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譽煒

我第一次穿機制布、那年月叫作“洋布”的衣服,是一件母親花了四塊錢,從公社的供銷社買來的“學生藍”布做成的上衣。那是1972年的夏天,我剛考上高中的時候。
那件衣服一直被我穿到三年后去當兵,洗得都褪了顏色,成了藍白相間的色彩,領口與袖口也都磨破了。四塊錢,在當時覺得是很大的一個數目,平時母親給我買東西,都是以“分”和“毛”計算的。
在我的記憶里,從小到大,穿的衣服從里到外都是用母親親手紡織的粗布做成的。秋天棉花下來時,母親和村里的嬸嬸大娘們一道,彎著腰一朵一朵地將白花花的棉花拾進系在腰間的布兜里,最后都統一送到生產隊的打谷場上。當晾曬干分到各家各戶后,就讓走村串鄉的彈棉花的人給彈好。接下來就是母親沒日沒夜地紡線。那時候農村也沒有電,為了省下燈油,晚上母親經常把紡線車搬到自家的天井里,一邊和人們聊天拉呱,一邊借著月光紡線。線紡完了就放在大鍋里漿煮,再用買來的顏料染成五顏六色的線,然后就拴吊在高高的織布機上,一梭一梭地織成布匹。有的用來做被褥,有的用來做一年四季的衣服,還有的用來做鞋子。這一套漿曬紡織、縫縫補補的針線活兒,是母親那一輩婦女的“基本功”,沒有這兩下子,女孩子找婆家就困難了。而母親從十來歲上就沒有了父母,這套本事早就駕輕就熟了。不過,要保障五六個孩子的穿著鋪蓋,還要伺候年邁的奶奶衣食住行,母親的勞動強度之大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母親留給我的印象是樂觀向上的,再苦再累她都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樣。不過,母親大概也是在那個年代學會抽煙的。一年到頭,我們兄妹身上穿得總是干凈整齊的,沒有補丁摞補丁的情況。我尤其喜歡母親夏天為我做的花條襯衫,有長袖的,有半袖的,如同商店里賣的制式襯衣一樣,都是帶領、縮口、有扣子的。估計即便現在穿上,無論質地還是樣式也不會過時,而且還非常綠色環保。除了穿母親織的布做的衣服以外,我的記憶里還穿過父親淘汰下來的一件棉衣,是“洋布”的,黑色的,有點像現在的夾克。當時我穿著又肥又大,但高中兩年的冬季里,我就一直美美地穿著它。
我的初中是在距家約兩公里的鄰村李章村上的。那時公社的高中已實行了考試錄取制度,村子里至少有四五個男女同學因學習成績差而與高中無緣,當母親見到我接到高中入學通知時,笑瞇瞇地對我說:“好兒子,娘要好好犒勞你一下!”犒勞?是不是讓我吃一頓荷包蛋面條?母親只是笑笑,并沒有回答。
那天,母親從公社所在地青蘭趕集回來,從白布包袱里取出一塊嶄新的“學生藍”布,還有幾個漂亮的褐色塑料扣子,母親邊把那塊新布貼著我的胸脯比畫邊說:“我要給你做件褂子,往后你就是高中生了,穿著要像個樣兒!”哦,原來這就是母親說的犒勞啊!我的眼睛不由一熱。后來我知道,母親為給我買這塊“學生藍”,賣給公社供銷社不少自己織的粗布,而且還動用了積攢許久的“布票”。
秋季開學時,我穿著母親新做的“學生藍”褂子,覺得美得不行。那些多是穿著粗布的同學們,也好像向我投來艷羨的目光。
我第一次用上制式的硬殼筆記本,是在高中畢業后不久到縣文化館學習的時候。
記憶中從小學到高中,我都是需要時就跟母親要來幾分或幾毛錢,買來大張的白紙,回到家自己裁成32開或16開大小的紙張,然后用母親縫補衣裳用的白線穿訂好,然后工工整整地寫上“語文”或“數學”等各科作業本的名字,就可以用來學習了。那時候,像我這樣回到家里,每逢跟母親要錢說買紙或買課本,母親就能爽快地從她的對襟襖的兜里掏出幾分硬幣來的,可以說是為數不多的。這是因為畢竟父親在縣政府機關或公社里上班,每月有幾十元錢的工資。但那時全家吃糧缺口大,經常要給生產隊交“缺糧款”,還要到集市上購買糧食,再加上翻蓋、新建住房,欠賬多多,日子也是“羅鍋子上山——前(錢)緊”。說到底,還是母親重視我們幾個兄妹的學習,只要是學習需要,就克服一切困難堅決支持。
我高中畢業時因國家還沒有恢復高考制度,只能回到小村里勞動,不長時間就擔任了生產隊糧食現金保管員。大概是畢業半年后的6月份,突然接到縣上通知,說是經公社推薦,讓我到縣文化館參加為期一個月的文藝創作學習班。沒想到的是學習結束后,又從幾十個學員中留下我和李鴻儒、曹希桐等同學在文化館繼續搞文藝創作,兼職編印油印刊物《景縣文藝》。至今,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誰推薦我去參加這個學習班的,更不知道文化館是誰決定把我留下來的。
對于我去縣上學習并留在那里工作,母親像是有預感似的。那幾天,她又高興,又有些不舍。繼大哥當了縣辦工廠的工人、二哥教育回潮時考上了衡水機電學校后,母親也想有個幫手留在農村給她撐起一片天。但她又覺得我讀了十年書,學習成績也不錯,窩在莊稼地里好像屈才,見到上邊點名讓我去學習,而且聽說一個公社最多去一人,打心里為自己的兒子感到驕傲自豪。

我離家的頭一天晚上,母親從她的床頭柜的抽屜里,拿出一個很漂亮的紅硬殼的筆記本,對我說:“以后你在縣上學習工作,總是開會學習又寫又記的,我讓你爸爸給你買了一個筆記本。”啊!這是父母給我的筆記本,這么漂亮的紅筆記本!記得有一次我們幾個弟兄翻看當院從部隊復員回來的海坤叔的日記,就是寫在這樣的筆記本上的。當時我不無羨慕地說:“哦,海坤叔的日記寫得棒,筆記本也漂亮,俺啥時候也有這樣的筆記本呢!”沒想到,這話讓母親聽到了,這么快就實現了我的愿望,從此我就有了第一個硬殼的筆記本了。這個硬殼的筆記本一直用到我當兵提干時。
一晃我參軍離別故鄉景縣已經46年了,母親故去也已是第16個年頭了。但母親當初在我胸前比畫那塊“學生藍”布,以及她從床頭柜的小抽屜里取出紅硬殼筆記本時的畫面還是那么清晰,如同就在跟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