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阿祥 雷興鶴
(南京大學歷史學院,江蘇南京 210023)
歷史文獻中明確記載唐代設置過為數不少的行州與行縣。就該問題的研究狀況言,雖然郭聲波所撰《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唐代卷》(1)周振鶴主編,郭聲波著: 《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唐代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以下簡稱“郭著”)基本是以正州縣為綱而將行州縣附于正州縣下,但其所考的諸多行州行縣,仍然奠定了唐代行州行縣研究的堅實基礎,堪稱居功甚偉;又張達志《唐代后期行州行縣問題考論》(2)張達志: 《唐代后期行州行縣問題考論》,《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以下簡稱“張文”)屬于專門考論該問題的鮮有之作,發覆闡微頗多,并且提示“唐代后期的行州行縣,因其特殊的歷史環境而與唐代前期有所不同”(3)張達志: 《唐代后期行州行縣問題考論》,《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然則“唐代前期”的行州行縣是怎樣的?整個唐代的行州行縣又是怎樣的?郭聲波所考還有哪些遺漏?進而言之,郭著、張文在敘述行州縣的過程中所牽涉的僑州郡縣與行州縣有何區別?行州縣與正州縣存在怎樣的空間關系?乃至唐代行州縣具有哪些方面的影響?諸如此類問題的接續探討,既是唐代歷史政治地理研究的題中應有之義,或亦可供其他唐代史事研究參考。
北宋宣和六年(1124)三月二十四日,朝請大夫知成州晁說之記并書《發興閣記》:
唐成州治上祿縣,同谷尤僻左,杜子美來自三川,謂可托死焉。未幾土蕃之亂尤熾,子美不得有其居而舍去。予始因子美之故居而祠之……閣今初成,予周覽而惘然自失……復念此州自寶應初沒土蕃,后三置行州,初在泥公山,再徙寶井堡,卒治同谷,得非有待于此閣之建歟!(4)曾棗莊、劉琳主編: 《全宋文》卷二八一六,安徽教育出版社、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版,第274—275頁。
又《文獻通考·輿地考》成州:“貞元五年,于同谷之西境泥公山,權置行州。咸通七年復置,徙治寶井堡。后徙治同谷,廢上祿、漢源兩縣?!?5)〔元〕 馬端臨: 《文獻通考》卷三二一《輿地考七》,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8771頁。然則合并以觀,唐代三置“行成州”及其時間與地點可謂非常清楚。
貞元五年(789)至咸通七年(866),第一次權置行成州于泥公山(今甘肅成縣西南)。《元和郡縣圖志》成州:“本屬隴右道,貞元五年節度使嚴震奏割屬山南道。今于同谷縣西界泥公山上權置行成州?!?6)〔唐〕 李吉甫撰,賀次君點校: 《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二《山南道三》,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72頁?!澳喙健庇肿鳌澳喙ι健?,如《方輿勝覽》同慶府記:“泥功山在郡西二十里。唐貞元五年權置行州,今有舊城基”(7)〔宋〕 祝穆撰,〔宋〕 祝洙增訂,施和金點校: 《方輿勝覽》卷七〇《利州西路》,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1223頁。,《雍大記》泥功山記:“唐貞元五年,因氐羌陷本州,于此山權置行州?!?8)〔明〕 何景明纂修,吳敏霞等校注: 《雍大記校注》卷一〇《考跡》,三秦出版社2010年版,第130頁。
咸通七年至咸通十三年(872),第二次權置行成州于寶井堡(今甘肅成縣東南)。《新唐書·地理志》(以下簡稱《新唐志》)成州載:“寶應元年沒吐蕃,貞元五年,于同谷之西境泥公山權置行州,咸通七年復置,徙治寶井堡,后徙治同谷。”(9)《新唐書》卷四〇《地理志四》,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035頁。《方輿勝覽》同慶府(10)〔宋〕 祝穆撰,〔宋〕 祝洙增訂,施和金點校: 《方輿勝覽》卷七〇《利州西路》,第1221頁。、《雍大記》(11)〔明〕 何景明纂修,吳敏霞等校注: 《雍大記校注》卷六《考易》,第68頁。等記載略同。
咸通十三年至唐末,第三次權置行成州于同谷縣(今甘肅成縣)。上引《新唐志》既云成州“后徙治同谷”,《新唐志》成州同谷縣又云“咸通十三年復置”(12)《新唐書》卷四〇《地理志四》,第1036頁。,即在咸通十三年復置同谷縣的同時,行成州也遷至同谷縣。此后,史籍不見“行成州”廢置,五代時期為正州,即后梁開平初先改文州,后唐同光初復名成州。
