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要人物的意義
——讀袁遠小說《有影無蹤》

○李葦子

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首次提出了“圓形人物”和“扁平人物”的概念。值得注意的是他并沒有將兩者置于二元對立的評價體系當中，而是強調兩者同等重要。扁平人物因為某個單一面向的性格非常突出又被稱為“性格人物”，他們從頭到尾堅持一種性格，缺乏變化，所以更容易被讀者辨認、記憶，甚至產生共情。

通常情況下，小說中的次要人物都很“扁平”，甚至于在受篇幅局限的短篇小說中核心人物也總是呈現出扁平化的傾向，在這樣的小說里次要人物連“扁平”都談不上，直接就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符號。

《有影無蹤》（《青年作家》2022 年第2期）是一篇人物眾多的短篇小說，次要人物多達十六個，核心人物只有男主角李征途一人。和那些設置一對主要人物構成矛盾的兩股力量不同，在這個故事中李征途面對的矛盾來自幾個不同的次要人物，他們分別將關于友情的、愛情的、婚姻的、事業的以及如何做人的種種問題置于這個中年男人面前，構成了中年危機的內容。

十六位次要人物按出場順序分別是：趙旗、洪洋、聞柳雪、小女孩趙莞莞、于碩、周蕾、老黃、老蔣、老胡、伍曉舞、一位前男同事、齊娜、岳綿山、程佩佩、第一任妻子、女實習生等。

只要將這個故事復盤一下，人物在故事中的作用便會一目了然。

十九年前，李征途的大學同學趙旗出車禍后，同學們（洪洋、于碩、周蕾、老黃、老蔣等）自發組織了捐款，并決定在趙旗的女兒趙莞莞十八歲之前持續這一捐助行為。但是計劃僅僅持續了四個月便流產了。趙旗妻子聞柳雪只好把女兒送到鄉下公婆家，自己開始打工賺錢。這一部分僅占全文篇幅的十分之一，我們可以將其視作前情回顧一類的存在。

小說的主體部分在十九年后。這一部分的故事其實挺難概括。某天，老胡約李征途去喝茶，喝到途中李征途突然頭疼，只好提前離開，返回的途中遇到了神秘女子（聞柳雪）。女子喊出了李征途的名字，并讓他請她吃飯。吃完后女子居然不辭而別。李征途聯想到失聯二十多年的初戀女友伍曉舞。后來，一位前男同事結婚，邀請他去參加婚禮，婚禮上他遇到了初戀女友的閨蜜齊娜。李征途跟她打聽伍曉舞的消息。齊娜是個話癆，一直不聊正題。第二次聊天才給他講了伍曉舞和岳綿山的故事。前妻程佩佩想找李征途復婚，兩人一起吃飯的時候，齊娜打來了電話。前妻認為齊娜是李征途的曖昧對象，兩人不歡而散。熱心腸的老胡幫李征途給程佩佩打電話做了解釋。程佩佩又去找李征途準備聊復合的事，結果又接到了齊娜的電話，于是，程約齊娜見面一起吃飯聊天，齊娜又講了一些伍曉舞的故事。小說的最后，李征途和前妻搬到一起住了但沒辦理復婚手續。

按照這些人物在故事中的功能，我們不妨將其分為三個層級——

第一層級：聞柳雪、齊娜以及程佩佩和老胡，他們對故事情節產生影響甚至直接構成了情節的一部分。

第二層級：洪洋、于碩、周蕾、伍曉舞、第一任妻子，他們直接或間接參與了主角之前或當下的生活，但在情節推進方面的功能很小。

第三層級：小女孩趙莞莞、老黃、老蔣、一位前男同事、岳綿山、女實習生等。他們只是充當了主角社會生活的一個背景，有的甚至只提到了一兩次名字，對故事情節推進的作用為零。他們雖然是故事中的人，但卻不是文學中的人物，僅僅是一些承載微弱功能的符號。

我們已經注意到了，還有一個人物無處安放，那便是死者趙旗。準確地說趙旗是故事之外的人物，是虛寫的人物，并不在場（伍曉舞和岳綿山也是虛寫的），但，這個故事正是因為他的死亡而產生的，或者說，是他死亡事件投下的一個陰影，這陰影曾籠罩過所有人，但，大家很快就回到了陽光中，唯有聞柳雪的人生被徹底改變。這一改變使得李征途良心受到譴責，靈魂深處的不安，才有了這個類似于贖罪的故事，因此，趙旗的空缺其實又是時時在場的，這是個至關重要的次要人物。

現在，我們重點聊聊作者是如何塑造居于第一層級的次要人物的。

在十九年后的故事中，聞柳雪罹患了一種奇怪的心理疾病——進食障礙癥，她如饕餮一般暴飲暴食。李征途帶她去吃自助。她一共吃了四輪。第一輪甜品是站著吃完的，第二輪是海鮮、河鮮和燒烤，第三輪是滿滿兩大盤菜肴，第四輪是主食，米線、粥、煎餃以及燒賣等。每一輪結束后都去衛生間里吐一番，騰出空間進行下一輪。這種吃了吐、吐了吃的情狀，簡直就像推著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

齊娜也有心理疾病，表現是無休止的說話。一個人能滔滔不絕地說上幾個小時。她有一句標志性的語言“我剛才說到哪兒了？”既像是一種對于聽者的考察，也是聊天繼續進行的信號。直到你再也無法忍受，找個借口開溜的時候，她的另一句標志性的語言就出來了——“還有好多話沒說呢?！?/p>

程佩佩的問題則表現在對生孩子有一種執念。和李征途離婚后，她還不無道理地跟李約定，“等我找到了，你再找”，然后，她在相親的道路上百折不撓，只為了能盡快生個孩子，然而每次都以失敗告終。兜兜轉轉之后，她又回到了李征途身邊，依然沒有孩子，未來也不可能再生孩子。

老胡是李征途的前同事，后來自己創業做生意，有點兒小錢。在這個故事中，老胡從頭到尾只做了一件事，那便是一直熱心腸地勸導李征途再婚。他幫李征途安排了各種相親活動，最后又攛掇他和前妻復婚。

按照福斯特的理論來看，這四位統統都是扁平化的“性格人物”，容易被辨認、記憶，從而產生共情。三位女性代表著三種不同的人生，但，歸根結底都是一種，那便是失敗的人生。人生的失敗沒有質的區別，只有形式差異，這些失敗從幾個不同方向給男主角施力，形成一種八面來風的壓抑感。熱心腸的老胡竟是世界上唯一的慰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