜春,連在一起隱喻“原應嘆息”。在這一版的《紅樓夢》意大利語翻譯中,按照以上例舉的人名翻譯形式,基本很難表達出作者的意圖。再加上中意文化本來就有很大的差異,如果不進行必要的注解,意大利讀者對人名尚且難以接受,更不用說去理解名字背后所隱含的意義。
其次是地名的翻譯,意大利語版譯文基本都采用了意譯的方式:

中文名 意文譯名 中文含義十里街 La Strada delle DieciMiglia Strada意為街道;dieci為數詞十;miglia意為英里。葫蘆廟 Il Tempio del Cetriolo Tempio意為廟宇;cetriolo意為黃瓜。怡紅院 Cortile delle Begonie(Cortile del Rosso Armonioso)Cortile意為庭院;begonie意為海棠;rosso意為紅色;armonioso意為和諧的。瀟湘館 Chiostro dei Bambu chiostro意為亭子;bambu意為竹子蘅蕪苑 La Giungla giungla意為長滿各種植物、荒草的地方;也有叢林之意。綴錦閣 Chiosco Damascato chiosco意為庭、閣;damascato意為大馬士革錦緞的。秋爽齋 Chiosco del Limpido Autunno limpido意為清晰、透明;autunno意思是秋天。櫳翠庵 Gabbia dell’Alcione gabbia原指鳥籠,也可指類似鳥籠的建筑;alcione指海鷗。
我們知道,《紅樓夢》的每一個地名大多具有特殊含義的,比如“十里街”諧音“勢利街”,“葫蘆廟”諧音“糊涂廟”。而主人公在大觀園中各個住處的名稱,也都和居住在此處的主人命運或者性格有緊密的聯系。這些對于每一個語種的譯者來說都是很難處理的問題。兩位意大利譯者都對中國文化不甚了解,其難度更是可想而知。
跨文化翻譯研究學者王寧認為:“翻譯行為亦應當被看作是一種跨文化闡釋的行為。對原文本(圖像)的知識越是豐富和全面,理解越是透徹,所能闡發出的內容就越是豐富。反之,闡釋就會顯得蒼白無力,不僅不能準確地再現原文的基本意義,甚至連這些基本的意義都可能把握不住而在譯文中被遺漏。”因此這一版由德語轉譯而來的《紅樓夢》意文譯本,忠實于原著《紅樓夢》的程度必然大打折扣。根據眾多學者的研究,庫恩的德文版《紅樓夢》翻譯雖有誤譯,但也是瑕不掩瑜。在翻譯過程中庫恩采用了摘譯、編譯、闡譯、增譯等變譯方法,其譯文相對于原文必然有所增添或者減少。兩位意大利譯者克拉拉·博維羅和卡拉·畢羅內·里奇奧既不了解中國文化,也未親見原文,在翻譯的過程中也只能忠實德語“源文”,因此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對《紅樓夢》原文的忠實度。
1964年意大利漢學家馬熹(Edoarda Masi)從中文直接翻譯了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該譯本在1964年由意大利UTET出版社出版,這是意大利第一個從中文直接翻譯到意大利語的版本。1981年、2008年該譯本再版兩次,算是《紅樓夢》在意大利相對完整的譯本。之所以說是相對完整,是因為該版后四十回是以概述的方式進行翻譯的,在前八十回中也有部分章節進行了節譯和概述,因此這一版也不能算得上是真真正正的完整版譯文。
在譯文的前言部分,馬熹首先介紹了《紅樓夢》誕生的時代背景以及一些中國傳統思想文化,諸如:科舉考試、“無為”思想以及佛家、道家思想中的“空”;其次馬熹簡要介紹了《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生平;最后評述了《紅樓夢》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以及《紅樓夢》研究的學科——“紅學”,并簡要講述了《紅樓夢》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之間的關系,她還特別提示西方讀者不能按照西方浪漫主義小說模式來閱讀和理解《紅樓夢》。書中亦介紹了當時歐洲幾種主要的《紅樓夢》譯本以及《紅樓夢》研究論文;書后附有中國的長度、面積、體積和重量單位的注釋表,時間歷法,賈府人物關系圖,以及近400人的《紅樓夢》人物注釋表。
