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強




圣旨是皇帝頒布重要文告的專用文書,而民間常見的圣旨則是封贈官員祖父母、父母的誥命或者敕命。按照清代的覃恩封贈制度,一至五品官員及世爵承襲罔替者給予誥命,六至九品官員及外藩、世爵有襲次者發給敕命。同時,各級官員也可以奏請朝廷將授予自己的散階封贈給親族尊長,生者稱“封”,歿者稱“贈”,即封或贈。這種榮親封典的覃恩范圍是,一品至三品官員能夠封或贈曾祖父母,四品至七品官員可以封或贈祖父母,而八品、九品官員僅授本人,不封妻子,若是本人不請封,便可請旨封或贈父母。清道光八年(1828),時任廣東始興縣“教諭銜管訓導事”(正八品)的澳門望廈村人趙允菁請旨贈父母,以盡報本之忱。道光皇帝恩準所請,依例贈其父趙元輅(圖1)為“修職郎”、其母張氏為“八品孺人”。這卷敕命既是文八品散階身份憑證文書,也是清代封贈制度的集中體現,具有一定的歷史文獻價值。
此敕命又稱敕書,呈手卷形制,長218、寬36.5 厘米,紅地葵花錦包首,烏木軸。敕文質地為白綾,已近麥黃色,兩端織有左滿文、右篆書的“奉天敕命”字樣,并飾以頭尾相對的左降龍、右升龍提花圖案,由江寧府織造專供。敕文的起句、中述事跡以及結尾贊詞的句數按照官員品級各有固定程式,只是姓名、職銜、親屬關系等有所區別。對照《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16 所載“誥、敕按品頒給,八、九品起二句,中四句,結二句”,此為文八品官敕命。通篇以滿文、漢字對書,滿文為官方常用的楷體,左起豎排行文,而漢字則右起豎排行文,分為兩段,均為館閣體楷書,采用四六駢體文修辭,豎16 行計216 字。行文規范為“制書”形式,即以“奉天承運皇帝,制曰”起首的格式,“奉”字低一格,“天承運”三字頂格書寫,“皇”字也是抬格書寫。全句解釋為:遵從天意、順承氣運的皇帝,為施恩澤而向百官宣示。在前段文字中,起二句點明了覃恩封贈的意義,原文為“任使需才稱職,志在官之美;馳驅奏效報功,膺錫類之仁”。白話文大意是:要任用有才能、稱職的人,官員應以青史留名為志向;要酬報奔波操勞且有成效的人,給予獎勵,樹為榜樣。中四句概括了趙元輅的事跡及所贈的散階品秩等內容,原文為“爾趙元輅,乃廣東南雄州始興縣以教諭銜管訓導事趙允菁之父,雅尚素風,長迎善氣;弓冶克勤于庭訓,箕裘丕裕夫家聲。茲以覃恩, 贈爾為修職郎。錫之敕命”。白話文解釋為:趙元輅是廣東南雄州始興縣管理訓導事務的教諭趙允菁的父親,品行高雅樸素,秉持和善之風;勤奮地教誨世代相傳,祖輩的事業發揚光大,家族的名聲得以遠播。現在廣施皇恩, 贈你為“修職郎”,賜予詔令。結二句是訓誡、勉勵及褒揚的詞句,原文為“于戲!肇顯揚之盛事,國典非私;酬燕翼之深情,臣心彌勵。”白話文大意是:嗚呼!這是顯親揚名的盛事,是國家的恩典而非個人利益;褒獎你為子孫后代謀劃而付出的深厚情感,讓臣子的心更加振奮。在后段文字中,起二句同樣以“制曰”開首,“制”字抬格書寫。原文為“奉職無愆,懋著勤勞之績;致身有自,宜酬顧復之恩。”白話文解釋為:忠于職守而無過失,工作勤勞,成績顯著;出來做官的原因,是為回報父母的養育恩德,表明了覃恩封贈的原因。中四句簡述趙元輅妻子張氏的事跡,以及贈的命婦品級名號等內容,原文為“爾張氏,乃廣東南雄州始興縣以教諭銜管訓導事趙允菁之母,淑范宜家,令儀昌后;早相夫而教子,俾移孝以作忠。