按唐代成州本治上祿縣(今甘肅禮縣西南),領上祿、同谷、長道、漢源四縣,轄境相當于今甘肅禮縣、西河、成縣地。而據上所述,寶應元年(762)成州治所及部分轄境沒吐蕃后,自貞元五年至唐代結束(907)的百余年間,成州治所三遷,此三遷雖然都未出原成州轄境乃至都在同谷縣境,卻稱“行成州”“行州”“三置行州”,這就涉及目前學術界尚存分歧的“行州行縣”的定義了。如張達志在“僅述其梗概”的行州中,包括了行成州(13)④ 張達志: 《唐代后期行州行縣問題考論》,《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郭聲波則認為“《元和志》作‘行成州’,按慣例,州治寄駐境外方稱行州,同谷縣在成州境,則不合稱行州。今去‘行’字”,即將“行成州”視為正州。(14)周振鶴主編,郭聲波著: 《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唐代卷》,第1024頁。只是上引并非陳陳相因的唐、宋、元、明諸多文獻之“行”字,皆屬不合“慣例”而應“去‘行’字”嗎?顯然不宜如此處理。進之,判斷行州、行縣的“慣例”,就是州治、縣治“寄駐境外”嗎?郭聲波是持這種觀點的,他指出:“行州郡,也叫僑州郡,是另外一種特殊的州。由于戰爭的原因,州縣百姓往往集體遷移他鄉,官府為之另立僑州郡,實行臨時管理”,又“依唐例,行縣一般置在境外”(15)周振鶴主編,郭聲波著: 《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唐代卷》,第36、928頁。。張達志的觀點則與郭聲波有異,所謂“原有正州縣因戰亂等原因陷入敵境,朝廷又在其附近權置州縣者,即為行州行縣……行州行縣既為戰時臨時形態,則多出現反復徙治的現象,且多在戰后予以罷廢,或與故州縣重新合一”④,張氏的“在其(正州縣)附近權置州縣”,自然不同于郭氏的百姓“遷移他鄉”、治所“置在境外”。然則“行州縣”果真等于“僑州縣”?治所“寄駐境外”方稱行州行縣?這可謂定義唐代行州行縣的兩個關鍵所在。
按僑州縣,以東晉南朝的僑州郡縣最具典型意義。筆者曾指出:“借土寄寓是僑州郡縣最重要的性質。一般州郡縣既有其人民,又有其土地;而僑州郡縣,雖然大多領有僑流人口,卻‘無有境土’?!薄巴耆饬x上的僑置,起碼應具備如下三個要素: 其一,原州郡縣的淪沒與僑置,而僑置應‘皆取舊壤之名’;其二,僑人即所謂‘遺民南渡’者的存在;其三,‘僑置牧司’亦即行政機構的初備”(16)胡阿祥: 《東晉南朝僑州郡縣與僑流人口研究》,江蘇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6、46頁。。再言唐代,也有僑州縣:
以唐為例,即有較多從邊區內遷、僑寄在緣邊正州正縣界內的羈縻都督府、州、縣……“考其割隸州縣,均無土地。”“均無土地”正是僑置的基本特征……此種僑都督府、州、縣,雖與東晉南朝意在表示正統的僑州郡縣性質不同,但同為僑置則一也。(17)胡阿祥: 《東晉南朝僑州郡縣與僑流人口研究》,第44頁。
以筆者的上引判斷與郭聲波的上引觀點進行比照,唐代僑州縣的“均無土地”與行州縣的“寄駐境外”是一致的。但不能解決的矛盾是,文獻明確記為“行州”的成州治所并未“寄駐境外”,郭聲波認同文獻記載而定為“行縣”的行吳房縣、行郾城縣,同樣是“取吳房縣境”“取郾城縣境”所置;又譚其驤師也只認為“行州”是“治所不固定,經常遷移的州”(18)譚其驤: 《唐代羈縻州述論》,《長水集續編》,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38頁。,而未提及治所在原州的“境外”或“境內”。今再綜合上引郭聲波、張達志、譚其驤師的觀點,辨析并推論之,得出如下幾點認識。
其一,僑州縣不是首置,它必有已經淪陷的對應的原州縣或至少有來自原州縣的僑流人口。行州縣也不是首置,它既有對應的正州縣,又具備治所“寄駐境外”或寄駐境內即離開原來治所的兩大特征。
其二,行州縣之“行”,已經集中反映了行州縣這類政區的特殊性。所謂“行”,本有移動、臨時、外出之意。以與地方行政有關者為例,唐代之前,北魏、北齊、隋有尚書臺在外設置的分支機構“行臺”;唐代之后,金有行臺尚書省,元有行中書省(行省)。至于唐代的行州縣,以上文討論的行成州為例,又往往稱“權置”,“權”即權宜、變通、暫且、不依常規之意,這正符合行州縣寄駐他地、治所經常遷移、“實行臨時管理”、“戰時臨時形態”等情形。換言之,“行州縣”之“行”,與“行臺”“行省”之“行”差相仿佛,即行州縣是脫胎于常規的正州縣的一種權置的特殊政區。
其三,行州縣與僑州縣之寄駐他地的區別在于: 僑州縣必是寄駐“境外”,即離開了原州縣的轄境,行州縣的寄駐則包括了正州縣的境外與境內兩種情形;或者說,唐代的僑州縣主要指僑蕃州(19)所謂“僑蕃州”,本文不贅,以免枝蔓,其大致情形,略如譚其驤師《唐代羈縻州述論》(第133—134、144頁)所述: 唐代的“羈縻州實際共有都護府、都督府、州、縣四級,習慣上總稱羈縻州,又稱蕃州……普通州縣對羈縻州而言,即被稱為‘正州’……羈縻州基本上分兩種: 一種設置于邊外各國、族原居住地;一種設置于邊外各族遷入內地后的僑居地……后者一稱僑蕃州,其僑寄地本為唐朝正州正縣的轄境?!庇挚蓞⒖甲T其驤師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5冊“唐時期”所附“僑寄內地羈縻都督府州縣表”“僑寄內地羈縻州縣表”,地圖出版社1982年版,第42、50、62頁。與寄駐境外的行州縣,而唐代的行州縣之寄駐,關鍵還在寄駐正州縣的“附近”,此誠如張達志所言,“原有正州縣因戰亂等原因陷入敵境,朝廷又在其附近權置州縣”,這也符合權置行州縣的目的。不妨換位思考: 如果戰亂時州縣境全失,則州縣治所寄駐境外自屬正常,但當州縣境并未全部喪失時,州縣治所就不一定要寄駐境外了。而無論寄駐境外或境內,“在其附近權置州縣”,都更有利于安集歸附流民(20)關于權置行州行縣以安集歸附流民,有條文獻記載頗能說明問題?!顿Y治通鑒》卷二四〇《唐紀五十六》“憲宗元和十二年二月”條(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7731—7732頁)載:“淮西被兵數年,竭倉廩以奉戰士,民多無食,采菱芡魚鱉鳥獸食之,亦盡,相帥歸官軍者前后五千余戶;賊亦患其耗糧食,不復禁。庚申,敕置行縣以處之,為擇縣令,使之撫養,并置兵以衛之?!焙∽ⅰ半分眯锌h以處之”曰:“未能得其縣,故權置行縣以處來歸之民?!?,也或有利于謀求恢復失地。