馬熹1927年生于羅馬,1948年獲得法律本科學位,1956年在那不勒斯中東遠東高等學院獲得漢語和俄語翻譯碩士學位,1957年她和比素(Renata Pisu)、科恰(Filippo Coccia)一同前往中國,在北京大學學習中文。馬熹不僅懂漢語,而且熟悉和了解中國文化,在這一層面上,她的《紅樓夢》譯本能夠更好地傳遞中文原文想要表達的意義和思想。
1965年,也即馬熹翻譯的《紅樓夢》在意大利出版一年之后,意大利漢學家藍喬蒂(Lionello Lanciotti)在當年的第15期《中國》雜志上專門介紹了馬熹所翻譯的《紅樓夢》,對于馬熹的翻譯充滿了贊美之詞:“她完成了一項偉大的翻譯巨作,這也充分展示了她作為漢學家對中國文化的熱愛和激情。”
漢學家的背景以及在中國生活學習的經歷使得馬熹在翻譯《紅樓夢》時能夠比較準確地詮釋中文文本的含義,特別是《紅樓夢》中人名、地名、詩詞等特有的隱喻特色,馬熹都通過腳注的方式進行了深入解讀,這能夠幫助意大利讀者更好地了解《紅樓夢》,從而對中國古典文化有進一步的認識。
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從章節回目翻譯上我們可以發現,馬熹所采用的翻譯底本應該是《紅樓夢》程乙本,而不是1955年已由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影印出版的庚辰本。
例如:第三回回目
庚辰本:賈雨村夤緣復舊職 林黛玉拋父進京都
程乙本: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馬熹譯文:Con l’aiuto di suo cognato,Ju-hai fa reintegrare il precettore nell’ufficio.La madre Chia accoglie per compassione la nipotina rimasta orfana.
Con l’aiuto表示在……的幫助下,cognato是意大利語中指代配偶兄弟的親屬名詞,我們都知道賈政是賈敏的哥哥,也就是林如海的妻兄,所以這里的cognato指賈政;fa reintegrare是一個使動用法,表示讓某人做某事;percettore意為私人教師,我們都知道賈雨村是林如海給黛玉找的老師,所以這里指代賈雨村;uffico指辦公室;所以該回目的上半句意思是:在賈敏哥哥賈政的幫助下,林如海讓賈雨村官復原職。該回目下半句中lamadre Chia指賈母;accoglie表示迎接、歡迎;per compassione表示出于疼惜、憐惜;nipotina是意大利語中指孫女或外孫女的親屬名詞nipote的縮小化形式,縮小化通常含有親昵和喜愛的意思;orfana指失去父母一方或雙方的孩子;所以整句的意思是:賈母出于疼惜之情,接回了失去了母親的外孫女。我們不難發現馬熹完全是按照程乙本的回目來進行翻譯的。
又如第八回回目:
庚辰本:比通靈金鶯微露意 探寶釵黛玉半寒酸
程乙本:賈寶玉奇緣識金鎖 薛寶釵巧合識通靈
馬熹譯文:Per un singolare caso Chia Pao-yüconosce il fermaglio d’oro.Hsüeh Pao-ch’ai per caso viene a conoscere ilmagico potere.
