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逄春階

黎 青/圖
壬寅年六月十六日,都下午四點半了,天氣還悶熱得有些喘不動氣,我和文友們來到四川省廣漢三星堆考古科普傳播基地和三星堆博物館參觀。面對一件件出土的超出我想象的青銅器、陶器、玉器、石器等,我想起了古巴著名作家——阿萊霍·卡彭鐵爾(Alejo Carpentier,1904—1980)評價魔幻寫實主義作家的話:“只有神奇的事物才是美的!”
導游對我說,每天有一萬人來這里,要不是疫情防控因素,人還會更多。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冒著酷暑,都被三星堆的夢幻、魔幻、玄幻的“美”所吸引。吸引力,來自神奇。這種神奇,部分地改變了我對古人甚至對時空的認知。地底下還埋藏著多少秘密?人的潛力到底有多大?還有哪些潛能在沉睡?人類文明的源頭在哪里?我們從源頭上能汲取到什么?
我有緣在廣漢的雒城邊上,結識了三星堆研究學者陳立基。這位77歲的老人,曾任廣漢市作協主席。自1983 年起,陳立基開始三星堆文學的探尋,發表作品數百萬字,有小說集《三星堆的故事》、散文集《趣說三星堆》《悅讀三星堆》等。2003 年1 月,陳立基與廣漢市作協同仁自籌資金創辦《三星堆文學》雜志,為宣傳三星堆文化、探索古蜀文明搭建起廣闊的平臺。陳立基說:“三星堆坐落在北緯30 度線上。也許是巧合,地球上最高峰珠穆朗瑪峰和最深海溝馬里亞納海溝就在這條線上。長江、尼羅河、幼發拉底河,以及金字塔、撒哈拉大沙漠、百慕大三角、良渚遺址、神農架等都處于這條神秘線附近,給世界留下了眾多謎團。三星堆古蜀人創作了輝煌的文化,卻又神秘地消失了,消失的原因大概有大洪水、大瘟疫、大地震、政權更迭、戰爭和民族遷徙等,現在它又神秘地出現,攜帶著一大堆千古之謎。”
1986 年,三星堆1、2 號祭祀坑被系統性地發掘,沉睡數千年的古蜀文明浮出地面,一新天下耳目。當時,陳立基正在為留校電大做準備,培訓班的老師叮囑他,三星堆文化值得高度關注。陳立基牢記叮囑,目光始終不離開三星堆。隨著三星堆遺址發掘進程不斷推進,縱目面具、青銅神樹、青銅獸面、太陽形器等獨特的器物漸漸面世,陳立基欲罷不能,沉浸其中。在尋找資料過程中,他遇到一些問題。三星堆出土文物不同于其他地區,其他地區出土器物特征往往有跡可循,但在三星堆遺址發掘過程中,無論出土多么精美的青銅玉器,都沒有發現文字記載。當時外界對三星堆遺址的解讀資料也非常少,苦于資料受限,陳立基只能四處借來古籍進行研讀。其間,一些專家、學者有關三星堆遺址的有趣故事,便成為陳立基以后創作三星堆主題文學的素材。
陳立基對我說,越研究越覺得三星堆神秘,越研究越覺得三星堆魅力無窮。正如詩人里爾克的一首詩所寫的,這顆星,猶如“教區邊沿上的最后一所房舍的窗戶里透出的燈光,使教區居民觀念中的教區范圍大大地擴展了”。在廣漢,不是一顆星,而是“三星堆”!
