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新詞“上頭”“下頭”的語義演變

吳玲竹，何 亮

(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重慶 401331)

《語言文字周報》2019年12月發布了“2019年網絡十大流行語”，“上頭”一詞被收錄其中，用來表達某一事物讓人產生沖動、驚訝等情緒[1]；2020年下半年，網絡平臺上開始出現“下頭”一詞，形容讓人冷靜下來，心情變得不好。

姚海斌(2020)、陳玉靜(2020)、周萍(2020)、王健穎(2020)、王麗娜(2020)等對“上頭”一詞的由來、共時分布、產生原因和機制作了分析。本文擬從“上頭”一詞的語義演變入手，分析其修辭效果與感情色彩的變化，并探討“下頭”的產生原因與機制。

一、網絡語言中的“上頭”“下頭”

網絡語言中的“上頭”與常規認知中的“上頭”不同，在語義和功能上都有所發展。“下頭”一詞是網民在使用語言過程中新的創造。

(一)“上頭”

《現代漢語詞典》(第七版)中將“上頭(shàngtóu)”①定性為動詞，釋義主要有兩種：一是舊時女子未出嫁時梳辮子，出嫁才把頭發攏上去結成發髻，叫作上頭；二是指喝酒后引起頭暈、頭疼[2]1147。網絡語言中的“上頭”，不同于詞典中的定義，發展出了以下兩種新的意義：

1.失去理智，沖動

(1)用一個不太貼切的比喻：勸人讀書如同勸酒一樣，面對不同群體的接受度，要量力而行，要適可而止，不然的話容易“上頭”，讓人產生不適感。(《中國青年報》，2019-04-23)

(2)LGD上頭遭LNG翻盤？平野綾直接破防！水晶哥：兮夜在犯罪啊。(微博，2021-07-25)

例(1)中“上頭”在句中作謂語，指勸告者太沖動會讓人反感；例(2)中“上頭”作謂語，指LGD隊伍中的兮夜一時喪失理智，使得原本勝算很大的比賽被對方翻盤。

2.沉迷，喜愛

(3)他聲音好聽，會安慰人。我知道這不是真的戀愛，但他的陪伴讓我很“上頭”。(人民網，2021-05-21)

(4)原來七月跟我搶現男友的不只有上頭姐妹，還有“前男友”？(新浪網，2017-07-24)

(5)沙漠、戈壁還有海豹突擊隊！雪佛蘭和Discovery玩上頭了。(中金在線，2019-09-19)

例(3)中“上頭”作謂語，前加程度副詞“很”修飾，意為虛擬男友的陪伴讓采訪者沉浸其中；例(4)中“上頭”作定語，修飾后面的名詞“姐妹”，“上頭姐妹”形容對某類事物或人十分喜愛的女孩子們；例(5)中“上頭”在動詞“玩”后作補語，表示投資方十分熱衷于搞這種大場面。

(二)“下頭”

《現代漢語詞典》(第七版)中并沒有收錄“下頭”一詞，“下頭”②是網絡語言中由于“上頭”新義的高頻使用而產生的新詞。意義為“失望，不開心，感到不適”，例如：

(6)正經戀愛不算塌房，營業期曝光戀情卻讓人瞬間下頭！(新浪網，2021-06-01)

(7)2020全國下頭男圖鑒：全體渣男起立。(騰訊網，2020-09-08)

例(6)中“下頭”在句中作謂語，意為這種行為讓粉絲對明星失去好感，熱情不再；例(7)中“下頭”作定語修飾后面名詞“男”，“下頭男”是說男性的某些行為讓女性瞬間冷靜下來，不再喜歡，情緒上感到不適。

二、“上頭”的語義功能及句法功能的演變

網絡新詞“上頭”來源于動詞“上頭”(喝酒后引起頭暈、頭疼)，在電子競技中用來描述選手“失去理智，沖動”的行為，之后因為使用范圍擴大，語義也隨之發生改變，更多用來形容人們對某人或某物“沉迷，喜愛”的感情；在功能上進一步虛化，出現形容詞傾向，從單一在句中作謂語發展為可用作謂語、定語和補語。