綜上所作辨析與推論,筆者認為: 判斷是否“行州縣”的前提條件,一是行州縣必須脫胎于正州縣,二是治所寄駐他地,這兩個前提條件反映了行州縣的權宜性、臨時性、僑寄性特征。而以此為前提去檢索文獻,則明確記載為“行州”“行縣”者,在沒有充分理由的情形下,自不必懷疑其確為行州、行縣(21)《唐會要》卷七〇《州縣改置上·河南道》(〔宋〕 王溥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484頁)載:“行齊州 元和十三年冬十月,齊州刺史高士榮奏:‘蒙恩受任,其州猶在賊中,須置行州,及倚郭歷城縣行印。’從之”。又下文所引《唐大詔令集·置行蔡州敕》之敕文云“權置行蔡州”。據此,“行某州”“行某某縣”在當時應是正式的稱謂。,這也是本文“補考”行州、行縣的基本原則。至于具備以下條件者,也有可能經過推敲進而認定其為文獻未明確記載或漏載的行州、行縣,這也是郭著考定部分行州、行縣的參考依據所在,即: 第一,州、縣“治所不固定,經常遷移”,同時文獻中記為“權置”“僑置”“僑治”“徙治”“寄治”者(22)如上所引,譚其驤師既認“治所不固定,經常遷移的州”為“行州”,則“行縣”當不例外;又張達志《唐代后期行州行縣問題考論》(《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徑稱“權置故州縣,史稱行州行縣”,以及上引郭聲波“行州郡,也稱僑州郡”。雖然實際情形更加復雜,但權置、僑置一類情形往往與行州行縣存在密切關聯,殆無疑義。如《新唐書》卷一七一《楊元卿傳》(第5191頁)之“僑置蔡州”,《舊唐書》卷一六一《楊元卿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228頁)作“權置行蔡州”;又《新唐書》卷二一四《吳元濟傳》(第6007頁)之“帝始僑置郾城、吳房于行營,以綏新附”,《舊唐書》卷一五《憲宗本紀下》(第458頁)作“敕宜于許汝行營側近置行郾城,以處賊中歸降人戶”,《舊唐書》卷三八《地理志一》(第1435頁,《舊唐書·地理志》以下正文簡稱《舊唐志》)作“置行吳房縣”。;第二,正州完全失陷,新置之州為行州,此行州所轄故縣雖文獻未明確記載其為“行縣”,但因脫胎于故有正縣、又治所發生遷移,也或可視為行縣(23)如《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唐代卷》(周振鶴主編,郭聲波著,第225頁)載:“依唐前期慣例,以正州名義所置行州,一般附置行縣為首縣?!毙枰f明的是,“也或可視為行縣”的這類情形,本文尚未多所致力,可參考《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唐代卷》相關論述,如“行平高縣”(第111頁)、“行蕭關縣”(第112頁)、“行柳城縣”(第225頁)。。
唐代設置過哪些行州、行縣?這是“何謂行州行縣”以外的又一個麻煩問題。
先言行州。郭聲波《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唐代卷》在正州下與正州中列目附考了31個行州。(24)此31行州為: 行秦州、行綏州、行云州、行慶州、行武州、行渭州、行原州、行鹽州、行蔚州、行燕州、行營州、行遼州、行懷州、行齊州、行巖州、行交州、行巂州、行真州、行松州、行維州、行霸州、行保州、行柘州、行當州、行靜州、行恭州、行悉州、行儒州、行武州、行威州、行甘州。今對郭著未列目或未提及的行雄州、行蔡州、行南扶州、行昌州、行翼州、行成州(25)上文已考“行成州”,以下不再贅述。進行補考,并對見于史籍的行乾州、行涼州說明存疑的理由。
1. 行雄州
《新唐志》雄州:“在靈州西南百八十里。中和元年徙治承天堡為行州?!?26)《新唐書》卷三七《地理志一》,第972頁。按大中三年(849)割威州昌化縣置雄州,治今寧夏中寧縣石空鎮;行雄州則設置于中和元年(881),設置地點為承天堡(今寧夏中衛市城區附近)。及至后晉天福七年(942年),降行雄州為昌化軍。(27)周振鶴主編,郭聲波著: 《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唐代卷》,第120頁;魯人勇、吳忠禮、徐莊: 《寧夏歷史地理考》,寧夏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02頁。
2. 行蔡州
