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嘉
在陽光照射不到的深海,光意味著什么?在沒有庇護的黑暗里,生物如何逃避天敵、吸引伴侶?那些我們聞所未聞的海洋生物,如何借著光的語言生存?
居住在美國佛羅里達州皮爾斯堡小鎮的海洋生物學家伊迪絲·威德,從小便對海洋深處閃現的神秘光芒十分著迷,50多年來,一次又一次回到深海,只為解開生物發光的謎團。

伊迪絲·威德
威德的科考過程曾被收錄于英國廣播公司的紀錄片《藍色星球Ⅱ》,她是令大導演詹姆斯·卡梅隆欽佩的深海探險者。在威德看來,發光的生物,是在向人類揭示隱秘世界的神奇之處,“我相信這光是一盞激發想象力的明燈,能夠點燃人們與生俱來的好奇心。而正是這種好奇心,定義著人類的內核”。
威德在美國波士頓郊外草木繁盛的居民區長大,童年的大部分時光在樹叢中爬上爬下。在八九歲的一個星期天,她穿著累贅的褶皺裙去教堂,回來后爬上一棵柳樹,“就在跳回地面的瞬間,為了保持衣服整潔,我沒能充分保護自己。一陣劇烈的疼痛撕裂了我的背脊。但這疼痛并未持續太久,就被我拋諸腦后”。
多年以來,這種疼痛感一直伴隨著威德,但她以為這只是普通的腰部酸痛。直到1969年,威德上大學體檢,才知道多年前的那一跳,讓她脊椎錯位。“大學第一學期,情況持續惡化,我既無法長時間站立,也不能久坐。我進入大學學習生物學,夢想著將來能成為一名海洋生物學家。然而不到一個學期,我就意識到,不依靠醫療干預我實現不了這個目標。”
就這樣,威德做了脊柱融合手術,雖然手術很成功,但她去“鬼門關”走了一遭。她染上了一種名為“彌散性血管內凝血”的血液疾病,手術部位和肺部大出血,這讓她無法呼吸。
在重癥監護室待了一周后,威德被轉到普通病房,卻震驚地發現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視野中只有一片黑暗與無意義光亮交纏的旋渦。
而雪上加霜的是,醫生告訴威德,脊柱融合手術情況不佳,這一切簡直是毀滅性的打擊,意味著她之前所承受的一切痛苦都毫無意義。
但自始至終,威德都沒有放棄希望。幸運的是,她最終挺過了這場生死之戰。
幾個月之后,威德出院,視力也逐漸恢復。回家5天后,她努力走到池塘邊那棵樹下,拍了拍它。病痛使她對擁有正常視力產生了更深的感恩之情,也讓她對所見之物產生了更深入的思考。
11歲時,威德和父母去了斐濟,她被礁石上的神奇生物吸引,巨型蛤蜊、藍色海星和獅子魚……從那時起,威德的夢想就是成為海洋生物學家,探索神奇的海底世界。
1984年,威德第一次身穿“黃蜂”金屬潛水服深入水下,從此便沉迷其中。而第一次觀測到深海生物的發光現象,更讓威德記憶深刻。當時她在圣巴巴拉海岸附近夜潛,“我懸吊在纜繩末端,身處海面以下240多米的地方,這個深度已經超出當時學界的認知范圍,我的金屬保護殼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我在那里探索和了解地球上最廣闊的生存空間——海洋的中層水域。我希望看到生物的發光現象,因此關掉了照明設備。眼前的景象并未讓我失望。事實上,炫目的光芒簡直使我眼花繚亂,也徹底改變了我的職業生涯”。
威德第一次深潛時,人類對海洋深處壯麗的“燈光秀”還知之甚少。“盡管測光表的觀測結果以及被捕獲生物(大多數已死亡)的發光器官等表明,生物發光現象確實存在,但被直接觀察到的很少,僅有的觀測成果也沒能捕捉到我親眼所見的奇觀。那是一場超乎想象的光之盛宴。后來,當人們讓我描述所見之景時,我脫口而出:‘好像煙花一樣!’這句毫無科學性的形容竟被本地報紙引用,讓我被同事們嘲笑了好一陣子。然而在那之后,我多次帶人一同深潛,已數不清有多少次聽到同樣的感嘆。”
讓威德興奮的是,與觀看煙花表演不同,她不是站在遠處遙望,而是身處這震撼景象的中心。“事實上,我已成為其中的一環,因為我很快發現自己的每個動作都好比觸發器,最輕微的晃動都能擴大藍色耀眼‘火花’的延展范圍。黑暗中,確實曾有閃亮的水霧與旋渦轉瞬即逝,猶如煙花中的‘輕爵士樂’表演,不過不是彩虹光譜中的顏色,而是藝術家的調色盤上最絢爛的藍色混合色——蔚藍色、鈷藍色、天藍色、青石色、霓虹藍色。這超自然的色彩并非陽光的反射,而是產生于某種物質自身。”
威德曾數百次潛入海洋,這也意味著她曾多次置身于險境。威德在《深海有光》一書中講述了她早期的一次遇險。那次,她獨自潛入大洋深處,距海平面有107米。突然,她聽到了潛水器右舷傳來尖銳的鳴響,尖鳴談不上駭人,卻有些不同尋常。
威德坐在潛水器駕駛椅的軟墊上東挪西探,在僅有1.5米高的透明球罩中奮力尋找尖鳴產生的原因。“我彎下腰,幾乎將右耳貼到扶手的儀器上,與此同時,雙腳探入球罩深處。我竟透過襪子感覺到一種自己絕不愿在潛水器中碰到的東西——海水,大量的海水!無邊的絕望與恐懼向我襲來。在大腦的飛速運轉下,我當即排空壓載水艙并猛按垂直助推器。”

深海礁環冠水母與不同物種的發光表演
對于自己這些年來的化險為夷,威德表示很感謝大學時的病痛:“在一切都失去控制的情況下,我意識到自己擁有的唯一力量是心態與觀念。專注于小事極為重要,因為那些事關全局的大問題,光是想想就讓人恐懼難安。我就像被困在懸崖邊,不知要爬多久才能抵達安全地帶。此時,我最好的建議是不要向下看,否則會產生眩暈;也不要向上看,如果一眼看不到盡頭的話,也會讓人心生絕望。我意識到,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集中精力尋找下一個著力點。這種轉移注意力的能力,成為我之后應對無盡挑戰的關鍵策略。”
既然如此危險,為何還要堅持?對這個問題,威德的回答非常簡潔:“說實話,我從未想過放棄。”
在威德看來,認識大自然的愿望,深藏于每個人的內心。探索與分享關乎世界運轉的知識,是人們生存的基礎與樂趣。
未知的大海廣闊無垠,其范圍遠遠超過人們已經涉足的地域。威德說:“我們尚未了解海洋,卻已開始肆意破壞。我們正處在大規模破壞海洋生態系統的邊緣,若將地球上的所有生命系統比作精妙的機器,那么海洋生態正是其中的關鍵齒輪。長期以來,海洋以其浩瀚的水域保護著我們,使我們免受自身的傷害。但污染已使具有強大緩沖能力的海洋不堪重負。”
透過威德辦公室的窗子,可以俯瞰佛羅里達州的一道海灣,她的窗邊有一句名言:“世界不會因缺少奇跡而滅亡,卻會因缺乏驚奇之心而隕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