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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深圳史

2022-08-15 05:20:00朱郁文
網絡文學評論 2022年4期

朱郁文

摘要:無論是早期的打工題材,還是晚近的深圳詩章,謝湘南的詩歌寫作與深圳這座城市一直有著密切的關聯。他的書寫不以歌頌城市為要義,也不以反抗、批判城市和商業文明為旨歸,而是以冷靜直視的目光對城市進行散點透視,在對普通人和日常生活的用心體察與觀照中,將自己對人與城市關系的諸多命題的思考,進行詩意的呈現,在近三十年的寫作中,為一座城市貢獻了難得的文學文本,同時也成就了自己的深圳史。

關鍵詞:謝湘南;詩歌;深圳史

一、“看不見的城市”

1993年,不滿二十歲的小伙子謝湘南從湖南耒陽的鄉村來到深圳沙嘴,這個與香港隔海相望的地方。與千千萬萬的異地人一樣,他是來這里的工業區打工的,不同的是,他心中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夢想,那個夢想不是掙錢、蓋房子、娶媳婦,而是成為一個作家。

謝湘南在深圳的第一個落腳點就是沙嘴工業區的一家文體用品生產廠。三年后,他為自己所住的那棟樓寫了一首詩——

提前半小時上班

年輕小伙總該有些癖好

我爬上6樓光光的頂層

那時四周還有很多空地

人群、樹林、大海

被挖掘堆起的紅泥

置在路邊的水泥瓦罐

世界似乎以我為中心

這是1993年秋日的一個早上

我還能做出一套完整的廣播體操

香港的樓房特別清晰

112棟更像一個符號

就像當初的今天

我總是有很多找不到答案的習題

一個梅縣人過來與我打招呼

他的普通話像我還沒習慣的

廣東的早餐

他是6樓的機修工,后來成為

我的主管,再后來

他比我還先離開6樓

老板不再信任他

在沙嘴工業區112棟6樓

我還記得一個叫“阿梅”的名字

她是廣西梧州人

——《沙嘴工業區112棟6樓》

一個打工仔極為平常的早晨“即景”,卻草蛇灰線般記取了改革開放初級階段的深圳圖景——毗鄰香港的地位優勢,大片尚未開發的空地、工業區,老板、主管,來自全國各地的打工者,蹩腳的普通話,不習慣的廣東飲食……一個即將誕生的現代化大都市就隱藏在這些圖景之中。

只是,對無數打工者而言,那時候的深圳尚是一座“看不見的城市”(謝湘南語),因為“城還沒有起來”,他們的生活被固定在一個特定的區域內,上班、下班、睡覺、吃飯……,哪怕是閑聊,對他們而言都是奢侈的。他們的活動范圍和視野所及不過是廠房、機器、宿舍樓、快餐店,還有上下班從身邊走過的工友,以及偶爾擦肩而過的打工妹,她們的名字可能叫阿蓮,或許叫阿梅。

謝湘南們“看不見”深圳,卻切切實實地體驗著,甚至是刻骨銘心地承受著“深圳速度”。他們往往深夜還在勞作,“鋼筋水泥鑄造的燈籠/照亮孤獨和自己,工卡上的/黑色,搬運工擦亮的一塊玻璃迎接/黎明和太陽”(《零點的搬運工》);“拖著疲倦的身軀走出工廠大門看一輪太陽升起然后花一枚鎳幣買一碟炒米粉和一勺子白菜湯”(《深圳早餐》);他們似乎永遠處在試用期內,“誰試用誰/證明你有用/在三月之內/從一個七天到下一個七天/你被試用/你正在被試用/生活沒有竅門//你的一生都在被試用/從一個試用期到另一個試用期/生活沒有竅門”(《試用期與七重奏》);他們過著極其簡單的物質生活,“從市場抱回兩箱方便面/三十元人民幣/我像占了別人很大便宜/心里挺美/要知道這又可對付一個月”(《偉大的詩歌推遲誕生》),承受著高強度的工作,以至“在夢里機器還在鳴響”,只能“在嘈雜和油污中想望未來”(《站在鋼管切割機前》)。