“行蔡州”的設置時間應為元和十二年(817),治所在行郾城縣(今河南漯河市郾城區裴城鎮)。按行蔡州的設置時間,文獻所見有元和十年(《唐大詔令集·置行蔡州敕》)、元和十二年(《舊唐書·憲宗本紀下》)、元和十三年(《舊唐書·楊元卿傳》)三種記載。張文沒有言及“元和十二年”,又指出“‘元和十三年’顯然有誤,當為‘元和十年’之訛”,認為行蔡州設置于元和十年,其論據是以事件發生的時間鏈推理斷定:“《舊唐書》記裴度進言討賊三年,而淮西用兵從元和九年九月開始,元和十二年十月擒吳元濟戰爭結束?!?28)張達志: 《唐代后期行州行縣問題考論》,第142頁。但張文這個推理邏輯,同樣適用于元和十二年設置“行蔡州”這類文獻記載,即無法排除“行蔡州”是元和十二年設置的。又郭著在“汝南郡(豫州)”沿革中,有“蔡州(762—907)”“治汝陽縣(今河南汝南縣)”的表述,并提及“元和十年,蔡州兵亂,置行蔡州于唐州境……是年,罷行蔡州”(29)周振鶴主編,郭聲波著: 《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唐代卷》,第402頁。。
今按《冊府元龜》載: 元和“十二年……朝廷比令(楊)元卿與李愬會議于唐州東境,選要便處,權置行蔡州”,又元和十二年三月己巳,“以太子仆楊元卿為蔡州刺史兼御史中丞、本州團練鎮遏使”,詔曰:“其新除蔡州刺史楊元卿宜令與李愬商量計會,且于唐州東界選擇要便,權置行蔡州?!?30)〔宋〕 王欽若等編纂,周勛初等校訂: 《冊府元龜》卷三一三《宰輔部》,卷一六五《帝王部》,鳳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3548、1837—1838頁。而其結果,便是《舊唐書·憲宗本紀下》元和十二年七月所載“詔以郾城為行蔡州治所”(31)《舊唐書》卷一五《憲宗本紀下》,第460頁。,這是行蔡州設置的直接證據,詔定行蔡州治所的時間即為行蔡州設置的明確標志。至于“行郾城”以及“行吳房縣”的設置時間,又可以作為行蔡州設置時間的間接證據?!杜f唐書·憲宗本紀下》載: 元和十二年二月“庚申,敕宜于許汝行營側近置行郾城,以處賊中歸降人戶”(32)《舊唐書》卷一五《憲宗本紀下》,第458頁。;《冊府元龜》載: 元和“十二年二月庚申,敕淮西賊中百姓窮困,相率歸順,其數甚多,言念生人,載懷哀憫,必資綏撫,使獲安存,于許汝行營側近置行郾城,委韓會計議揀穩便處置,又于唐州側近置行吳房縣?!?33)《冊府元龜》卷一六五《帝王部》,第1837頁。按置行郾城縣、行吳房縣及以行郾城縣為行蔡州治所時,平吳元濟戰爭尚未結束,此時設置行縣、行州是符合平叛事件發展邏輯的。及至元和十二年十月,吳元濟被擒,十一月斬殺于長安,于是廢行蔡州、行郾城縣、行吳房縣。
然則《唐大詔令集·置行蔡州敕》之“元和十年”、《舊唐書·楊元卿傳》之“元和十三年”兩種對蔡州設置時間的記載,又當如何理解呢?比較《唐大詔令集·置行蔡州敕》“且于唐州東界選擇要便,權置行蔡州。(元和十年三月)”(34)〔宋〕 宋敏求編: 《唐大詔令集》卷九九《政事》,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500頁。與《冊府元龜》元和“十二年……三月己巳……且于唐州東界選擇要便,權置行蔡州”之文字,頗疑《唐大詔令集·置行蔡州敕》的“元和十年三月”蓋由“元和十二年三月”涉上下文而脫“二”字,所以《冊府元龜》元和“十二年”的記載是正確的。至于《舊唐書·楊元卿傳》的記載,所謂“元和十三年,授蔡州刺史、兼御史中丞。未行,改授光祿少卿。初,朝廷比令元卿與李愬會議,于唐州東境選要便處,權置行蔡州”云云,稍玩文意,即可知“初”為追述文字,又《全唐文·令楊元卿優恤淮蔡歸順百姓詔》(即《置行蔡州敕》)的系年,韓理洲等亦考為“元和十二年(817)三月”(35)韓理洲主編,韓理洲、黨秋妮、羅妮、宋穎芳著: 《〈全唐文〉詔敕考辨·第三篇》,三秦出版社2017年版,第407頁。,以此,由《舊唐書·楊元卿傳》的記載,其實得不出“元和十三年……權置行蔡州”的看法。
3. 行南扶州
《舊唐志》竇州:“武德四年,置南扶州及五縣。以獠反寄瀧州。貞觀元年廢,以所管縣并屬瀧州。二年,獠平,復置南扶州,自瀧州還其故縣。”(36)《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志四》,第1723頁。又《新唐志》竇州:“本南扶州,武德四年以永熙郡之懷德置。以獠叛,僑治瀧州,后徙治信義。貞觀元年州廢,以縣隸瀧州。二年復置。”(37)《新唐書》卷四三上《地理志七上》,第1110頁。按“獠反”“獠叛”事,《資治通鑒》武德七年(624)六月辛亥:“瀧州、扶州獠作亂,遣南尹州都督李光度等擊平之?!?38)《資治通鑒》卷一九一《唐紀七》,第5984頁。據知武德四年(621)置南扶州,治懷德縣(今廣東信宜市東北)。武德七年因境內獠人反叛,寄治瀧州瀧水縣(今廣東羅定市南)為行南扶州。(39)參考周振鶴主編,郭聲波著: 《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唐代卷》,第643頁。按: 此“南扶州”雖無“行州”之名,但有“行州”之實,故列為“補考”。貞觀元年(627)廢行南扶州。貞觀二年平獠亂后,再置南扶州,治信義縣(今廣東信宜市東鎮街道)。(40)《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志四》,第1723頁;《新唐書》卷四三上《地理志七上》,第1110頁;〔宋〕 樂史撰,王文楚等點校: 《太平寰宇記》卷一六三《嶺南道七》,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3119頁。
4. 行昌州
