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劍鵬
(寧波工程學院 外國語學院,浙江 寧波 315211)
維果茨基(Lev Vygotsky) (1992)在論述手勢與言語之間的關系時,曾打過這樣一個比方,如果將氫和氧分開來研究水,那是毫無意義的,因為氫和氧都沒有水的特性。唯有將兩者結合起來,才能化合成水。這一比方同樣適用于手勢和言語的關系。它們“同屬一個系統” (McNeill, 1992:2),是彼此相關聯的意義表達媒介或言語伙伴,是言語模態資源中的主要組成部分。手勢與言語互相依存,互為補充,因此得名為“伴語手勢”(co-speech gesture,下稱手勢)。伴語手勢顧名思義便是伴隨言語產生而自發做出的手勢,處于“Kendon連續體”(Kendon’s continuum) (McNeill, 1992:37)的左側端,即手勢(gesticulation)→類似語言的手勢(language-like gestures)→形體動作(pantomimes)→象征手勢(emblems)→手勢語(sign language)。它在言語交際和外語教學中起著積極的作用。該連續體描寫了言語交際過程中手勢的類別,從非正式的、自發的伴語手臂動作到由社會調節的、標準的常規手勢語,體現了手勢的層次性,概括了說話者頭腦中所映現的言語演變過程。
手勢研究可追溯到德國心理學家、生理學家和哲學家威廉·馮特(Wilhelm Wundt)在1893年至1904年間對手勢的系列研究(鄭紅蘋 等,2017)。20世紀50年代,伯德惠斯特爾(Ray Birdwhistell) (1952)和阿伯克龍比(David Abercrombie) (1954)等人開展對手勢的進一步研究,使手勢研究不斷趨向成熟。到了六七十年代,逐漸形成氣候。自80年代起,發展成為新的手勢研究潮流,重點研究手勢與言語如何結合產生意義,通常稱為“手勢研究”派別。其代表人物有肯登(Adam Kendon)和麥克尼爾(David McNeill)等人。
鑒于手勢在交際和外語教學中的重要性,本文擬從研究主題和研究方法兩方面來討論國外言語研究界幾十年以來對手勢的研究,并論述研究過程中產生的理論、假設和爭議,展望今后努力的方向。
與其他非言語模態形式相比,手勢得到了西方學界的格外青睞。它是人類最早使用、至今仍很廣泛的一種交際工具。在長期的社會交際中,它被賦予了種種特定的含義。人類手勢中的99%屬于伴語手勢,在語義、韻律以及語用上與言語模態相結合,構成交際所需的多模態資源。它由三個階段構成:準備(preparation)、擺出(stroke)和收回或縮回(recovery or retraction)。
大多數人在談話時都會做手勢,甚至盲人交流時也會付諸手勢。手勢的普遍性以及重要性自然引起了眾多學者的關注。他們針對手勢的分類、作用以及認知和語用特征等方面進行了深入的探討。
馮特從表達理論視角、艾克曼和弗里森從作用視角、麥克尼爾從符號學視角對手勢進行了分門別類。早在1893年,馮特依據表達理論的手勢區分將手勢分成“指征”與“描繪”兩大類,并將描繪手勢細分成“直接標記”“會意”和“象征”手勢。1904年,在其《民族心理學》一書中,他將手勢分成“指示”“表現”與“象征”三大類,并將表現手勢分成“象形”與“會意”兩類,將象形手勢細分成“比畫”與“定型”兩類(鄭紅蘋 等,2017:68-69)。1969年,艾克曼(Paul Ekman)和弗里森(Wallace Friesen)(1969)嘗試將手勢分成說明、調節、象征和情感。說明手勢指的是手和身體動作,如手勢、笑聲、皺眉、用手指向等,用來說明觀點,補充或突顯言語信息;調節手勢用來控制話輪轉換和其他人際交流的程序性內容;象征手勢替代言語用來傳達信息,具有文化特有性,如澳大利亞人頭部側向移動表示否定等;情感手勢表達情感,大部分通過面部表情來表達,如微笑、哭、大笑以及姿勢,具有文化差異性。目前學界采納的分類是麥克尼爾(1992)的分類。他將手勢分為象征 (emblematics)、圖式(iconics)、隱喻(metaphorics)、指示(deictics)和節奏(beats)。此外,其他分類有很多,恕不一一贅述。