不可否認,謝湘南的確是以“打工詩歌”名世[1],然而從一開始他都對“打工詩人”的稱謂充滿戒備和警惕,他不想被這個標簽化的身份所界定和限制,因為他有著自己的詩歌野心。

謝湘南來廣東打工,從一開始就有著與別人不一樣的動因。他上初中時就喜愛文學,讀過很多中外著名詩人的作品,深受影響。到了高中,感覺考大學無望,就有了當作家的念頭。根據謝湘南的回憶,1990年代初,他在雜志上看到路遙的一篇創作談,叫《早晨從中午開始》,讓他很受觸動,他覺得想當作家就得像路遙那樣去社會上體驗生活。于是,謝湘南就輟學來到廣東打工,在最初十年里,他先后做過建筑小工、搬運工、裝配工、機床工、保安、質檢員、人事助理、推銷員等十幾個工種,這些經歷已經不是路遙式的“體驗”生活,而就是生活本身。

這種“生活”顯然是單調乏味的,“一片荔枝林對著一個窗口/一個窗口對著一片荔枝林/起先是從荔枝樹下望那個窗口/后來就由那個窗口望那片荔枝林//這就是我全部的生活/我是說除了坐在流水線上/我是說除了與老板在辦公室談話/我是說除了吃飯/我是說除了上廁所//這就是我全部的生活/在西麗鎮,唯一有意義的/生活”(《在西麗鎮》)。對于一個想成為詩人的打工者而言,他所能做的,他應該做的,就是把干癟無趣的生活咀嚼出詩意,在“方便面”之外尋找“其他的糧食”,在吃飯、睡覺、流水線之外尋找“甘甜”的慰藉。

臟亂中的上沙村

正在建設的立交橋

腳手架立在腳手架上

我從腳手架下走過

市場的一端

方便面藏匿饑餓

海風靠近黃昏

我想起一首《橋》的詩

其實在福田與在別處沒什么區別

除了方便面我還有其他的糧食

比如地攤上的一本舊雜志

再比如一個靚女從眼前

一閃而過

她吃過的甘蔗渣吐在我腳邊

讓我的鞋子也聞到一絲

甘甜

更多的人群穿過市場

我回頭

一塊水泥掉落在? 身后

——《在福田》

這首較少人提及的詩,有著高度的象征意味。臟亂的城中村,建設中的立交橋、腳手架、人群涌動的市場,饑餓、方便面,地攤兒雜志,眼前閃過的靚女……,這些不僅是異鄉打工者處境的描摹,更是一座城市成長命運的隱喻——是福田的隱喻,是深圳的隱喻,是一切處在“改革開放”“繁榮發展”之中的城市的隱喻。

二、“在南方遍地生長”

詩人在感受“城市”“社會”這些異質于前人人生經驗的同時,以底層人的目光不斷打量、揣摩所處之地和所遇之人。他“看不見”整座城市,卻默默用心地觀察著城市角落里的人。他不僅發一己之“幽情”,亦向周遭投以關切的目光。

那些女孩子總愛站在那里

用一塊錢買一根一尺長的甘蔗

她們看著賣甘蔗的人將皮削掉

(那動作麻利得很)

她們將一枚鎳幣或兩張皺巴巴的

五毛,遞過去

她們接過甘蔗嚼起來

她們就站在那里

說起閑話

將嚼過的甘蔗渣吐在身邊

她們說燕子昨天辭工了

“她爸給她找了個對象,叫她回呢”

“才不是,燕子說她在一家發廊找到一份

輕松活”

“不會的,燕子才不會呢……”