《新唐志》昌州:“乾元二年析資、瀘、普、合四州之地置,治昌元。大歷六年州、縣廢,其地各還故屬,十年復置?!?41)《新唐書》卷四二《地理志六》,第1091—1092頁。昌元縣約治今重慶榮昌區安富街道。(42)周振鶴主編,郭聲波著: 《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唐代卷》,第934頁。按: 郭著于古今地名對照,頗盡比勘之勞,故本文之今地對照,也多依郭著,以下不一一出注。按“大歷六年州、縣廢”,考之《太平寰宇記》昌州:“張朝、楊琳作亂,為兵火所廢。大歷十年,西川節度使崔寧奏復置,以御蕃戎”,又昌元縣:“賴婆山,在縣南九十里。四面懸絕。大歷四年在山上置行州”(43)《太平寰宇記》卷八八《劍南東道七》,第1746—1747頁。,則昌州、昌元縣遭亂被焚后,大歷四年(769)乃置“行昌州”于昌元縣賴婆山(今四川瀘縣縣城玉蟾街道一帶),又最遲在大歷十年昌州、昌元縣復置之前,行昌州廢。
5. 行翼州
《新唐志》松州:“廣德元年沒吐蕃,其后松、當、悉、靜、柘、恭、保、真、霸、乾、維、翼等為行州。”(44)《新唐書》卷四二《地理志六》,第1086頁。郭聲波、李培生《北宋茂屬十七羈縻州地望考》“羈縻翼州”條指出:“本唐代正州,在茂州北,今茂縣疊溪鎮一帶,廣德后北境陷沒,遂移治翼水縣(今茂縣飛虹鄉兩河口)?!敦懺冷洝费砸碇菀褟U,《新唐志》言翼州曾為‘行州’,反映的就是這段史實。貞元十年唐軍收復翼州峨和縣,標志翼州舊境基本恢復,翼州還治翼針縣……顯然貞元年間已從‘行州’恢復為正州?!?45)郭聲波、李培生: 《北宋茂屬十七羈縻州地望考》,《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20年第3輯。按: 在2020年5月11日修訂完成的《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唐代卷》(周振鶴主編,郭聲波著,2020年11月第2版第2次印刷本)中,又表述有異,所謂“廣德元年,移治翼水縣,棄峨和縣于吐蕃……貞元十年(794),收復峨和縣。元和十五年(820),翼州領翼水、衛山、峨和三縣,治翼水縣”,即郭著又不以翼州為“行州”。今據郭文腳注所引《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唐代卷》為2017年版判斷,郭著2020年版定稿時間當在郭文之后,又因《新唐書·地理志》之說符合本文之“行州”定義,故仍將“行翼州”列為“補考”。簡而言之,廣德元年(763)到貞元十年(794)間,行翼州治翼水縣。
6. 附存疑之行乾州、行涼州
《新唐志》松州:“廣德元年沒吐蕃,其后松、當、悉、靜、柘、恭、保、真、霸、乾、維、翼等為行州”,是乾州亦為行州。然廣德元年前,就筆者寓目所及,與此“行乾州”對應的乾州于史無考,即“行乾州”并不符合行州皆有對應的正州之例;又《新唐志》乾州:“大歷三年開西山置,縣二。招武,寧遠?!?46)《新唐書》卷四二《地理志六》,第1088頁。故頗懷疑《新唐志》“松州”條誤將大歷三年(768)開置的乾州闌入了這批行州之列,因為據郭聲波的考證,這批行州中的當、悉、靜、柘、保、霸皆為大歷年間所置。(47)參考正文第三節《唐代行州行縣輯考表》(表1)相應條目。以此,“行乾州”存疑,暫不計入可以確考的唐代行州中。
《舊唐書·郝玼傳》:“郝玼者,涇原之戍將也……元和三年,(段)佐請筑臨涇城,朝廷從之,仍以為行涼州,詔玼為刺史以戍之?!?48)《舊唐書》卷一五二《郝玼傳》,第4077—4078頁。段佐,《新唐書》卷一七〇《郝玼傳》作“段佑”?!秲愿敗匪浵嗤?。(49)《冊府元龜》卷四一〇《將帥部》,第4644頁。關于《舊唐書》“行涼州”,中華書局本《??庇洝吩疲骸板居钣浘砣⑿聲硪黄摺鸷芦u傳、卷三七地理志,通鑒卷二三七均作‘行原州’。”(50)《舊唐書》卷一五二《郝玼傳》,第4080頁。按此條校勘記只出異文而未定是非,可見其審慎態度。蓋唐安史之亂后,渭州、原州、涼州等陷于吐蕃,既置“行渭州”“行原州”,則再置“行涼州”也有可能。然而疑問有四。其一,涼州本治姑臧(今甘肅武威市),廣德二年(764)陷于吐蕃后,即便置行涼州,也不太可能遠置于臨涇(今甘肅鎮原縣)。其二,置行原州于臨涇,史實歷歷可考,如《舊唐書·憲宗本紀》: 元和三年“十二月庚戌,以臨涇縣為行原州,命鎮將郝玼為刺史”(51)《舊唐書》卷一四《憲宗本紀》,第427頁。,《新唐志》原州:“廣德元年沒吐蕃,節度使馬璘表置行原州于靈臺之百里城。貞元十九年徙治平涼。元和三年又徙治臨涇。大中三年收復關、隴,歸治平高。廣明后復沒吐蕃,又僑治臨涇。”(52)《新唐書》卷三七《地理志一》,第968頁。其三,除了上引之《舊唐書·郝玼傳》和《冊府元龜》外,未見“行涼州”的其他記載,而在《舊唐書》《新唐書》中,“行原州”即見載四次。其四,假設郝玼既任行原州刺史,也任行涼州刺史呢?遺憾的是,未見唐代以一人而同時擔任兩“行州”刺史的事例。以此,《舊唐書·郝玼傳》中所見之“行涼州”當作“行原州”。
要之,以筆者補考的包括“行成州”在內的6個行州,加上郭聲波《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唐代卷》中考證的31個行州,則唐代至少設置過37個行州。(53)張達志《唐代后期行州行縣問題考論》(《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載:“權置故有州縣為行州行縣,但若權置新州縣者,則徑稱權置某州某縣,其建制上的臨時性特點,與行州行縣類同”,并舉元和四年(809)至大和三年(829)間之宿州為例。按張氏所論之宿州,因不符合本文之“行州”定義,故不取。