Per un singolare caso指偶然的一次機會;conosce表示認識、了解、知道;fermaglio意大利語指用來連接和固定的物體,嚴格來講不是回目中所提到的鎖這個詞,但是由于在意大利語中并沒有刻意用來指代中國人所佩戴的這種金鎖的名詞,馬熹在這里采用了翻譯中的歸化法,用fermaglio指代鎖這個詞;per caso也是偶然之意;viene a conoscere也表示認識和了解;ilmagico potere字面意思是“神奇的力量”,指通靈寶玉的神力。整個回目的意思就是:偶然的機會寶玉認識了寶釵的金鎖,寶釵也是無意間了解到了通靈寶玉的神力。綜上,我們可以發現馬熹翻譯《紅樓夢》的底本應該是程乙本。
但是馬熹所翻譯的《紅樓夢》也有一個很大的缺憾,那就是關于人名和地名的翻譯,馬熹全部采用了音譯加腳注注釋的方式。雖然1958年中國開始推廣漢語拼音,但她所采用的注音方式仍然是威妥瑪式注音法,這一注音法具有時代特征,可以說20世紀的《紅樓夢》外語譯本基本都采用了這樣的注音方法。但是隨著時代的發展,對于當代學習漢語或者對于中國文化感興趣的意大利人來說,他們所學習的都是漢語拼音,因此威妥瑪式注音法所翻譯的人名和地名對閱讀《紅樓夢》意大利語譯本造成了巨大的障礙。在意大利亞馬遜平臺上,為數不多的關于《紅樓夢》譯本的評價留言都是關于注音的問題,當代讀者們都反映人物名威妥瑪式注音法給他們閱讀《紅樓夢》造成了巨大的困擾。這不得不說是馬熹《紅樓夢》譯本的一大缺憾。
鑒于本文的主題并不是《紅樓夢》意大利語兩個譯本的翻譯策略研究,所以在這里我們就不再展開評述了。
意大利學界,主要是意大利漢學界為《紅樓夢》研究作出了巨大貢獻。他們不僅研究《紅樓夢》所傳遞的思想、文化價值,并將《紅樓夢》放在整個中國古典文學體系中研究中國古代文論。其中的代表人為馬熹、坷拉蒂尼(Piero Corradini)、史華羅(Paolo Santangelo)和柏雷麗(Beatrice Borelli)。選取這四位意大利漢學家的原因主要在于:馬熹作為《紅樓夢》1964年全譯本的譯者,對于《紅樓夢》在意大利的研究與傳播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坷拉蒂尼在20世紀70年代對于《紅樓夢》研究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代表了從政治層面向文化層面的轉向;史華羅20世紀80年代將《紅樓夢》研究融入整個明清小說研究,開啟了對于中國文學研究由點及面的新階段;柏雷麗雖不如前三位漢學家富有盛名,但也是進入21世紀之后為數不多的《紅樓夢》研究者。
馬熹翻譯的《紅樓夢》于1964年出版,但一年之前她就發表了與《紅樓夢》相關的論文:《有關〈紅樓夢〉新的闡釋》,該文章刊登在1963年第7期的《中國》雜志上。這篇論文誕生的背景即“1954年,一場由毛澤東親自領導的大批判運動掀起了,批判的對象是俞平伯”。由此,1954-1955年間,中國大陸開始了轟轟烈烈的《紅樓夢》大討論。馬熹首先簡要介紹了此次大討論針對的主要問題:關于《紅樓夢》以及以胡適為代表的封建資產階級思想的討論。“最初看來,這次的討論大家一致批判俞平伯的封建資產階級思想,俞平伯作為當代最主要的《紅樓夢》研究者,在這次討論中沒有一個支持者,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是。”這是因為俞平伯早期的《紅樓夢》研究主要采納了胡適主張的自傳說,但隨著學習和了解了馬克思主義的現實主義理論之后,他主張采用現實主義理論去重新解讀和詮釋《紅樓夢》,前后有些矛盾的說辭和研究方法使得俞平伯“陷入了所謂的‘模棱兩可’之中”。馬熹還簡要介紹了俞平伯早期關于《紅樓夢》版本以及對后四十回作者高鶚的看法,在俞平伯看來高鶚的續書并不盡合曹雪芹的原意。接下來馬熹列舉了俞平伯從1923年開始發表的《紅樓夢》研究成果,著重介紹了《〈紅樓夢〉簡論》的內容,并高度贊揚了俞平伯和胡適在《紅樓夢》研究領域所作出的貢獻:“他們從哲學的、歷史的、傳記式的角度給了我們一把解讀《紅樓夢》的鑰匙。”緊接著文章談到了李希凡、藍翎對俞平伯的批判,在馬熹看來“完全是將《紅樓夢》上升到現實主義、國家和人民的層面,對俞平伯毀滅式的批判”。當然馬熹也認識到了,這樣的批判是誕生在特殊歷史時期和背景之下的,她也發現所謂對于俞平伯的批判早已超越了俞平伯和其研究作品本身。