在南方

可愛的打工妹像甘蔗一樣

遍地生長

她們咀嚼自己

品嘗一點甜味

然后將自己隨意吐在路邊

——《吃甘蔗》

詩的最后幾句,不經意間將打工妹的命運和遍地生長的甘蔗進行了同構,讀來令人為之觸動。甘蔗給人帶來甘甜,但總是在被咀嚼之后吐在路邊,或在被壓榨之后丟進垃圾桶。詩中的對話暗示了“燕子”們并不能自主的人生選擇,無論是在廠里做工,還是回老家結婚生子,抑或在發廊干一份“輕松活”,往往都是在被不可知的命運推著行走。“在這種日常生活之流中,流淌的是深圳這個南方都市工業化的步伐和節奏。”[2]無人關心“燕子”們是否跟得上這種步伐和節奏,如今的她們已經死去或老去,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和新一代的深圳人是否還能從這首詩中讀出它的社會和時代背景。

在這個宏大背景中,詩人目之所及,不僅有車間、廠房、鋼筋水泥、切割機、宿舍樓、荔枝林、玩具城、臭水溝、集裝箱、碼頭、火車站、公共汽車、招聘廣告、尋人啟事……,還有玻璃清潔工、發廊小姐、因失戀而抽煙喝酒的女子、企圖自殺的變性者、在工傷事故中斷指的人、樹蔭下算命的瞎子、路邊擺殘棋的跛子、在人行隧道彈唱的吹鼓手、街頭的醉漢、蓬頭垢面的拾荒者、操著不同口音的廢品收購者、公交車旁的乞討者、一邊擺攤兒一邊“還要學會隱藏”的小販……,“他們都是異鄉人/……他們叫賣著/……他們需要午餐/回家的路費,給親人的禮物”(《賣香蕉的人/賣蘋果的人/賣甘蔗的人》)。

如同馬歇爾·伯曼在波德萊爾的文字中看到的一樣,我們在謝湘南的這些詩中看到的是“現代人的原型”,“是一個被拋入了現代城市車流中的行人,一個與一大團厚重的、快速的和致命的物質和能量抗爭的孤獨的人”[3]。他們是浮萍、是微塵,在城市急速的“進步”中,他們“揾食”艱難,人生的選項亦極為有限,無數的打工仔和打工妹用注滿血水、汗水、淚水的青春托起了城市的崛起,但他們無法與城市的發展同步。用謝湘南的話說,他們只是這個城市的過客,他們把自己最青春的年華奉獻出來,然后還得回到原初的生活狀態中去。還有一部分人,隨著青春一起逝去的還有他們的生命。

他(她)們“有著不一樣的籍貫”,“不約而同/來到此地”,“來到另一個生命的起點”,但這個起點也可能是他(她)們的終點。沒有人知道他(她)們如何生活,“用怎樣的感情投入這片土地”,“火熱成為與你們無關的事”,最終他(她)們“用微笑靜立在墓碑上”,“在城市的外圍/與夜露為伴”,而城市“已認不出”他(她)們(《葬在深圳的姑娘》)。詩人看似平靜的絮語背后涌動著難言的憂傷和悲憫,這種情感不是居高臨下的同情,而是感同身受、心有戚戚,讀來讓人潸然淚下。

城市的建設者不見得是城市發展成果的受惠者,記錄城市,書寫城市,如果無視這些卑微卻也有血有肉的個體生命,那這種記錄和書寫的成色和質地是值得懷疑的。

謝湘南的詩,映照了一個大國一線城市發展的“前史”,隨著城市形象的更新、城市面貌的變遷、人口的迭代以及權力話語的建構,這個“前史”將越來越模糊不清,直至被人徹底遺忘。幸而有像謝湘南這樣的一批詩人、作家,在創造剩余價值之余記取了這個“前史”的無數個瞬間、無數個細節,他詩中那些來源于日常生活細節的意象,“在共同構成詩歌的都市特征的同時,也作為一種意象化的都市記憶為我們記錄了我們身邊這座城市的成長”[4],為一座城市留下了可資參照的文學文本。時隔多年之后,從“深圳史”的角度再反觀謝湘南的打工題材詩歌,就會發現其中的另一重意義。

三、“走在城市與鄉村的線上”

與大多數人“打工詩人”一樣,在謝湘南早期的詩歌中,作為城市意象的深圳,跟異鄉人的“無根之感”緊密相連,它是作為鄉村的“對應物”而存在的。

朋友們,寫下這個題目我就后悔了

我將被自己以及這個標題誤導

這是個極具有象征和強烈抒情味的標題

現在我怎樣面對汽車和塵土抒情呢?