再言行縣。郭聲波《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唐代卷》在正州縣下與正州縣中列目附考了36個行縣。(54)此36行縣為: 行上邽縣、行上縣、行大斌縣、行云中縣、行榆林縣、行蕭關縣、行平高縣、行五原縣、行興寧縣、行靈丘縣、行遼西縣、行懷遠縣、行飛狐縣、行柳城縣、行威化縣、行昌黎縣、行壽安縣、行修武縣、行歷城縣、行郾城縣、行吳房縣、行常樂縣、行越巂縣、行真符縣、行嘉誠縣、行薛城縣、行歸化縣、行云山縣、行柘縣、行通軌縣、行悉唐縣、行和集縣、行左封縣、行安鄉縣、行密恭縣、行張掖縣。今對郭著未列目或未提及的行龍泉縣、行潘原縣、行洋源縣、行黃金縣、行朗池縣、行將利縣進行補考。
1. 行龍泉縣
《新唐志》延州豐林:“武德四年僑置云州及云中、榆林、龍泉三縣,八年州廢,省龍泉入臨真,省云中、榆林入豐林。”(55)《新唐書》卷三七《地理志一》,第971頁?!杜f唐志》延州豐林亦云:“武德四年,于此僑置云州及云中、榆林、龍泉三縣。八年,廢云州及三縣,以龍泉并入臨真,以云中、榆林并入豐林?!?56)《舊唐書》卷三八《地理志一》,第1411頁。郭著既以僑置之云中、榆林二縣為行云州之行云中縣、行榆林縣,則僑置、省并情形并無不同之龍泉縣,雖其舊縣尚待考證,亦可列為行云州之行龍泉縣。行龍泉縣置于武德四年,治龍泉城(今陜西延安市寶塔區南泥灣鎮),省并時間據郭著之說,為武德六年。(57)周振鶴主編,郭聲波著: 《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唐代卷》,第88、90頁。
2. 行潘原縣
《新唐志》涇州潘原:“本陰盤,天寶元年更名,后省為彰信堡,貞元十一年復置?!?58)《新唐書》卷三七《地理志一》,第968頁?!短藉居钣洝肺贾菖嗽h:“舊縣城在涇水北。廣德元年陷于蕃。至貞元十年置行縣于彰信堡?!?59)〔宋〕 樂史撰,王文楚等點校: 《太平寰宇記》卷一五一《隴右道二》,第2920頁。綜而觀之并參考張文的考證(60)張達志: 《唐代后期行州行縣問題考論》,《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廣德元年潘原縣陷于吐蕃,此后雖有反復,及至貞元三年(787)再次陷沒,于是貞元十年乃置行潘原縣于彰信堡(今甘肅平涼市西),而“貞元十一年復置”之潘原縣已還舊治(今甘肅平涼市東南涇水北岸),復為正縣。
3. 行洋源縣
《舊唐志》洋州: 武德“四年,又置洋源縣”,又洋源:“武德七年,分西鄉縣置?!?61)《舊唐書》卷三九《地理志二》,第1533頁?!缎绿浦尽费笾菸鬣l:“武德四年析置洋源縣,寶歷元年省?!?62)《新唐書》卷四〇《地理志四》,第1034—1035頁。按洋源縣(治今陜西鎮巴縣城涇洋街道)始置于武德四年抑或武德七年,難斷究竟。又《太平寰宇記》洋州西鄉縣:“廢洋源縣……唐武德七年析西鄉縣東南一百八十里地以置,因縣北洋水為名。大歷元年為狂賊燒劫,遂北移于西鄉縣南二十里白湍村權置行縣,即今縣理是。寶歷元年山南西道節度使裴度奏,準今年二月敕洋源縣為鄉”(63)〔宋〕 樂史撰,王文楚等點校: 《太平寰宇記》卷一三八《山南西道六》,第2691頁。,即降行洋源縣為鄉。行洋源縣的設置時間當在大歷元年(766)至寶歷元年(825)間,設置地是白湍村(今陜西西鄉縣南十五里古城子)。
4. 行黃金縣
黃金縣本治今陜西洋縣金水鎮西溝村?!短藉居钣洝费笾菡娣h:“廢黃金縣……廣德后因羌賊叛亂,權移于蜯湍置行縣,在漢江北,南至西鄉縣六十里。元和以后方移就今理。”(64)《太平寰宇記》卷一三八《山南西道六》,第2692頁。即廣德元年后置行黃金縣于蜯湍(今陜西西鄉縣東北子午鎮馬家莊),最晚在元和十五年(820)還新治(今陜西洋縣黃家營鎮真符村),仍為正縣。
5. 行朗池縣
《太平寰宇記》蓬州朗池縣:“大歷五年遭狂賊焚燒,自后權置行縣,未立城壁。貞元元年移于營山歇馬館為理,即今縣是也?!?65)《太平寰宇記》卷一三九《山南西道七》,第2712—2713頁。按朗池縣本治今四川營山縣北,行朗池縣設置地點推測在此附近,設置時間則從大歷五年(770)至貞元元年(785)間。
6. 行將利縣
《新唐志》階州:“本武州,因沒吐蕃,廢,大歷二年復置為行州,咸通中始得故地,龍紀初遣使招葺之,景福元年更名,治皋蘭鎮?!?66)《新唐書》卷四〇《地理志四》,第1042頁。郭著認為“皋蘭鎮”當為“蘭皋鎮”,在今甘肅康縣大南峪鄉。(67)周振鶴主編,郭聲波著: 《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唐代卷》,第1033頁。按唐置行州的同時,多置行縣為行州治(68)參考正文第三節《唐代行州行縣輯考表》(表1)。;行武州也不例外,即大歷二年(767)置行將利縣治蘭皋鎮,為行武州治(69)按: 郭聲波《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唐代卷》在正文(第1033頁)中,稱此將利縣為“后將利縣”;而在“附錄·唐元和十五年(820)行政與統治區劃總表”(第1490頁)中,則有“行武州(1行縣),行將利”一欄。。咸通五年(864)收復舊境,行將利縣還舊治(今甘肅隴南市武都區),復為正縣。
要之,以筆者補考的上述6個行縣,加上郭聲波《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唐代卷》中考證的36個行縣,則唐代至少設置過42個行縣。
以上,在郭著考證的基礎上進行了補考。而為求一目了然之效,并便于接續的分析,這里再綜合郭著的考證與筆者的補考,謹作《唐代行州行縣輯考表》,如表1所示。