首先,手勢具有充實(substantial)和語用(pragmatic)兩大作用(McNeill, 1992; Kendon, 2004)。手勢能充實言語信息內容,具有情態(modal)、施為(performative)、語法分析(parsing)和人際(interpersonal)等語用功能。蘇珊·葛丁麥道(Susan Goldin-Meadow)等人(1993)指出,手勢和言語相互作用使說話者和聽話者能夠理解言語中并不存在的互補或增補的語義特性,即互補手勢和增補手勢。前者指的是言語信息之外的手勢信息,后者是除了言語信息之外的增補性信息。麥克尼爾(1992)認為,言語和手勢遵循了語用同步規則(pragmatic synchrony rule)。也就是說,言語和手勢同時發生時,兩者起著同樣的語用作用。然而,兩模態的語用功能還是互補的,如當節奏手勢或點頭突顯言語信息時,兩者所表達的語用信息互為補充。同樣,兩個非言語模態之間如頭部移動和凝視也存在緊密的語用和語義協同關系。
其次,手勢能幫助說話者提取詞匯并跨模態找尋詞匯,故被稱為“尋詞手勢” (word-finding gesture)。還可幫助說話者發音(Krauss, 1998);幫助說話者組織說話思緒,將空間表征組織成更為具體的說話包,幫助表達抽象概念(McNeill, 1985),如隱喻手勢通過提供互補信息幫助說話者表達復雜的表征,即認知語言學所說的“管道手勢”(conduit gesture) (McNeill, 1985);還可延續和轉換話輪,改變話題和敘事,并具有指示功能(如McClave, 2000)。
因此,手勢能促進言語產生和理解,尤其在外語表達中,它可以消除誤解,是成功外語交流心理模擬的重要元素。丘奇(Breckinridge Church)和葛丁麥道(1986)認為,手勢能提供線索使說話者理解言語主題組織以及對事件的看法,還能區分說話者無法表述的推理過程。
行動為基礎的語言觀對手勢促進言語理解作出了解釋:看到說話者做手勢,聽話者的鏡像神經元就會產生共鳴,從而激活了他對相關概念的控制和預測。需要注意的是,一個手勢不一定只激活一個模塊。語言觀假定,手勢可以與說話上下文信息相結合,而這正是提高言語理解力并消除誤解的關鍵。
再者,手勢對外語教學和二語習得同樣功不可沒,它能提供額外的線索與提示來確定言語意義。在外語學習和表達過程中,它能提升學習者對言語的理解,降低認知負載和說話者的工作記憶負載,促進言語認知記憶過程。這從特列爾(Marion Tellier,2008)的實驗中可見一斑。實驗由20名法國兒童參與。他們需要學習八個英語單詞。一組用圖片教授,另一組則使用手勢來教授,并要求他們重復這些手勢和單詞。結果顯示,手勢對二語詞匯記憶和詞匯知識學習影響較大,留下了很深的記憶痕,從而驗證了手勢對記憶的促進作用。
手勢對于學習者的二語習得具有交際、認知和內省功能(楊曉瓊,2011),還能助力學習者輸入和輸出以及師生互動,是教師幫助學習者更好了解學術語言和概念的眾多策略之一。學習者能從功能的角度理解教師手勢,并在學習和與教師的社會互動中運用這些手勢和其他非言語信息和提示(Sime, 2006)。由于學習者二語水平有限,導致他們無法運用二語技巧來有效理解課堂話語,他們自然會借助手勢尤其是教師手勢來理解。因此,對于二語學習者而言,手勢使輸入變得可理解。此外,格爾伯格(Marianne Gullberg) (1998)研究了瑞典語和法語學習者在用本族語和外語復述卡通故事片時運用手勢的情況,發現手勢能克服言語表達困難。拉扎萊頓(Anne Lazaraton) (2004)分析了教師用手勢解釋詞匯的案例。在18個場合中有14個場合,教師使用了非言語模態,其中12個是手勢,兩個是身體動作。結果表明,手勢是教師解釋詞匯的重要工具,但她的研究并未涉及教師使用手勢的動機。斯默(Daniela Sime) (2006)發現手勢及其他非言語模態在語言學習過程中的作用,并總結了學習者認為的教師教育手勢的三大功能,即認知(提升理解,引導注意)、情感(傳達熱情和鼓勵)和組織(分配話輪)。