(一)從“上頭1”到“上頭2”

從上文例(1)和例(2)兩個例句中的“上頭”，能夠看出其與常規表達義“喝酒后引起頭暈、頭疼”的直接語義關聯。但筆者認為，“上頭”作為網絡新詞其新義的快速發展，除了在共同語“喝酒后引起頭暈、頭疼”義的隱喻引申外，還有其在各方言區廣泛分布的因素。所以才使其新用法一經產生，便被廣泛關注。

1.在共同語和方言中廣泛使用的“上頭1”

共同語中“上頭”的常用義為“喝酒后引起頭暈、頭疼”，用作動詞，在句中作謂語，后不跟賓語。這個意義的“上頭”所修飾的主語常常為酒類，實質上的主語為喝酒的人，是喝酒人的客觀感受，是一個中性詞，我們記為“上頭1”。例如：

(8)總理說：茅臺酒比“伏特加”好，不上頭，疲勞的時候喝一點能起振奮作用。(《人民日報》，1993-09-25)

(9)金枝也的確沒有酒量，只因為這白蘭地甜而不辣，乍喝起來并不上頭，至于后勁兒很大她也就顧不得了，便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說∶“怎么，舍不得啦？喝你多少酒，我現金照付！”(陸建功《皇城根》)

例(8)中“上頭”作謂語，前加否定副詞“不”修飾，意為“人喝了茅臺酒不上頭”；例(9)中字面意是“白蘭地不上頭”，實際意為“金枝喝白蘭地不上頭”。

據筆者調查，動詞用法的“上頭1”不僅在共同語中使用，在東北官話(東北)、蘭銀官話(烏魯木齊、蘭州)、中原官話(吐魯番、萬榮、徐州)、江淮官話(南通)、粵語、晉語等方言地區③也有出現。在使用中常作謂語，不能作狀語，但是其前可加狀語修飾，后可跟語氣詞。例如：

(10)色酒飲咗最易上頭。(《廣州方言大詞典》[3]394)

(11)這個酒哈巴(可能)是假貨吧，才喝咧兩杯杯子就上頭咧。(《烏魯木齊方言大詞典》[4]291)

(12)這酒很甜，就是喝完了上頭。(《漢語方言大詞典》[5]322)

例(10)中“上頭”作謂語，前加“最”“易”狀語修飾；例(11)中謂語“上頭”后跟語氣詞“咧”；例(12)也是前加狀語修飾，“上頭”在句中作謂語。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些方言地區中，有些已經出現了動詞義“上頭1”的引申用法，這也為“上頭1”后來在網絡語言中的語義快速發展提供了部分條件。例如蘭銀官話中“上頭”又有“不知天高地厚地亂來”“指孩子調皮得無法無天”等意：

(13)我不說你就算了，你還上頭哩。(《漢語方言大詞典》[5]322)

(14)這個娃娃是個人來瘋，越說越上頭。(《漢語方言大詞典》[5]322)

2.進入網絡語言中的“上頭2”

網絡新詞中的“上頭”，最初是指電子競技游戲Dota中，有些玩家擊殺一定數量的敵人后，原本應該回城恢復狀態或者去中立區打野充電，但卻因一時沖動，失去理智，決定鋌而走險繼續戰斗，結果被敵人擊殺。例如：

(15)很郁悶，算是carry了一局。最后一波上頭送了，被人說弱智。(NGA玩家社區，2021-04-04)

(16)LNG教科書團戰打懵RNG，姿態點評一針見血：GALA上頭了。(微博，2021-06-20)

例(15)中“上頭”在句中作狀語，修飾后面的“送(送人頭)”，意為“本來是本局中表現最好的一個，最后一時沖動自己送上去被人殺了”；例(16)中“上頭”在句中作謂語，后跟語氣詞“了”，意為“GALA沖動了”。