表1 唐代行州行縣輯考

續表

續表

續表
由表1各欄簡述,有唐一代可考的至少37行州、42行縣之概況可見。而據表1稍作提煉,可得以下三點粗淺印象:
其一,就唐代行州行縣的設置時間言,雖然整個唐代都未間斷,但以初唐和中晚唐設置較多,又戰亂時期比穩定時期設置要多。通過行州行縣的設置,可以窺見唐代政區演變過程與政局治亂狀況之間的呼應關系。如唐初尤其是武德與貞觀前期,或因“群盜初附,權置州郡”(70)《舊唐書》卷三八《地理志一》,第1384頁。,或因“天下初定,權置州郡頗多”(71)《新唐書》卷三七《地理志一》,第959頁。,再加上安置移民等情形,所以“權置”政區中頗有行州行縣。及至安史之亂以后的唐代中晚期,為了應對越來越嚴重的地方反叛、邊族動亂、疆土淪陷等內憂外患,行州行縣的設置尤多。
其二,就唐代行州行縣的地理分布言,劍南道(13行州、12行縣)、關內道(8行州、10行縣)最多,其次為河北道(3行州、5行縣)、隴右道(3行州、3行縣)。劍南道、關內道、隴右道是唐廷對抗吐蕃的前沿陣地,出于因應戰爭的需要、表達規復失地的決心、吸納招撫流亡的考慮,設置了大量的行州與行縣。河北道行州、行縣的設置則多聯系著唐初的統一過程。至于地理分布雖不突出但仍具有典型意義的河南道(2行州、3行縣),行州行縣之設則與憲宗朝征討淮西與淄青的藩鎮叛逆有關。(72)如張達志《唐代后期行州行縣問題考論》摘要指出:“唐代后期的行州行縣集中出現在抵御外族的邊境與討伐叛藩的前線兩種特定的時空之中?!?/p>
其三,就唐代行州行縣設置的地理位置與地形特征言,往往選擇山丘溝壑之類的險要之地,以求“依險為治”。如行州行縣分布最集中的劍南道地區處在青藏高原東緣,當、悉、柘、靜、恭等行州皆置于“山陵要害之地,以備吐蕃”(73)《舊唐書》卷一九六下《吐蕃下》,第5243—5244頁。,行昌州則置于“四面懸絕”的賴婆山上;關內道的行渭州、行原州、行武州、行蕭關縣、行潘原縣等都在戰略地位特別顯要的隴山邊緣區的涇州,而“涇州在唐朝抵御吐蕃戰略防線中的重要地位”,張文已有詳盡的討論。(74)張達志: 《唐代后期行州行縣問題考論》,第135—137頁。諸如此類,不煩一一贅述,若再比較一下唐廷為防御吐蕃等邊族而設置的行州,與南宋為防御蒙古而遷徙的州,又可看出兩者在選址方面的相似之處,這就誠如清人錢大昕的總結:“宋末,川蜀諸州多依險為治。”(75)〔清〕 錢大昕著,方詩銘、周殿杰校點: 《廿二史考異》卷六九《宋史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980—981頁)載:“如遂寧府權治蓬溪砦,順慶府徙治青居山,敘州徙治登高山,合州徙治釣魚山,渠州徙治禮義山,廣安軍徙治大良平,富順監徙治虎頭山,閬州徙治大獲山,政州徙治雍村,涪州移治三臺山,皆載于《志》;而潼川府之治長寧山,隆慶府之治苦竹隘,蓬州之治運山,《志》獨遺之。”
以上二、三節主要是在郭聲波《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唐代卷》考證的基礎上,再作“補考”與《輯考表》,以期集中呈現唐代行州行縣設置的總體情況;本節則主要在張達志《唐代后期行州行縣問題考論》的基礎上,再作“續論”,以期拓寬對有唐一代行州行縣設置之影響的認識。
誠如張文的“發覆闡微”,唐代后期行州行縣既具“臨時性”“特殊性”色彩,也有多方面如“招誘安撫”“表明朝廷收復邊疆失地與攻克叛藩轄地的決心”“戰時能夠起到鼓舞士氣、穩定軍心的作用”等“現實功效”。進而言之,響應張達志“如果僅僅將唐代后期行州行縣視為補充中國古代史中唐代這一斷代史范圍內臨時性、特殊性地方行政建制的一個例證,顯然不夠深入”(76)張達志: 《唐代后期行州行縣問題考論》,第141頁。的呼吁,這里再就唐代行州行縣在地方統治、地名混淆等方面的復雜影響尤其負面影響,稍作補充討論。
1. 行州行縣與地方統治
行州行縣的設置有著諸多積極的“現實功效”,這沒有疑問。然而若論其負面影響,也至少可以指出以下兩個方面。
首先,大多數行州行縣屬于“寄駐境外”的僑置州縣,這樣的行州行縣寄駐正州正縣界內,勢必會對原本正常的地方行政產生不良影響。如武德元年(618)以來隸屬原州、貞元十九年(803)又為原州治所的平涼縣,“及為行渭州,其民皆州自領之”(77)《新唐書》卷三七《地理志一》,第969頁。,即元和三年(808)置行渭州后,行渭州領平涼一縣,而本以平涼縣為治所的原州,因為所領平高、蕭關二縣陷于吐蕃,干脆被廢(78)周振鶴主編,郭聲波著: 《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唐代卷》,第107—110頁。。于是原州、渭州之名實因此混淆,而以本具臨時性、特殊性的行州領正縣,地方行政也往往會發生窒礙。
其次,部分行州的管理職責歸屬部落首領,這自然會削弱中央朝廷對邊疆地方的掌控力度,也會影響其循序漸進為正州的過程。如《舊唐書·契丹傳》載:
契丹有別部酋帥孫敖曹,初仕隋為金紫光祿大夫。武德四年,與靺鞨酋長突地稽俱遣使內附,詔令于營州城傍安置,授云麾將軍,行遼州總管。(79)《舊唐書》卷一九九下《契丹傳》,第5350頁。