手勢對于學習者習得詞匯大有裨益。學習者借助手勢彌補他們的詞匯短板,確定語言難點,處理非流利問題。手勢還幫助學習者增強詞匯記憶,如艾倫(Linda Allen) (2000)采用前測和后測方法,研究了法語詞匯學習過程中手勢對學習者詞匯記憶(recall of lexical items)的效應。后測結果顯示,對實驗組被試采用手勢來解釋詞匯,其詞匯記憶提升比對照組被試要快。
以節奏手勢為例。帶有韻律突出的節奏手勢為二語詞匯學習的最佳組合,被稱為“語用手勢”(pragmatic gesture)。它激活與語言有關的大腦區域,而不是僅僅激活大腦的視覺及知覺區域,還有利于提升注意力和語言信息編碼,進而促進語言發展的認知進程。此外,節奏手勢還能激活知覺和運動系統,“也許能使說話者更快地提取到詞,僅僅是因為它們是運動行為,而不是因為它們本身是手勢” (Lucero et al.,2014:901) 。因此,該手勢本身就具有交際功能的運動行為。節奏手勢還顯示信息聚焦、言語節奏以及話語結構(如McNeill, 1992),具有語用功能,突出信息結構和話語結構(Kendon, 2004)。
手勢還被視為交際策略(Gullberg, 1998; Lazaraton, 2004),能幫助學習者提升策略能力,提高交際有效性,促進學習者和交際者之間積極互動,產生共享的社會、物理和心理空間感, 創建最佳發展區。
手勢還與會話修補有關聯。蘇美淑(Mi-Suk Seo)和科西克(Irene Koshik) (2010)基于話語分析研究方法,研究了ESL會話課中用手勢來啟動修補的現象,發現這些手勢像言語修補啟動詞如‘‘huh?’’,其中包括使勁轉頭、頭側傾、持續凝視交際對方、瞪大眼等以及頭或上身傾向對方。手勢修補啟動位在阻礙源之后的話輪轉換處,會一直保持到問題解決。無獨有偶,佐藤林太郎(Rintaro Sato) (2019)討論了手勢對于教師提供口頭糾正性反饋的作用及其對學習者領悟(student uptake)的影響。研究發現,教師手勢能促進學習者對教師糾正性反饋的注意,有助于學習者修補言語錯誤。研究還比較了說話者使用和不使用手勢對交際的影響。他們發現,如果不使用手勢,說話者的言語流利度就會下降,并出現間斷語流(Krauss, 1998)。此外,手勢使用還與教師的二語使用量有關聯。佐藤 (2018)報道了三位日本教師在教授英語時使用手勢的情況,發現當教師大量使用二語進行教學時,伴語手勢就更有可能出現。
(1)手勢發生時出現的韻律變化,亦稱視聽韻律(audiovisual prosody)。這些韻律變化與言語緊密互動,表示具有較高注意力并指明信息聚焦。伯德惠斯特爾(1952)最早考察韻律和手勢的相關性。
(2)學習者交際意愿(Willingness to Communicate, WTC),如彭劍娥等人(Peng Jian-E et al.)(2017)區分了教師話語、手勢和凝視的語義特征在兩種教學場景(高WTC和低WTC)中的細微差別,發現非言語模態的有效運用能促進學習者的交際意愿。
(3)師生的主體間性。研究得出,手勢能建立交際雙方或師生之間的主體間性(Matsumoto et al.,2017)。
(4)認知。手勢是具身的一種表達方式(Hostetter et al., 2008), 是認知系統延伸的物理工具,為認知系統提供穩定的外部物理的和視覺的表征,為思維提供手段。手勢的另一個理論分析視角是扎根理論(亦稱定著理論和根基理論等)。手勢產生符號,并使抽象表征的意義扎根。作為神經加工的概念,扎根理論描繪感覺運動經驗是如何產生概念,也描繪思想與指代之間的映射,以便促進意義產生(Nathan, 2006)。這些研究成果為從認知視角尤其是具身認知和扎根理論視角研究手勢指明了方向,奠定了基礎。
(5)失語癥等言語交流障礙問題。這是近幾年出現的新動向。盡管學界對于手勢在人際交流、言語組織、語誤處理、二語習得和記憶等方面所起的積極作用作了大量研究,但手勢對于失語癥等神經源性交流障礙的康復潛力,仍很少有人問津。隨著這幾年語言康復研究的興起,手勢與言語障礙之間的關系研究已然成為新趨勢,如手勢對于失語癥、大腦右半球損傷、 創傷性腦損傷和阿爾茨海默病等言語交流障礙所具有的干預作用(Clough et al., 2020)。研究者甚至結合精神分裂癥采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方法研究語義復雜性和手勢的關系(Cuevas et al., 2021)。