另一位意大利漢學家李蕊(Laviana Benedetti)在其《意大利漢學界的中國文論研究》一文中對馬熹的這篇文章評論到:“馬熹的文章并沒有給意大利讀者解釋‘新紅學派’如何為‘新’的原因,沒有談到‘五四運動’以后的知識分子批判所謂‘舊紅學派’的理由。”但在我們看來馬熹這篇文章的主旨并不是要介紹何為“新”和“舊”的紅學派,而是主要闡述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主要內容和思想以及在特殊時代背景下一批新人對于以胡適、俞平伯為代表的“紅學”研究者的否定和批判。通過整篇文章,我們也可以清楚發現,馬熹對于俞平伯的研究觀點是贊同的,甚至影響了她對于《紅樓夢》的翻譯創作。在1964年出版的《紅樓夢》意大利語譯本前言中,馬熹清楚地寫到:“根據脂硯齋的書評,可以發現《紅樓夢》所描述的故事和作者自己的親身經歷緊密相連,帶有很明顯的自傳風格。”
馬熹的功績不僅在于翻譯了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而且也形成了自己的《紅樓夢》研究心得觀點,并將同時期中國的《紅樓夢》研究思想傳遞到了意大利。
1976年,另一位意大利漢學家坷拉蒂尼在當年的《中國》雜志第13期發表題為《〈紅樓夢〉和西方的關系》論文。文章開篇就簡要回顧了馬熹在《關于〈紅樓夢〉新的闡釋》一文中提到的1954年批判俞平伯的運動,并指出時隔二十年之后,1974-1975年之間,中國又掀起了新一輪的評紅熱潮。對于這一運動做了簡要述評之后,坷拉蒂尼轉入另外一個主題,即在《紅樓夢》文本中出現的與西方世界、西方社會相關的物品和事件。
此領域的學者吳世昌專門就《紅樓夢》中提到的西方世界物品列了一個詳細清單:擺鐘、懷表、繪畫、紡織品、藥品、剪刀,甚至還有一個畫著金發裸女的鼻煙壺。坷拉蒂尼認為這些恰恰證明了西方物品在當時被看作是一種奢侈品,廣泛地在貴族家庭中流行。有趣的是,與此同時的西方社會也流行所謂“中國風”(chinoiserie)的物品和家居裝飾風格。
坷拉蒂尼詳細介紹了《紅樓夢》第五十二回的內容,在這一回中,來京城完婚的薛寶琴暫住在賈府,大觀園的姑娘們邀請她參加詩社,她講述了自己從小跟隨父親在海外經商游歷的經歷:“我八歲時節,跟我父親到西海沿子上買洋貨,誰知有個真真國的女孩子,才十五歲,那臉面就和那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也披著黃頭發,打著聯垂,滿頭帶的都是珊瑚、貓兒眼、祖母綠這些寶石……有人說他通中國的詩書,會講五經,能作詩填詞……”坷拉蒂尼翻譯了寶琴所說那位真真國的姑娘所做的詩,并在注釋里解釋,關于這首詩詞,弗朗茨·庫恩的《紅樓夢》翻譯版本中和原文有些出入,而馬熹所翻譯的意大利語版中對這一章節內容采用了概述的方式,也并未提及這首詩詞。在坷拉蒂尼看來,寶琴是個非常有趣的姑娘,而更為難得的是寶琴的父親在那個時代竟然可以不顧封建禮教的要求,帶著女兒去海外經商游歷,他的行為和賈敬、賈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是寶琴的父親也有其統治階級在那個時代的局限性,雖然帶著女兒走南闖北,最終還是要將女兒送往京城,依照媒妁之約、父母之命完成自己的婚事。文章最后,坷拉蒂尼還提到賈母賞了寶玉一件來自俄羅斯國的雀金呢外套,這也是那個時代西方物品在中國統治階級中流行的明證之一。
如果說馬熹對《紅樓夢》研究的關注點在于特殊政治背景下中國不同學派對《紅樓夢》的理解和詮釋,進入70年代,以坷拉蒂尼為代表的意大利漢學界對于《紅樓夢》的研究有了新的動向,即思想文化研究的轉向。