茲以覃恩, 贈爾為八品孺人。”白話文大意為:張氏是廣東始興縣負責訓導事務的教諭趙允菁的母親,以良好的楷模和順她的家庭,美好的儀容、風范使其后代昌盛。早年相夫教子,而后又把孝親之心轉為效忠君主。現在廣開皇恩, 贈你為“八品孺人”。結二句也是勉勵和褒獎的詞句,原文為“于戲!賁象服之端嚴,誕膺鉅典;錫龍章之渙汗,允播徽音。”白話文解釋為:嗚呼!將禮服整飭端莊,承受皇恩;賜予皇帝的文書,將美名傳揚下去。滿漢文字合于中幅,以漢字豎寫奉詔的時間“道光捌年拾壹月初玖日”,分別鈐蓋“敕命之寶”朱文印,印面11.3 厘米×11.3 厘米,玉筋篆,左滿文,右漢字。結尾處署有請旨人的官職和姓名:“廣東始興縣以教諭銜管訓導趙允菁”。背面啟封處寫有行楷“覃恩”字樣,編號“蕩字第七百九十九號”以及請旨人“訓導趙允菁”,并鈐有“中書”騎縫章半印,進一步印證這是趙允菁請以贈的敕命文書(圖3)。
這卷敕命兩次提及“覃恩”二字,意為廣施皇恩。據《清實錄》記載,康熙二年(1662)吏部、都察院廢止了文官三年考滿合格即獲封贈的制度,規定文武官員唯有遇到覃恩,才能給予封贈誥敕。通常是在慶典之際頒給當事人,并有一定的儀式,故稱“封典”。申請時間以兩年為限,過期不再頒給,且每任之內只可提請封贈一次,不準重給。查閱清宮檔案,道光帝(圖4)自1821 年至1850 年在位30 年,僅有兩次覃恩記錄,一是道光八年(1828)十一月初八日恭上“恭慈康豫安成皇太后”徽號禮成;二是道光二十五年十月初五日恭上“恭慈康豫安成莊惠壽禧崇祺皇太后”徽號禮成。這位皇太后并非道光帝的生母喜塔臘氏(1760 ?1797),而是較他年長六歲的繼母、嘉慶帝的第二任皇后鈕祜祿氏(1776 ?1850,圖5)。1850 年,道光帝繼位后尊其為皇太后,并稱之“圣母皇太后”。道光二十五年(1845)覃恩的原因是皇太后七旬壽典,恭上徽號禮成,而道光八年皇太后是52 歲,亦非五旬、六旬大慶,大張旗鼓地上徽號又是出于何因呢?這要從大和卓布拉尼敦(??1759)的孫子張格爾(1790 ?1828)之亂說起。19 世紀上半葉,張格爾在浩罕安集延部和布魯特部的支持下,一度占領新疆喀什噶爾等西四城,自立為南疆統治者,復辟和卓政權。這是繼乾隆二十二年(1757)清政府平定新疆回部( 天山南路) 大小和卓兄弟之亂后,民族分裂勢力的重大叛亂。道光帝諭令揚威將軍長齡(1758 ?1838)、提督楊芳(1770 ?1846) 等將領,調集伊犁、烏魯木齊及陜、甘、川、黑、吉和京旗滿漢官兵36000 余人會師于阿克蘇,軍需動撥帑銀1100 多萬兩,不遺余力地平定張格爾之亂。從道光六年七月至道光七年十二月底,清兵多次擊敗叛軍,陸續收復了失地,最終擒獲張格爾,清代文獻稱為“平定回疆”。事實上,張格爾之亂興起于嘉慶二十五年(1820),平息在道光七年(1827),前后歷時7 年。道光八年(1828)五月,張格爾等人被押解到北京,獻俘于太廟、社稷,在午門舉行受俘禮。隨后,道光帝在圓明園正大光明殿賜宴凱旋將士,把參與平定張格爾之亂的44 位功臣畫像列入紫光閣。可以說,平定回疆是道光帝最引以為豪的功績,在中國近代史上也具有深遠意義。正如他在《平定回疆剿擒逆裔方略》序中所稱“是役之蕆,國憲彰,人心快,而道法顯著于寰區”。