目前的研究方法主要有:
(1)語料庫。20世紀60年代,隨著美國Brown語料庫的建成,語料庫研究迅速崛起,并運用到多種研究領域。到了21世紀,語料庫研究方法日趨實用和成熟,錄像以及大數據存儲技術不斷革新,為研究手勢提供了新的途徑,如倫佐(Virginie Lauzon)和伯杰(Evelyne Berger) (2015)利用十節法語為二外的課堂錄像語料建成小型語料庫研究課堂互動中話輪分配時教師選擇學生說話者的多模態組織,包括手勢和凝視等。還可建設專門用途多模態語料庫進行研究,如呂夫(Verena Ruf)和納瓦雷塔(Costanza Navarretta) (2020)就美國前總統特朗普演講中運用的手勢建成專門用途語料庫來研究手勢和暫停預測聽話者反應的功能。比較大型且具有研究價值的語料庫有AMI、CLARIN-D和 HUMAINE等。
語料庫研究推動了手勢標注的研究。有的手勢標注方案著眼于形式,有的則聚焦功能,更多的是兩者兼顧。這些標注方案包括:1) NEUROGES,將形式和功能區別對待;2)MUMIN,處理手動手勢和面部表情的語用功能;3)The Multimodal Score,系統分析手動手勢和面部表情;等等。有了標注方案,標注軟件自然應運而生,如ELAN、TASX和ANVIL等。
(2)計算機模擬技術。雖然計算機模擬方式并不能夠為我們的言語產生模型提供相應的經驗證據,但它可以通過對現有經驗證據的擬和來為各種復雜理論的正確性提供證據,如小野哲夫(Ono Tetsuo)等人(2001)建立了人機交際中手勢的具身交際模型。
(3)眼動、ERP和fMRI技術。這些技術提供了手勢對于言語加工的有效性證據,能正確反映言語認知加工的大腦活動區域,更加科學地考察加工過程、特點與腦機制,幫助人們進一步了解手勢與言語融合的問題,如伊巴內茲(Agustin Ibanez)等人(2010:48-52)憑借ERP技術,研究了手勢對非本族語者比喻性語言加工的影響。
圍繞手勢建立理論和模型并提出假設是重要的研究內容。麥克尼爾(1992)提出了“增長點理論”(growth point theory)。這是第一個也是最具影響的手勢產生理論。增長點即句子的概念起點,是連接語言和意象信息、啟動動態認知過程并組織言語思維以產生伴語手勢的最初思想單位。該理論主張手勢和言語源自同一系統,是同一自組織過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德魯伊特(Jan de Ruiter) (2000a)基于言語產生模型,提出構圖模型(Sketch Model)。有別于增長點理論,該模型認為,言語和手勢互動源于共享的言語產生概念形成器,遵循平行但不同的產生路徑,各自的交際意圖相同,屬于既相融又獨立的系統。模型的概念形成器包含了言語的前言語信息和手勢的時空構圖。言語和手勢在句法形成器作用之前是一同計劃的,之后才各自分開,沿言語句法形成器和手勢計劃器(gesture planner)生成運動程序,并通過言語和手勢產生言外動作。
喜多聰太郎 (Sotaro Kita)和奧茲約雷克(Asli ?zyürek) (2003)拓寬了構圖模型,提出界面模型(Interface Model)。該模型同樣是言語產生模型的延伸。在這共享的概念形成器中還有兩個不同的子成分即信息產生器(message generator)和動作產生器(action generator),前者形成言語的概念,制定言語命題,而后者產生手動動作和交際手勢,激活空間和運動意象的行為圖式。這樣,手勢與空間—運動原理聯系在一起,同時通過兩個子成分與言語互動。
2008年,霍斯泰特(Autumn Hostetter)和阿里巴里(Martha Alibali)提出了手勢為模擬動作模型(Gesture as Simulated Action Model)。該模型認為手勢產生于具身認知系統,反映行為和知覺模擬,激活動作,支持語言思維活動,由此產生外顯手勢。
