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峰/四川
秋天。遍地都是玉米的父親。頭發中坐滿橫斷山脈的石頭和成群的麻雀。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掛在屋檐的,除非你肚皮里的籽粒豐滿,除非你拖拉機一樣卸掉谷粒和銹跡在院墻邊打盹,直到黃昏的紅油漆鮮亮地刷在黃土墻的表情上。但我更喜歡到葉子中去,到懷念咬出洞孔的葉子中去,到被抑郁和悲歡的蛛網網住的透紅的葉子中去,到安寧河流域粗糙、寬闊、有裂紋的手掌般攤開的葉子中去。或者到羊群遮蔽的山坡上,牧羊人鋸齒一樣的歌聲里去。秋天,我像被盛世推動和搖撼:只有大樹,才配享有透骨的風聲和寬闊的斧斤。
總是一個人坐在山梁上的感覺。遠山匍匐,白云叆叇,青草拱動腳板。羊群、馬群、牛群或牦牛群,像山坡一樣緩慢地移動。花朵和帳篷,離得很遠又靠得很近。雪山幽藍,在鳥跡全無的地方,拼命抵近天空。那缺少人間干擾的高邈、靜虛、安寂,漫上來,著實有點青稞酒的微醉。在西部,天空有時特別敞亮。你可以打著馬過來,你也可以抱著白云的棉花和繁星的棉籽。海子里的凈水都是經靈魂過濾過的。小花、小魚和小石子,都是天空一般純凈的存在。只有人像深壑一樣被一束金光或一股雪水帶出來,和黑黢黢的群山相互呼應,在古往今來的偉大或渺小中緩慢展開或收攏翅膀……有一位頂著英雄結、披著擦爾瓦的健壯男子,牽著馬和歌聲緩慢地走向山梁,馬背上馱著玉米、洋芋、苞谷酒和音響,他走過,像一股巨大的力量壓向寬廣而雄渾的高原,讓山梁猛烈地震蕩了一下,直到他和馬淹沒在峽谷深處才恢復平靜。坐在山梁,被情感牽扯,我可以風一樣輕,也可以水珠一樣重,偶爾從海拔四千米的草尖上滑落下來,哪怕滑落了一毫米,也有可能落日一般耀眼地崩塌。
正午歇在松針上,正午被風翻動松針的聲音打擾。正午有光,陽光。它暫時有都市女人紅唇的灼熱,它沿著松樹的蛇皮向下滑。它以光斑的形式,在松樹林中一閃一閃。正午有一個人坐在松林中如枯木,他的頭發像松針已被風吹亂,他的腳已和松樹根相連。松風一會兒從東到西,一會兒從西到東,想搖動一座山。這思想的漩渦,總泛濫在頭頂。一個紅衣少女這時穿過松林是必要的,否則松林過于沉重和郁暗。風長大之后,也有自己的根。風在松樹中尋找喉嚨。錯排的文字的形狀。網絲襪已過時。必須向時間道歉。想到書架上的螞蟻,平常無所事事也耽于幻想。琴弦是一塊荒蕪了很久的菜地。木質的疼痛在做引體向上。咳嗽是平地而起的,它常常帶動大地被傷害的肺。我順勢打開松樹枝,想找到一張漁網在群山之上亮出的鱗片。閃耀是及時的。被人遺忘也并不讓世界更寧靜。鳥鳴和蟬鳴,總像錯誤和過失,顯得有些顫顫驚驚。風掀開過松樹的壇子。小花小草想飛,剛好被風捕捉。而波光是一個人的塵世,永遠含著水,一個大海的水。波濤繼續沿著鼻梁,朝上走,像一個坦蕩的人在攀爬一個陡峭的山坡,像一個激越的人沒入更寬廣的松林。