之后這個義項的“上頭”使用范圍擴大，不僅作為電子競技中的專門術語，還在網絡語言中被廣泛使用，意義為“失去理智，沖動”，通常帶有消極和貶義色彩，我們記為“上頭2”。“上頭2”在句中常作謂語，也可作狀語，可被程度副詞修飾，作謂語時后不跟賓語。這個意義的“上頭”常常用作說話人對他人的評價，主語為人。例如：

(17)正因為如此，對于那些有點小權力就“上頭”、想在抗疫人員面前耍威風秀優越感的人，群眾不高興，輿論不高興，黨紀國法也不高興。(中國新聞網，2021-01-15)

(18)設置“冷靜期”，防止顧客“上頭”消費。(人民網，2021-07-29)

(19)杜特爾特越說越上頭，后來竟稱要和加拿大開戰，“讓我們和加拿大打一仗，我要向他們宣戰。”(觀察者網，2019-04-24)

例(17)中“上頭”作謂語，意為“有點小權利就失去了理智”；例(18)中“上頭”作狀語，修飾后面的謂語動詞“消費”，意為“顧客沖動地消費”；例(19)中“上頭”前加程度副詞修飾，意為“杜特爾越說越沖動”。

Lakoff & Johnson(2015)指出：“人們思想和行為所依據的概念系統本身是以隱喻為基礎，隱喻的本質就是通過另一種事物來理解和體驗當前的事物。”[6]也可以說是“在概念系統中跨概念域的識圖過程”，從“喝酒后引起頭暈、頭疼”到“失去理智，沖動”，是“上頭”一詞基于相似性，從具體的身體感知向抽象心理感知方向隱喻，從而產生的詞義引申。具體的引申過程如圖1所示：

圖1 “上頭”的隱喻結構圖

(二)從“上頭2”到“上頭3”

網絡熱詞的生成與傳播往往與“焦點事件”密切相關[7]，一個特定的事件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與討論，相關的語言便隨之傳播開來；并且在這個過程中，語言本身的語義也有所改變，使用頻率也大大提高。

2019年7月，當紅演員李現在微博發了兩張自己手拿扇子的圖片，扇子上寫的均是“太上頭了！”，從而使得這句話成了熱門的調侃用語，用來表達某一事物讓人產生沖動、驚訝、激動等情緒這一意思[1]。

這之后，“上頭”的詞義有所發展，有“沉迷，喜愛”義，這也是網絡新詞“上頭”的常用義，我們記作“上頭3”。與“上頭2”相比，二者之間不僅語義不同，功能不同，性質也不同：“上頭2”可在句中作謂語和狀語，為常見的動詞用法；“上頭3”在語法功能上進一步擴大，可作謂語、定語和補語，產生動詞虛化現象，句法位置上向形容詞發展。這個意義的“上頭”所修飾的主語范圍更大，既可修飾人，也可修飾物。如：

(20)自從2020年年底在一位博主的vlog里目睹了沖浪的畫面，他瞬間就“上頭”了。給自己定了每個假期都要學一項新技能計劃的他，即刻把沖浪定為新目標。(人民網，2021-08-02)

(21)又一上頭劇來襲，袁湘琴和佟年的結合體，不好看都不行！(新浪網，2020-10-05)

(22)南京大二男生改編生化版《探清水河》，網友直呼“聽上頭了！”(現代快報，2021-02-03)

(23)魷魚除了炒著吃，搭配蝦仁做成餡餅也一絕，鮮而不腥，好吃到上頭。(新浪網，2021-07-31)

例(20)中“上頭”作謂語，前加時間副詞“瞬間”，表示一看到沖浪的畫面就愛上；例(21)中“上頭”作定語修飾后面的名詞，意思是“讓人喜愛、沉迷的電視劇”；例(22)中“上頭”跟在動詞“聽”后作補語，表達聽眾們聽這首歌曲聽得沉迷了，非常喜愛；例(23)中“上頭”跟在補語標記“到”后面，強化“好吃”的程度，表達說話人對這道菜好吃程度的主觀評價。