在手勢為模擬動作模型看來,手勢產生是一種伴隨言語的現象,但并不一定是為了交際,也不一定是便于言語加工,盡管當出現交際困難時,說話者可以調整手勢產生以用于交際。該理論模型認為,手勢和言語是基于同一個心理意象系統即基于具身認知范疇內的模擬行為和模擬知覺。通常,模擬行為是一個計劃好的但沒有實施的行為。如果該心理模擬有足夠高的激活強度,激活會從計劃階段擴散到實施階段,因此,便有了可觀察到的動作即手勢。
在提出的言語—手勢互動假設中,手牽手假設(Hand-in-Hand Hypothesis)(So et al., 2009)認為,手勢能夠反映同時出現的言語信息。詞匯提取假設(Lexical Retrieval Hypothesis)(Krauss et al., 2000)指出,手勢通過啟動詞匯提取直接參與言語產生過程,幫助說話者提取心理詞匯中的詞條,說明手勢能幫助說話者進行言語加工和言語產生;但信息包裝假設(Information Packaging Hypothesis) (Kita,2000)則認為,手勢構成了視覺—空間表征的基礎,有助于說話者選擇、包裝和組織言語中的視覺—空間信息,即用言語表達知覺或運動知識(perceptual or motor knowledge),說明手勢不僅在言語產生而且在認知加工過程中均起著作用。它不僅與詞匯提取有關,也與信息在概念層面上的計劃有關。手勢有助于說話者將空間信息包裝成可用語言表達的單元。也就是說,手勢在言語產生的第一個階段即概念形成階段起到了功能性作用,幫助說話者進行思維活動。
除了上述不同,詞匯提取假設強調的是表面言語形式,而信息包裝假設則強調視覺—空間信息的組織和編碼;此外,在回答手勢到底在言語產生的哪個點出現這一問題上,兩者的看法各異。詞匯提取假設認為,手勢是在言語表面形式產生時出現,尤其是手勢有助于提取心理詞匯中的詞匯;而信息包裝假設則認為,手勢是在信息的概念計劃階段出現,因為手勢能幫助說話者將空間信息“包裝”到言語單位。阿里巴里等人(2000)用實驗支持了信息包裝假設。
尚有其他假設值得關注,如喜多等人(2017)提出的手勢概念化假設(Gesture for Conceptualization Hypothesis),主張動作圖式中的手勢根基不但組織言語,而且還通過激活、操縱和包裝空間—運動信息來協調認知過程,具有說話和思想的自我導向功能。
圍繞手勢研究,引發爭議如下:
爭議1:誰主導?研究產生了語言主導論和手勢語言平等論。前者認為,語言在交際中發揮主要功能而手勢發揮輔助功能,手勢是語言意義的工具,通過多種方式輔助語言表達, 《手勢:二語習得與課堂研究》(Gesture:SecondLanguageAcquisitionClassroomResearch)(McCafferty et al., 2005)一書中的諸多研究為語言主導論提供了證據。也有一些研究對語言主導論提出疑問,傾向于認為手勢具有獨立于語言的屬性,并認為語言和手勢具有同樣的認知起源,兩者都是同一個交際目的的結果,在結構、符號和功能上都可以進行系統的區分及描寫(如Gullberg, 2010)。
爭議2:如何界定?目前,有從功能角度界定的 (如McNeill, 1992),有從具身認知角度界定的(如Hostetter et al., 2008), 還有通過實驗界定什么條件下手部運動會被知覺為手勢的 (如Novack et al.,2016)。
爭議3:何時發生?即如何看待手勢與言語之間的時間協同?手勢在單詞發音之前發生、還是之后還是同步(synchrony),至今尚無正解。麥克尼爾(1992)傾向于同步說,認為同步說明兩模態之間在認知上互相依存。他還提出了同步三原則即語音同步原則、語義同步原則以及語用同步原則,并提出了增長點理論。有學者從神經生理學角度提出手勢和言語在言語產生階段的概念聯系,還有從感覺運動角度研究手和嘴的互動(如Gentilucci et al., 2007)。然而,也有學者提出質疑(Butterworth et al., 1989),認為有關時間協同的性質尚未明確,動機尚未了解,同步說有待進一步考察。