生、旦、凈、末、丑,唱腔和艷麗的服飾。總像楠木接榫的家具那么耀眼。她荷葉一樣顫動著的體態,因風傳遞,也因風生暗。故事從古代而來。有仗劍騎馬殺敵的勁霸,也有兒女纏綿的柔情似水。他環場游動,她身體在旋轉。總有一個軸心,像轆轤從水井里打水。一聲斷喝,可以像大風摧折樹木;一個媚眼,可以掀動大海的潮汐。烈馬揚鬃,地平線是一根通暢古今的馬鞭;梨花帶雨,可以打濕錦箋上無邊的遼闊。一招一式或字正腔圓的臺上功夫,裝飾著明月的前身和后院。我要把折子戲疊進箱子里,等待另一次的牽馬提蹬或水袖抖開。
智者走過的路徑都有些雜亂。我的書架上,智者的路徑都留在堆壘在一起的書頁里,等待我拔除時光的雜草,來探尋它。一本書也許最終只是一只鞋,我有多少疑惑的腳會放入里面。一個書架也可能是智者懸掛的內膽,在它的汁液中,各種時光被打碎吞咽進肚子里,我的胃囊會隱隱作痛。我的書房是空曠的,它是智者清空云朵給我留下的。我可以騎著馬,沿著智者的路徑,奔馳著自己的想象。在高原駐足,奔赴黎明的地平線。或者在智者的牽引中,張開有生的翅膀,擊碎長空。更多的時候,我像白蟻一樣避開世界的喧囂,悄悄地掩映在書頁中。我以我細碎的啃噬,讓智者和書房有著微微的躁動。
在溝壟上,在河灘的蘆花叢里,在屋瓦之間——這些可以稱之為普通、平凡、潮濕、小家子氣的地方,麻雀群居,彈跳,細碎的叫聲充滿弧線。麻雀是我的近鄰,快樂、風風火火,吃谷子也吃蟲子,在彈弓和槍口面前保持警覺。麻雀胸無大志,一生都待在一個狹小的地方,圍著炊煙睡覺,并且生兒育女。認識麻雀,在小得不能再小的時候。麻雀在父親的犁耙上,在母親的醬缸邊,在稻草垛群聚的秋光里,在電線瑟瑟的搖曳中,麻雀把頭轉過來轉過去,麻雀梳理著自己的羽毛。麻雀對唱情歌悠悠,麻雀騎在牧笛騎在牛背上逍遙。我妒嫉麻雀,常常喂給它一粒石子。麻雀驚飛,像一顆貯滿笑聲的水滴,驚散開來。麻雀堪稱是真正的童趣。下雪天,一個簸箕,一根木棍,一根繩子,灑幾粒谷粒,幾天沒有進食的又冷又餓的麻雀前來覓食,不想這一下,成了兒童手上的玩物。對于麻雀,人類才是真正的陷阱。一夜之間,全民皆兵,麻雀成為四害之一,遭到圍獵和捕殺。糧食,生存的理由,麻雀不允許占有糧食,因為人類把饑荒遷怒于可以一掌斃命的麻雀。對于麻雀,我始終有一種懺悔之心,我很久以前也曾經打落過一只麻雀,在一個寒冷的冬季,我也拿過一回鳥槍:有一群麻雀蹲在電線上,像五線譜上的音符,在陽光的撫摸下梳理羽毛,一幅冬天極美的畫卷。我是近視,本來是打不了鳥的,我胡亂地朝天空開了一槍,眾鳥驚飛,畫面的和諧被攪碎了,一只鳥撞在我的槍口,看到它撲棱棱地跌在草窩里——就在麻雀跌落的瞬間,我感覺到有一種針尖上的疼痛。一個幼小的生命終結在我手上。人是孱弱、卑鄙、帶槍口的……哦,什么時候了,我的身上竟更多地擁有了麻雀的成分?在社會的駁雜之中,謹小慎微,不時透出一絲機警,講話不敢超過一米的高度,走路不敢帶動一絲灰塵。幻想星星點點如鋸木屑,升起是笨重的。必然落下,必然撞在槍口。普通、弱小、膽怯……我經常捧著一只這樣的麻雀在燭影搖紅當中,我會讓它在夢中飛起來……麻雀像撒芝麻一樣留在鄉間,這是必然的。就像我會在紙上這樣寫麻雀:“不能遠走高飛,就蹲在屋檐下;不能長命百歲,就順手抓起一把故鄉潮濕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