較之“上頭2”，“上頭3”在使用頻率和使用范圍上有極大提升，并且主觀性明顯增強，消極與貶義色彩減弱，可以表達說話者對某人某物的肯定、贊賞等積極態度。

綜合上文，“上頭”的詞匯語義、句法功能和詞匯性質的演變過程及其關系如圖2所示：

圖2 “上頭”演變關系圖

“雙音動詞的及物性減弱從廣義上講是一種轉類現象，當動詞變為其他類別的詞時，可以說是一種大范圍的轉類。這種變化實質上是雙音形式的進一步詞匯化”[8]318。從“上頭1”到“上頭2”再到“上頭3”的詞義演變，是一個漸變的過程，“上頭”一詞在意義上與最初意義的聯系更加模糊，表意更加抽象，語法功能擴大，從動詞向形容詞轉類。

三、“上頭”感情色彩的變化

隨著“上頭”進一步詞匯化及語義演變，其感情色彩也經歷了從中性義到貶義再到褒義的轉變，主觀性增強，在語用上具有豐富的表情功能和修辭效果。

(一)“上頭1”為中性義

“上頭1”義為“喝酒后引起頭暈、頭疼”，是對喝酒后引起的身體反應的客觀描述，例如：

(24)后疫情時代，消費者“少喝酒、喝好酒”，更需要一款不上頭的高端白酒，而這正是衡水老白干的最大優勢。(人民網，2020-08-31)

(25)喝酒上頭說的是喝了酒之后會頭疼，這個跟人沒有關系，其實是和酒有關系。(搜狐網，2018-06-26)

例(24)中“上頭”修飾后面的中心語“白酒”，描述喝了衡水老白干之后不會讓人頭暈，感到身體不適的客觀情況；例(25)中“上頭”陳述人喝酒后頭暈頭疼的情況。

(二)“上頭2”為貶義

“上頭2”是網絡流行語中的最初用法，后來由電子競技行業延伸到其他領域，用來描述某人失去理智，十分沖動的行為，通常為貶義；包含說話者對話題主語的消極評價，表達對其失望、不滿等主觀態度，前加否定副詞“別”時表勸告、提醒。例如：

(26)Uzi前期多次提醒隊友不要浪，自己卻上頭了。(微博，2019-11-22)

(27)短視頻點贊30個就給你10塊錢傭金，別上頭，這后面有大坑!(微博，2020-06-22)

例(26)中主語之前對隊友的多番叮囑，結果自己卻一時沖動使得己方失敗，表達說話人對其的諷刺與不滿；例(27)中“上頭”前加否定副詞“別”，說明為了傭金一時失去理智會發生不好的事情，是說話者對聽話者的提醒。

(三)“上頭3”為褒義

“上頭3”為網絡新詞“上頭”的常用義，用來表達對主題強烈喜愛、沉迷的感情，通常為褒義；具有夸張的修辭色彩和豐富的表情功能。例如：

(28)前有《我在故宮修文物》，后有《如果國寶會說話》《我在故宮六百年》，最近幾年，這些文博類紀錄片讓許多年輕觀眾“很上頭”。(人民網，2021-02-01)

(29)《再見愛人》最新一期，章賀郭柯宇關系釋然，兩人互動甜到上頭！(微博，2021-08-12)

例(28)表達年輕觀眾對文博類紀錄片的強烈喜愛，前加程度副詞“很”修飾，表達對文博類記錄片質量高、緊貼時代的贊賞；例(29)“甜到上頭”，“上頭”作補語表示二人互動甜蜜的程度，帶有夸張性質，表達對這檔節目與兩位主人公互動的喜愛。