爭議4:是否同源?如果手勢與語言是同一來源,即構圖模型(de Ruiter, 2000a)所主張的來源于概念形成器,那么同步應事先計劃,而后通過同一出口輸出。但是如果按照界面模型所認為的那樣,即手勢來自動作發生器而語言來自概念形成器,那么,手勢和語言是否在時間上協同?至今仍是未決問題。
爭議5:引發因素?有觀點認為,手勢是由于說話者在言語產生過程中遇到加工困難所致,如在概念化過程或包裝概念信息以便進行語言表達時(Kita, 2000)、提取詞匯時(Krauss et al., 2000)或者空間記憶提取時(Morsella et al., 2004)。與困難說(difficulties view)相比,手勢為模擬動作模型(Hostetter et al., 2008)主張將手勢看作是心理意象的副產品。兩者的分歧點在于當人們實施難度不等的任務時如何頻繁運用手勢。根據困難說,當說話者所實施的任務難度增加時,他就會頻繁使用手勢,但就手勢為模擬動作模型看來,說話者只是在心理意象表征不斷被激活時才會頻繁使用手勢。到底手勢源自任務難度還是不斷激活的心理模擬,為此,薩森貝格(Uta Sassenberg)和范德梅爾(Elke van der Meer) (2010)進行了地圖描述任務實驗,實驗結果支持手勢為模擬動作模型。
希望今后的研究在下列內容上有所突破:
(1)消除爭議。針對上述爭議,還需要通過嘗試各種辦法來求同存異,如開展進一步的實證驗證;建立統一的語言—手勢產生模型(unified language and speech production model);利用技術系統如虛擬人工智能體(virtual artificial agent)或具身人工智能(embodied artificial agent)等來消除爭議。
(2)厘清關系。除了上述同步還是異步的爭議,手勢研究還產生下列爭議:互補(complementary)還是增補(supplementary)、多余(redundant)還是非多余(non-redundant)、常規化還是非常規化(conventionalized or non-conventionalized)等。此外,手勢與可視性、交際需求和聽話者的關系,也需要進一步詮釋。這些關系的理順對于研究手勢以及準確運用手勢尤為必要。
(3)驗證功能。本文具體討論了西方學界有關手勢作用的論斷,但手勢對于言語交際和二語習得到底有多大作用?在哪些方面有作用?還需要通過實驗、長期歷時或縱向個案法等方法來跟蹤研究以便能真正地了解手勢,使說話者和二語學習者學好并用好手勢。
(4)挖掘認知。手勢的認知價值還可以被深入挖掘,如手勢的具身認知性,與詞匯提取、記憶、注意和主體間性等的關系等。探究這些問題勢必能對手勢研究和非言語模態研究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5)推動實證。雖然這幾年實證研究在數量上日益增多,但尚有進一步拓寬和加深的空間。未來的實證研究可在繼續探究教師手勢的同時,將目光投向學習者手勢。可聚焦學習者手勢的類型及其目的、學習者手勢運用以及與言語的協調、小組活動或結對活動中的學習者手勢等問題,開展多維度、跨學科交叉研究。還可研究二語課堂手勢與日常會話手勢的異同及其作用。
(6)建庫求證。從研究成果來看,西方學界對手勢的研究還停留在小型的語料庫,因此,有必要建設大型的手勢多模態語料庫。隨著語料庫建設所需的技術支持條件不斷現代化,達到這種目的已成可能。
(7)拓寬范圍。雖然學界對手勢進行了非常有益的探索,但是有關手勢的語用、語義和句法等方面的特征尚需通過各種研究方法加以深入揭示,以便能全面了解這一重要的非言語模態。
綜上所述,國外的手勢研究已經取得了重大進展。研究結果一致表明,手勢是一種行之有效的交際策略,有益于言語交際和二語習得,具有語言學、語用學、認知語言學和社會文化等研究價值。然而,對手勢的研究仍有不少爭議,還需要更多的實證研究以便能多視角、多維度地了解手勢,因此,后續研究仍有很大空間。本文就國際伴語手勢幾十年以來的研究狀況進行梳理,并提出未來發展趨勢,希望引起國內學者和外語教師的重視,以期推動國內的手勢研究,拓展國內二語習得領域的研究內容,使外語教師和學習者更好地運用手勢促進二語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