有清一代,凡遇國家盛大慶典,又值物阜民豐,社會安樂,朝臣就會奏請為皇帝、皇后或皇太后等上尊號(徽號),通常每次加兩個字,以表達尊崇和贊美之意。然而,道光帝拒絕了為他上尊號的奏議,卻為平定新疆而給皇太后酌擬“安成”徽號,制作玉冊玉寶,擬定奏書冊文,并擇定十一月初八日吉時恭上徽號。這就可以解釋覃恩贈趙元輅夫婦的時間緣何署為十一月初九日。在恩詔中,應有對各級官員普行封贈的條款,才使趙允菁的父母獲得贈敕命。
無獨有偶,1987 年河南省桐柏縣檔案館征集到同一批次的敕封一卷,所署時間同為“道光捌年拾壹月初玖日”,背面啟封處寫有行楷“覃恩,蕩字第拾肆號”,并鈐蓋“中書”騎縫章半印,敕封對象是光祿寺珍饈署署正康觀濤的庶母趙氏。光祿寺是清代掌理膳食的官署,下轄大官署、珍饈署、良醞署、掌醢署四署,執掌“祭享宴勞、酒醴膳羞”等重大活動的筵席膳食事務,也就是負責為朝廷慶典和祭祀預備筵席。其中,珍饈署設署正滿、漢各一人,承擔用于祭祀的禽、兔和魚、面、茶等物品的供給工作,并預備祭祀所用器皿。道光八年,時任署正的康觀濤為滿員從六品,奏請朝廷將授予自己的散階封給在世的庶母。這卷敕封也是當年榮親封典的物證。可見,前述二卷封贈滿漢官員父母或庶母的敕命都是同一歷史背景下的產物。
敕命作為封贈文書,從宋代至清代已經沿襲950 多年,每一件敕命都承載著被歲月塵封的歷史往事。據《望廈趙氏族譜》記載,二十五世趙元輅(1739 ?1780)以府試第一名入學為生員,又因院試優異而補廩膳生員,并在乾隆四十二年(1777) 丁酉科中式,是廣東鄉試第十八名舉人。著有《書澤堂文稿擇鈔》《觀我集》《自警日記》等。乾隆四十五年(1780) 三月,他遠赴京師參加庚子恩科會試,未能及第,卒于京城宣武門南的廣州會館,年僅42 歲。彌留之際,告誡子孫“人可死而書不可死”。長子趙允菁(1768 ?1834)稟承父訓,在嘉慶六年(1801)辛酉科中式,為廣東鄉試第四名舉人,時稱“父子登科”。為了完成父親的未竟心愿,趙允菁七赴京師參加禮部會試,直至道光六年(1826) 丙戌科落第后,才以“大挑二等”得授直隸南雄州始興縣(今屬廣東省韶關市)教諭,兼任高州文明書院(位于廣東省湛江市遂溪縣)山長。在任期間,趙允菁依例上奏朝廷請以敕命贈父母,并陳述請封理由,懇請皇帝成全自己的心愿。經所在衙門開寫職銜報送吏部驗封司提準,移送內閣誥敕房,待皇帝恩準后,依照官職選定文式草本填寫姓名,交給中書科的滿、漢中書謄寫敕文,再經誥敕房審核,繕定正本,奏請用寶,頒發給趙允菁世代保存。此時,趙允菁已是年屆花甲,距其父去世已有48 載。
由于敕命是重要的詔令文書,褒獎作用鮮明,官府及相關的個人都備加珍視。倘因保管不慎引致蟲蛀、損壞或潮濕污染等情形,就要罰繳俸銀。因此,作為趙氏家族榮耀的贈敕命,一直得到妥善保管。清同治十三年(1874),望廈村的趙家祖屋及家廟遭受臺風侵襲,損毀嚴重。二十八世趙仲開(1838 ?1895)舉家輾轉搬遷到營地大街趙家巷26 號的趙家大屋,該敕命也隨之轉移至此。20 世紀90 年代,趙家大屋意外失火,這卷敕命幸免于難,隨同數以百計的大屋舊物散佚民間,被澳門收藏家吳利勛購藏。1997 年2 月3 日,吳利勛將該敕命捐贈給澳門博物館,并得以長期展出,現已成為澳門記憶工程的組成部分,對于澳門社會“集體記憶”的重拾與建構,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