(四)“上頭”感情色彩演變的原因

網絡語言中的“上頭”主觀性逐漸增強，帶有強烈的評價意味，或是表達極盡的贊賞，或是表達諷刺與不滿，其感情色彩的轉變與語義的發展密不可分，具體來說主要有以下原因：

1.主觀性增強。Lyons(1977)將主觀性(subjectivity)定義為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能夠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度和情感[9]739。Traugott(1995)認為，主觀化是一種語義——語用的演變[10]31，即“意義變得越來越依賴于說話人對命題內容的主觀信念和態度”[11]。“上頭”在語法性質上由動詞向形容詞轉類，句法位置范圍擴大，在語用上可表示程度或夸張的修辭效果，增強了語言的表情功能。從“上頭1”到“上頭2”再到“上頭3”，是一個主觀性逐漸增強，主觀視角更加凸顯的過程。主觀視角的凸顯具體表現為從對客觀情狀的陳述，到隱含言者主語表達對客體的主觀評價或提醒，再到直接表達喜愛、沉迷等強烈的主觀情感。

2.語義泛化。“上頭2”最初出現時只是作為行業語中簡單的隱喻，跨域使用后使用頻率提高，語用功能被擴大，具有了一定的感情色彩與修辭色彩。“上頭3”經過焦點事件引發關注，核心概念(強烈的喜愛)得到凸顯，語義擴大獲得新的感情色彩和修辭色彩，隨后通過多種渠道傳播擴散，在網絡社群中具有感染力和廣闊的傳播空間，成為強勢模因[12]④。隨后“上頭”被廣泛地運用到其他語義場，產生新的詞語組合形式，除作謂語外，還在句中作定語或補語，與名詞、動詞搭配。詞語泛化后必然產生新的修辭效果，并且感情色彩也有了一定變化。

語義泛化是語義演變的一種形式，流行語語義泛化會使流行語詞的理性義及色彩義發生變化并催生新詞語產生[13]。隨著“上頭”感情色彩的演變與“上頭3”在網絡語言中使用頻率的提高，逐漸成為網絡常用義，與其相對應的新詞語“下頭”也隨之產生。

四、“下頭”的產生

“下頭”是在“上頭3”高頻使用環境下產生的，意義為“失望，不開心，感到不適”，在句中可作謂語和定語，其感情色彩帶有貶義，表示對主題的否定、批評等態度。如：

(30)轉轉5.5億美元融資擴張之路：資本“上頭”，用戶“下頭”。(新浪網，2021-06-28)

(31)一旦你發現對方并不能很好理解你，甚至總是對你持反對意見，有時候還要貶低你一下，這會很容易讓你瞬間下頭，覺得自己的自尊受到了侮辱。(微博，2021-07-08)

(32)我不會因為一件事情下頭就對一個人徹底下頭，但會因為累積的下頭瞬間疊加而覺得這個人真是好爛。(微博，2021-08-18)

(33)討論：朋友們有沒有在公共浴室里碰到下頭行為？(豆瓣，2021-06-21)

例(30)與例(31)中，“下頭”作謂語。例(30)中“上頭”與“下頭”對舉，表示投資方對融資擴張這種有益企業利益的行為是樂見其成的，而消費者懷疑自身權益會受到損害，感到不滿。例(31)中“下頭”前加時間副詞“瞬間”修飾，表因受到他人否定而感到不適，對這個人感到失望。

例(32)與例(33)中“下頭”作定語。例(32)中“下頭”修飾后面的時間名詞“瞬間”，義為多個讓自己感到失望與不適的時刻。例(33)中“下頭”修飾后面的中心語“行為”，義為在公共浴室碰到的讓自己感到不適的行為。

“下頭”的出現是語言補充機制作用的成果。梅祖麟(1998)提出了“正反對稱”的演變機制，即“正反兩種形式應該是對稱平衡的，如果缺項，就會產生所缺的項，以填補空檔”[14]16。

下面列舉網絡新詞“上頭”的兩個否定用例：

(34)英雄聯盟：無限亂斗固然好玩，但玩多了會有惡果，千萬別上頭！(新浪網，2020-02-03)

(35)人總喜歡把短暫而頻繁的聊天誤認為是心動。不上頭沉著冷靜從我做起。(微博，2021-08-16)

例(34)中“別上頭”表勸告，提醒，意為不要太過沉迷；例(35)中“不上頭”為否定陳述，意為不一時沉迷其中。但前加這兩個否定副詞并不足以對“上頭”進行完全否定，作為“上頭”的反義。