史華羅在意大利乃至國際漢學界都享有盛名。他提出的“情感論”在學界得到廣泛的認同,“因為他的研究所使用的方法已經超出一般的純文學和史學的領域,將文本材料的分析與心理學、文學批評學、歷史學等方法結合在一起,采用多學科交叉研究的方法對中國文明某一歷史時期的文學和非文學性資料進行綜合研究,提供了多焦點跨科際解讀和分析的路徑”。
史華羅對于《紅樓夢》的研究和之前的馬熹、坷拉蒂尼不同,他不只針對《紅樓夢》本身,而是把《紅樓夢》放在明清小說乃至整個中國古典文化的大背景之下來研究,以“情感”為關鍵詞,探討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所體現的“妒”“激情”“欲望”“愛”“誘”等與“情感”緊密聯系的主題。
在《中國之愛情:對中華帝國數百年來文學作品中愛情問題的研究》一書中,史華羅詳細地分析了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的“愛”與“情”。他認為“情”在《紅樓夢》中被頻繁使用:“有時作為單字,有時組合成其他詞語。當作單字使用的時候,它經常超越感情和親情的含義,具有愛情的意思,有時還有情愛的意思;在不同情況下它的詞義差別很大;人們可以用它表示一般的同情、愛情和男女之間的相互吸引,也可以用它表示好色,甚至表示‘淫’;有時它主要強調的是愛情的瘋狂,與‘癡’的含義很近,有時它有強調的是感情的幻覺和虛無,與‘空’的含義相似。”情是《紅樓夢》的一個主要線索,甚至該書也曾名為《情僧錄》,在書中秦可卿、秦鐘都諧音“情”,青埂峰也指“情根峰”等等。
在介紹不同愛情的時候,史華羅提到了《紅樓夢》中所講的“意淫”,并專門分析和介紹了寶玉的“崇高之淫”。“意淫”一詞來源于寶玉神游太虛幻境時警幻仙姑對寶玉的訓誡,對于這個詞大家基本都持負面的態度,“甚至對‘意淫’的譴責更加嚴厲……在《紅樓夢》中,‘意淫’與男主人公的形象結合在一起,具有了新的含義:盡管它仍然表現為‘過分的情欲’,但與庸俗的淫蕩已毫無關系,而只是賈寶玉等人物的情感展現”。
如果說“愛”有低俗的肉欲肌膚之愛,也有上升至精神層面崇高的“愛”,那么,后者在《紅樓夢》中體現為黛玉對寶玉的愛。史華羅評價這是一種“柏拉圖”主義的愛情。《紅樓夢》是一部青春小說,是一部女性小說,史華羅認為在這部小說中“女性具有純潔的美。因此,盡管對女性身體美的描寫依然存在,但人們經常超越它,通過間接的影射、傳統的俗套、神話中的人物形象和隱喻等手段,達到對女性描寫更加精細的目的,從而也使描寫更抽象,更具有詩意”。
最后史華羅評價《紅樓夢》“開創了一種新的愛情文學的表現形式。這部小說中的人物主要是婦女和青年,他們在傳統社會中扮演的是次要角色;由于在美學上的成功,作品不僅引起了人們與書中主人公感情上的共鳴,而且還創造了一種表現感情的精美的新語言。正是由于此類文學方面的貢獻,經過數世紀的發展,愛的情感也逐步在中國豐富起來”。
2019年漢學家柏雷麗以《紅樓夢》中的戲曲以及賈家的十二個小戲子為研究對象,探討她們在《紅樓夢》中的象征意義,以及她們所代表社會底層人物在《紅樓夢》中體現出的反抗思想與意識。
柏雷麗首先介紹戲曲在中國古代社會是貴族階級的娛樂方式:戲曲演員在舞臺上精美的扮相、精致的服裝及其身段、唱腔都使觀眾沉迷和陶醉。但是戲曲演員一旦走下舞臺,便容易生活在世人的偏見里,甚至于被看作是一種不入流的人。同樣的矛盾情形也反映在大觀園的生活里,為元妃省親而買的十二個小戲子在舞臺上的表演深受老爺夫人小姐的贊賞,賈府逢年過節也少不了要唱戲,戲曲受到眾人的追捧,但是這些唱戲的小姑娘在生活中卻過得甚至不如賈府的仆人。在《紅樓夢》第三十六回中,齡官哭訴自己的命運就像籠中鳥,是賈府貴族取樂的工具而已。第五十八回,因為宮里的老太妃薨了,賈府家的戲班也被遣散了,十二個小姑娘被分配到大觀園做丫鬟,就此引發了一系列的沖突:芳官、齡官、蕊官、葵官、豆官、藕官和趙姨娘的打斗將這一沖突推向了高潮,柏雷麗認為這一幕也充分體現了“這些唱戲的姑娘們雖然處在社會階級的底層,但是卻無所畏懼,勇于反抗的精神”。
