匾上的字

☉劉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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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景是安陽湯陰人，湯陰離殷墟近，販賣古董方便。老景從二十歲起，便跟著人販賣古董。轉眼二十年過去，老景販賣古董賺了錢，便在湯陰縣城古衙邊買了一塊地，蓋起一座院落。湯陰古衙一帶，是縣城最繁華的地段。院落三進三出。院落蓋起，老景想在門頭懸一塊匾。他看清朝和民國留下來的大宅，門頭上都懸著一塊匾，匾上鏤空雕字，要么是“榮華富貴”，要么是“吉祥如意”等。門匾在外邊經受風吹日曬、雨淋雪打，需要一塊好木頭，要么是楠木，要么是檀木，要么是棗木。

老景的二姑家，在延津塔鋪，家里年前蓋好院落，年關老景到塔鋪串親戚，吃飯間，聞知塔鋪的木匠老范當年買了一棵長了兩百多年的大棗樹。棗樹被解成板，打成了桌椅板凳，但有一塊樹心還留在家里。老景便到老范家查看。老景一看這樹心不俗，有年頭，又堅硬似鐵，便花了二百塊錢，從老范手里買走了這塊樹心。安陽林州，有專做木雕生意的木匠，他們的工錢比普通木匠的貴三倍。在林州木雕木匠里，手藝數一數二的，是一個叫老晉的人。老景把老晉請到家，讓老晉查看這塊樹心。老晉用手指叩了叩樹心，又把樹心翻來覆去查看半天，點點頭：“不錯，是塊好木頭。”

“當得起門頭？”

“當得起是當得起，關鍵是，想雕個啥？”

“‘榮華富貴’，或‘吉祥如意’。”

“到底想雕啥？”

老景：“門頭上的字，都是一個意思，你看著辦吧。”

雕一塊門匾，需要八天到十天的工夫，老晉便在老景家的新院子里住了下來。老景新蓋的院子，老景一家還沒搬進來，老晉倒自己先住了進去。當然屋子還是空的，只是在前院的一間偏房里，給老晉搭了個床鋪。老晉在住進來的頭一天上午，將“榮華富貴”四個字從字帖上拓到紙上，又將“吉祥如意”四個字從字帖上拓到紙上，將兩幅字攤在院子里，衡量該雕哪一款。左右衡量，拿不定主意。拿不定主意不是因為兩幅字在含義上有什么差別，而是在計算二者的筆畫：筆畫多的字雕刻起來麻煩，鏤空之后，筆畫與筆畫間連接的木頭薄，每下一刀，都要仔細思量；筆畫少的，筆畫和筆畫之間，不用動的木頭多，連接的木頭厚實，雕刻起來省工省力。二者各四個字，其中都有筆畫多的字，筆畫計算下來，二者數目差不多，花的工夫也差不多，所以猶豫。正猶豫間，一人踱步到院子里，背著手，打量老景家的院落，從前院踱到中院，又踱到后院，半天工夫，又回到前院。老晉一開始以為這人是老景的家人或親戚，也沒在意，后來看他打量院落的眼神，像頭一回進這院落，知道是一個生人，便說：“客人看看就走吧，我也不是這里的主人，只是被人家雇來干活的。你待的時間長了，主人知道了，面皮上怕不大好看。”

那客人再打量一眼院落，問：“這院落的結構，是從安陽馬家大院套來的吧？”

“我只是個木匠，不是磚瓦匠，看不透房子的蓋法。”

“可是，結構跟馬家大院像，一磚一瓦的蓋法，差池又大了，白辜負了這些磚瓦和這個地段。”那客人又說，“看似房子的蓋法有差池，區別還在于房子主人胸中有無點墨啊。”

“聽客人話的意思，你是個讀書人？”

“讀書人談不上，愛四處走走。”客人又說，“剛去古衙參觀，看這邊新起一座院落，大門開著，就進來看看。老人家，打擾了。”

說完，便向院外走。這時看到地上放著兩幅字，一幅是“榮華富貴”，另一幅是“吉祥如意”，又停住腳步：“這是要干嗎？”

“我是一個木匠，主人要雕一塊門匾，讓我從中選一幅字。”

客人笑了：“不是我多話，這兩款字，和這房子的蓋法一樣，都太俗。”

“我剛才猶豫，也有這方面的原因，這兩款字，我雕了一輩子，也雕煩了。”老晉又問，“客人，你是讀書人，你有什么好主意？”

“即便我有主意，你替人家干活，也做不了主啊。”

“主人跟我交代，門匾上雕什么，由我做主。”

客人笑了：“這胸無點墨倒也有胸無點墨的好處。那我替你想一想。”

客人低頭沉吟半天，仰起頭說：“上午在火車上，我讀了一本書，其中有一個詞，平日也見過，但放到這本書里，就非同一般，叫‘一日三秋’，就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意思，這在人和人之間，是一句頂一萬句的話啊。”

“問題是，這詞放到門頭上合適嗎？”

“這詞放到門頭上，它的意思就轉了，說的就不是人和人的關系，而是人和地方的關系，在這里生活一天，勝過在別處生活三年，你說合適不合適？”

老晉拊著掌說：“這詞有深意，而且不俗，我喜歡，我就雕這個。”

客人走后，老晉開始在棗木上雕刻“一日三秋”四個字。其實，老晉雕“一日三秋”四個字，并不是看中這四個字的深意和不俗，字意深不深、俗不俗老晉并不計較，主要是“一日三秋”四個字的筆畫，比“榮華富貴”或“吉祥如意”四個字的少一半不止，雕刻起來少費工夫。待雕好，請老景過來看。老景看后，愣在那里：“你咋雕了個這，不是說好的雕‘榮華富貴’或‘吉祥如意’嗎？”

“那兩款都太俗，這個不俗。”接著，老晉將那客人對“一日三秋”的解釋，向老景解釋一遍。

老景說：“這個是不俗，得向人解釋，‘榮華富貴’和‘吉祥如意’是俗了，但大家一看就明白。現在，等于把簡單的事搞復雜了。事先，你咋不告訴我呢？”

“你不是說，讓我做主嗎？”

老景哭笑不得：“我是說讓你在‘榮華富貴’和‘吉祥如意’間做主，你咋做到外邊去了呢？”

“既然這樣，你再找塊板子，我重新雕就是了。”

“罷了罷了，一塊門匾，怎么掛不是掛，別再把事情搞復雜了。”老景又說，“‘一日三秋’，說起來也不是壞詞。”

老晉松了一口氣：“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