甲骨文中的“蜀”字,是一條有著大眼睛的蟲子,眼睛部分極為突出。巧合的是,三星堆出土的眾多青銅人像,眼睛部分無一不讓人印象深刻。如巨大的青銅縱目面具,寬138 厘米,高65 厘米,一對龍眉寬約7 厘米,眉尖上挑的龍眉下,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眼球從狹長的眼眶中柱狀外凸,凸出眼眶長達16 厘米。這對縱目像望遠鏡、像探照燈一樣,能看到什么景象?古蜀人眼里的世界是個什么輪廓?能看多深、多遠?盯著這縱目,我想到了畢加索的畫作,還想到了超現實主義畫家薩爾瓦多·達利和他的由弗洛伊德所揭示的個人夢境與幻覺的杰作。
三星堆博物館的鎮館之寶——青銅神樹,通高3.96 米,使用了套鑄、鉚鑄、嵌鑄等工藝。在那個沒有焊接的蠻荒年代,先人們是如何把工藝做得如此精細?神樹上九只鳥栩栩如生,還有盤在樹上的蛇身。古人的想象力如此豐富、奇特,我們的先人要接通天地人,把人無法把握的能量歸之于上天,歸之于神。陳立基說,這些偉大而神奇的發現,顛覆了全世界對華夏文明起源時代的固有認知,3000至5000 年前的世界,也許并不是我們所認知的封閉的世界,在當時的華夏大地上,除了有位于中原地區的殷墟文明、位于浙江的良渚文明、位于湖北黃陂的盤龍城文化,還有位于四川盆地的三星堆文明。長江流域和黃河流域同屬于中華文明的母體,那不是一個狹窄封閉的時代,而是一個文明遍地開花、星斗遍布的絢爛時代。
除了青銅神樹上的鳥,我還看到展品中有一種陶制的舀水勺子。勺子前端呈碗形,碗壁上連著一個手柄,手柄頂端刻有鳥頭,鳥喙略彎呈鉤狀。專家說,這種器物是在祭祀時用的,被稱作鳥頭把勺。看著這些,我想,三星堆里的好多器物,都跟鳥有關,鳥的元素是不是在昭示著古人有飛翔的強烈愿望?只有人類才具有動物所不具備的、能夠表達復雜思想的能力,用鳥的意象,讓虛構和想象在宇宙間飛翔。
誕生在四川江油的大詩人李白,在1300 多年前就對古代蜀國發出這樣的感嘆:“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陳立基先生在《探秘三星堆》中說:“三星堆有個文物叫龍形柱器,龍形柱器上的龍頭頗似現在的龍頭,但龍頭上長著一對大盤羊羊角和山羊胡須,大盤羊羊角暗示了什么?這種盤羊羊角和而今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盤羊羊角酷似。隱隱昭示著一個秘密。清凌凌的鴨子河由三星堆西北向東流過,鴨子河又名湔江,古河道與‘魚鳧田于湔’的湔山相連。《蜀王本紀》記載:‘蜀王之先名蠶叢,后代名曰柏濩,后者名魚鳧,此三代各數百歲。’”文物、歷史記載與李白詩句“同框”,這不應該僅僅是巧合吧?
幾乎所有的游客,都來不及驚嘆,掏出手機在忙著拍照,我也未能免俗,我也在拍。可是,當我離開三星堆時,突然感覺,我不過是走馬觀花,我什么都想看,結果什么也沒看好。其實是貪心使然,貪心干擾了我對三星堆的理解和感悟。
另外,我沒有提前做功課,懵懵懂懂地進來,懵懵懂懂地出去,我浪費了一次很好的學習機會。必須清醒,對三星堆的拜謁是一項高級的審美活動,需要精心準備才能完成,當然還有你必要的文化修養。日本有位著名作家在觀賞希臘雅典衛城廢墟時,發出這樣的驚嘆:“那種想象的喜悅,不是所謂的空想的詩,而是悟性的陶醉。”“悟性的陶醉”這五個字,一下子揳進了我腦海。在三星堆,我還沒達到這個境界,我只是看到了表層,是浮光掠影。我甚至連“三星堆”地名的由來都沒弄清楚。陳立基先生說,傳說三星堆是玉皇大帝從天上撒下的三把土,其實據考證,此處是高大的夯土城墻經過數千年歲月剝蝕,城墻中間殘斷后留下的三堆土。三星堆所處的歷史時期,距今約為2800 年到4500 年,正值夏商周時期。
講解員對我說,三星堆遺址約3.6 平方公里,我看到的不足千分之二。放眼望去,周圍是碧綠的稻田,這里一切都是安靜的。我想到了一個字——“昧”。昧者,眼睛不明,無知也。我們對世界的理解還是太膚淺,太表象化了。“昧”還有另外一個意思,就是冒犯、冒昧,我們對宇宙、對大自然的規律性認識,還沒有足夠的敬畏之心,于是出現了糊涂、昏聵的“昧瞽”之象。
離開三星堆,我帶著一大堆問號。忍不住,我發了個微信圈,附上了幾幅我拍的照片,我的推薦語是:“人太渺小了,渺小到有點自大;人太無知了,無知到有點狂妄。猥瑣著,混沌著,走出三星堆博物館,仿佛做了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