《紅樓夢》在中國文學史,乃至世界文學史上都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國內紅學研究《紅樓夢》的作者、版本、思想文化性,海外紅學則注重《紅樓夢》的翻譯以及跨文化比較研究。關于《紅樓夢》的翻譯研究衍生了紅樓譯學。研究者針對不同國家、不同語種的《紅樓夢》進行研究,分析其翻譯策略以及作品所要表達的思想文化。英語譯介研究毫無疑問是該領域的集大成者,但近年來小語種、非通用語種的《紅樓夢》譯介研究也越來越多。
意大利語作為非通用語種之一,國內關于《紅樓夢》譯介的專門研究還不多,關于《紅樓夢》的意大利語譯本介紹雖有,但也比較簡短,不同文章之間也是互相引用,其實并沒有太多新的內容。本文較詳細地介紹了意大利的兩個《紅樓夢》譯本的譯者、人名、地名翻譯,簡要評述了兩個翻譯版本的優缺點。除了對翻譯版本的介紹,本文還梳理了意大利漢學家關于《紅樓夢》的研究,選取了筆者目前所能查考到的文獻資料中意大利漢學界四位漢學家為代表,評述了他們關于《紅樓夢》的研究。我們發現意大利漢學家對于《紅樓夢》的研究具有時代性,而且具有宏觀性。
“與其他中國古典小說相比,《紅樓夢》最為豐富地包含著中國文化的精髓,不管是物質形態、制度形態的文化,還是精神形態的文化,《紅樓夢》都當得起‘中國文化的百科全書’這一稱號。”但也正是因此,文化差異成為跨文化翻譯最大的障礙。而每一個翻譯者的翻譯對于原文來說都是一個新的創作,是其對原文理解的新闡釋,在這一意義上,《紅樓夢》意大利語譯本如何處理由文化差異所造成的難題,將是我們一下步研究的主要目標。
① 歐麗娟《大觀紅樓1:歐麗娟講紅樓夢》,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i頁。
② 邱華棟《〈紅樓夢〉的翻譯本》,《青年作家》2020年第2期。
③ 王寧《翻譯與跨文化闡釋》,《中國翻譯》2014年第2期。
④ Lanciotti Lionello.Il sogno della camera rossa by Ts’ao Hsuehch’in and Edoarda Masi.Cina 1965(15).
⑤⑦⑨⑩ Masi Edoarda Nuove Interpretazioni dello“Hung Lou Meng”.“Cina”1963(7).
⑥⑧ 陳維昭《紅學通史》(上),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54、257頁。
[11][15] 李蕊《意大利漢學界的中國文論研究》,《文學理論前沿》2017年第1期。
[12] Ts’ao Hsueh-ch’.Il Sogno della Camera Rossa.A cura di Edoarda Masi.BUR2018.p.9.
[13] Corradini Piero.I contatti con l’occidentenel sogno della camera rossa.Cina.1976(13).
[14] 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707頁。
[16][17][18][19] 史華羅《中國之愛情:對中華帝國數百年來文學作品中愛情問題的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8、180、248、279頁。
[20] Borelli Beatrice Teatro,attori e subalternitàne il sogno della camera rossa.Antropologia e Teatro:2019(10).
[21] 陳維昭《紅學通史》(下),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