而武德六年(623)于營州城所置行遼州與行威化縣,安置的正是孫敖曹部。換言之,從行遼州總管到行遼州刺史乃至行威化縣令,大概都由孫敖曹部擔任,結果幾年之后,行遼州變成了羈縻遼州,行威化縣變成了羈縻威化縣(80)參考周振鶴主編,郭聲波著: 《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唐代卷》,第292頁。,這又給予了孫敖曹部更大的成長空間。及至萬歲通天元年(696),孫敖曹曾孫、歸誠州刺史、永樂縣公孫萬榮乃據營州反叛,眾至數萬,屢敗唐軍,攻城略地,釀成大禍,次年唐廷才在奚與突厥的配合下,敉平這次大規模的叛亂。又如《新唐志》松州載:“廣德元年沒吐蕃,其后松、當、悉、靜、柘、恭、保、真、霸、乾、維、翼等為行州,以部落首領世為刺史、司馬?!?81)《新唐書》卷四二《地理志六》,第1086頁。雖然這些州在成為行州之前,已經頗有部落首領在行使管理職責,即屬于有正州之名而行羈縻之實的“羈縻式正州”(82)參考廖幼華: 《唐宋兩朝嶺南西部的羈縻式正州──對南疆統治深化程度的觀察》,《張廣達先生八十華誕祝壽論文集》,新文豐出版社2010年版,第349—396頁。,但由“羈縻式正州”轉為行州時,本來是有可能收回部落首領的管理職責的,而事實上卻是“以部落首領世為刺史、司馬”,這就近同于常規的羈縻州了(83)所謂常規的羈縻州,《新唐書》卷四三下《地理志七下》(第1119頁)“羈縻州”小序載:“唐興,初未暇于四夷,自太宗平突厥,西北諸蕃及蠻夷稍稍內屬,即其部落列置州縣。其大者為都督府,以其首領為都督、刺史,皆得世襲。雖貢賦版籍,多不上戶部,然聲教所暨,皆邊州都督、都護所領,著于令式?!庇挚娷鯇O《唐僑治蕃州表》載:“唐自武德初元,招致蕃部,助我兵威。太宗御宇,混一夷夏。役屬族帳,建置州縣……貢賦、版籍,不上戶部,都督、刺史,授之渠帥。思欲漸異類為赤子,扇左衽以華風。景云開元,歸附日眾。氈裘之長,毳幕之倫,混跡城野,逼處阡陌。政令皆所素習,山川莫之間阻。然而狼習未靖,馬首是瞻。犖山一呼,萬騎突起。藩籬自撤,亭障空存。兩京因之不守,三鎮長此拒命。履霜堅冰,積漸已久?!?《繆荃孫全集·詩文》“文集”卷四,鳳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120頁)。于是演至后來,這類帶有羈縻性質的行州即多有降為羈縻州乃至成為“化外之地”者。按以歸附的部落首領任職行州、行縣,在某種意義上應該有利于促進漢、蕃民族之間的交往、交流、交融,但是回到“歷史語境”,這又畢竟意味著中原王朝統一程度的降低、管控能力的疏離,乃至孕育著邊族動亂的種子。
2. 行州行縣與地名混淆
上文提到,因為行渭州領平涼縣,“原州、渭州之名實因此混淆”。這是怎么回事呢?
按原州,北魏正光五年(524)置,治高平縣(今寧夏固原市)。廣德元年地入吐蕃,乃置行原州于涇州靈臺縣百里城(今甘肅靈臺縣西南)。貞元十九年移治原州平涼縣(今甘肅平涼市),元和三年再移治涇州臨涇縣(今甘肅鎮原縣)。大中三年收復關隴,還治平高縣(今寧夏固原市)。廣明元年(880)復置行原州于臨涇縣。
又按渭州,北魏永安三年(530)置,治襄武縣(今甘肅隴西縣東南),縣在渭水之濱。寶應(762—763)初地入吐蕃。元和三年置行渭州于原州平涼縣,廣明元年又為吐蕃攻破,州廢。中和四年(884)復置行渭州于平涼縣。
據上所述,原、渭二州名實之混淆已經可見大概: 原、渭二州陷沒吐蕃,于是行原州寄駐涇州境內,行渭州寄駐原州境內;行原州五代后唐升為原州后,治臨涇,即離開了北流的蔚茹水,遷到了東流的涇水流域,行渭州五代后晉升為渭州后,治平涼,即離開了渭水流域,向東跨越隴山,遷到了涇水流域。涇水流域的“渭州”已經失去了對“渭水”的地理記憶,及至金朝再改渭州為平涼府,“渭州”地名又失去了對“渭水”的歷史記憶,于是反映地理基礎的“母地名”渭水與反映人文過程的“子地名”渭州分途異向,即政區地名“渭州”失去了表意地名的記憶基礎,這種地名“失憶”,“涇渭混淆”,又最終導致了政區地名“渭州”的徹底消失。
然則就如上文所辨,行州、行縣之“行”,本有移動的、臨時的、外出的意思;行州、行縣之初意,又本為“權置”,“權”者,權宜、變通、暫且、不依常規之意。只是出于多種情形、多方面原因,當“行州行縣”成了“正州正縣”、“權置”成了“常置”,其所造成的政區地名的混淆,也就勢在必然,原州、渭州的名實混淆,只是一個典型案例罷了。進之,這方面的類似舉例與推廣討論的空間其實還頗大。如張文在考論唐代后期行州行縣時,每每感覺“極易與東晉南朝之僑州郡縣聯系起來進行比較”,“唐代后期行州行縣的現實功效與僑州郡縣有跨越時空的相近之處”(84)③ 張達志: 《唐代后期行州行縣問題考論》,《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而筆者既經年累月研究東晉南朝僑州郡縣,對此當然非常認同,比如“僑州郡縣本身繁復淆亂,名實混雜,遷徙不定,省置無常,并合改隸,‘輿地之記既不克并徵,州縣之圖亦殊難盡信,此則行迷路者多窮,而理亂絲者易紊也’”(85)胡阿祥: 《東晉南朝僑州郡縣與僑流人口研究》,第34頁。。唐代行州行縣的繁復淆亂雖然不至于此,但其以僑亂實、以客奪主、以行升(還)正及其造成的地名演變雜亂、文獻記載舛訛的狀況,同樣令人有行迷路、理亂絲之嘆。再如張文引述筆者之言: 東晉南朝僑州郡縣的“政治含義在于正統觀念與收復失地的決心,現實作用在于招誘北方人民,安撫流民,促進生產”③,唐代行州行縣不僅同樣具有這些“現實功效”,而且還在漢蕃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方面發揮著復雜的現實影響。凡此,又都顯示了筆者在郭聲波、張達志兩位考論的基礎上,嘗試補考、續論唐代行州行縣這類特殊政區的旨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