但當我們使用“下頭”對句子主題進行否定時，不僅否定了說話人會對其沉迷、非常喜愛，而且還表達了對主題的不滿或失望等消極情緒。例如：

(36)山河令吃相難看，花絮收費粉絲下頭，持續兩個月還有大型薅錢項目。(微博，2021-04-03)

(37)追劇的時候有多上頭，等更新的時候就有多下頭。(微博，2021-08-18)

例(36)中對看花絮還要額外收費這種行為進行否定，表達其讓粉絲感到不適、非常不滿；例(37)中“上頭”與“下頭”對舉，可以理解為說話人追劇的時候情緒有多高漲，等更新的時候情緒就有多低落，對更新速度不滿。

“上頭”在否定斷言上的缺項促使了“下頭”的產生，“下頭”在否定程度上比“不上頭”更深刻、更絕對，是對“上頭”表示的喜愛、沉迷等感性色彩的完全否定，并且帶有相反色彩。二詞在感情色彩上的對比見下圖3：

圖3 “上頭”與“下頭”感情色彩對比

五、結語

文章從共時角度探討了網絡新詞“上頭”的語義、功能和感情色彩的演變。“上頭”原本是一個既在共同語言中使用，又在各方言區廣泛使用的詞語，義為“喝酒后引起頭暈、頭疼”。原本的“上頭1”由具體的身體感知向抽象的心理感知方向隱喻，在網絡語言中產生“失去理智、沖動”的“上頭2”用法；“上頭2”含有消極和貶義色彩，在句子中可作謂語、狀語。隨后通過焦點事件，傳播范圍擴大，成為強勢模因，其主觀性增強，語義泛化，發展為表“喜愛，沉迷”的“上頭3”用法；“上頭3”常用作定語、謂語和補語，句法位置上由動詞向形容詞虛化，具有強烈的主觀評價色彩和夸張的修辭功能，成為網絡語言中“上頭”的常用義。

除此之外，文章還討論了“下頭”一詞。隨著“上頭”使用頻率的增強，語用需求的提高，其在否定斷言上的缺項凸顯；通過“正反對稱”語言補充機制的作用，“下頭”隨之產生。作為網絡新詞“上頭”反義詞的“下頭”意為“失望，不開心，感到不適”，在句中常常作定語和謂語，從感情色彩上看帶有貶義，可表示對主題的否定、批評等態度。

現代漢語詞匯是一個不斷更新、不斷替換的系統，網絡語言是現代漢語的一種特殊變體，反映著當下的社會文化和人們的心理認知。網絡新詞越來越多地被人們接受，并且運用于日常生活交際中。“上頭”語義的發展，使用頻率的提高，使用范圍的擴大促進了“下頭”的產生；“下頭”的出現是對“上頭”一詞的補充，是語言系統的自我完善，增強了“上頭”在詞匯系統中的穩定性和持續性，也是“上頭”向更“完整”的現代漢語詞匯邁進的標志。

注釋：

① 讀作“上頭(shàngtou)”時為方位詞，與“上頭(shàngtóu)”詞形意義等都沒有聯系，只是同形詞。與網絡詞“上頭”也并無關聯。

② 《漢語方言大詞典》所收錄的“下頭”為方位詞和名詞，其意義與網絡新詞“下頭”并無聯系。

③ 本文所列漢語方言“上頭”的使用地區及其用法、例句，來源于許寶華主編《漢語方言大詞典》(中華書局，1999年版)與李榮主編《現代漢語方言大詞典》(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目前方言詞典的編寫在遇到詞匯與普通話一樣時，大多數編寫者并不將其收入方言詞典。因此，“上頭”的“喝酒后引起頭暈、頭疼”用法，恐怕遠不止于以上方言區。

④ 何自然(2008)將模因(meme)分為強勢模因與弱勢模因，強勢模因指在自我復制與傳播過程中更具生命力，不斷完善發展的觀念、行為和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