我又能賦予城市和鄉村什么意蘊呢?

譬如說我現在居住的城市深圳

我出生的地方湖南省的羅渡村

不錯,它們之間的確有條線,很長或很寬

但那是條看不見的線,是空洞的,即使千萬條

很多次我從出生的小村子奔到深圳

很多次我又從深圳回到我的小村子

朋友們,你能告訴我我走在一條什么樣的線上?

你能告訴我在這條線上我都看到了什么?

朋友們,我什么也沒看到,我只想打瞌睡

——《走在城市與鄉村的線上》

詩歌一開頭就以一種后現代的方式剔除了自身“本應有的”象征和抒情意味,直白地表達出詩人內心的感受。詩人不知道該賦予城市和鄉村各自什么“意蘊”,只知道二者之間有條無形的線,他無數次地在這條線上往返,但依然是茫然的、空洞的(“什么也沒看到”),以及疲憊的(“只想打瞌睡”)。

作為一個鄉村孩子,謝湘南少年時代對城市無疑是有著無限美好的想象和期待。“十年前我從學校步行回家,走三十里路/鄉村公路上也偶爾開過一輛汽車,我追汽車/跑,跑著跑著汽車就不見了,剩下我/有時我發現一只蜻蜓,我跟蜻蜓跑/后來蜻蜓飛走了——//在公共汽車上看很高的高樓往后跑,上落站/一個個過去,很多人上車又很多人下車,突然我/有點悲傷。跑了十年孤獨仍然沒變樣”(《奔跑》)。“追汽車”和“跟蜻蜓跑”兩個行為意象,將一個鄉村少年對城市、對外界生活的好奇和向往以及天真無邪的童心表露出來;然而十年之后這個少年成了青年,他坐在城里的公共汽車上“有點悲傷”,十年中他一直是孤獨的。“汽車”,這一現代化的象征物,將詩人在鄉村與在城市相隔十年的兩種心境對照出來。

打工者進城時的決心和果斷是有的,“放下鐮刀/放下鋤頭/別了小兒/別了老娘/賣了豬羊/荒了田地/離了婚/我們進城去//我們進城去/我們要進城/我們進城干什么/進了城再說/……”(《在對列車漫長等待中聽到的一首歌》),但對進城之后做什么,是無知無措的。所以,“當我面對自己”,不禁一遍遍地發問:“你在深圳干什么?”得到的答案是,“做一個 啞巴”(《你在深圳干什么?》)。“我”所能做的也許就是“呆著”,“我呆在深圳/這與一匹羊或一頭牛呆在深圳/沒有區別”,牛和羊等待著“演出”和“黎明時刻”,“而我或許等待一個夢入侵/一個女人俘虜/一個走私犯召喚/一個資本家或專制者的臭罵”,被動等待成了唯一的選擇。謝湘南在《我的詩篇》微紀錄片中說:“要融入這個城市你要找到一個歸屬感,所謂安身立命的地方,你在不停地尋找下一站,你的下一站在哪里你不知道,你是茫然的,這個過程確實很痛苦。”

此時,城市與個體的關系主調顯然是對抗的,謝湘南曾專門寫了一首名為“對抗”的詩,來表達那時他在深圳的狀態,他覺得自己像卡夫卡筆下的K,“陷入”了“泥沼”。這種對抗狀態也催生了詩人心中的苦悶,“我從農村流落到城市,多像一只喪家之犬”(《憂郁》),“我想到 我的青春/堅硬得像一塊石頭/如果不在城市里打水漂/就會沉到鄉村的/寂寞的淤泥里”(《我終將一無所成》)。兩難的處境壓在詩人心頭,甚至讓他產生“放棄”的念頭:“這是一個思考中的問題/我能用平靜的語氣敘述它/連我自己也感到吃驚/……/但我真的打算回到鄉下去/我想去守護我父母的風燭殘年/……在這里我已開始厭惡/……我會在某個夜晚突然消失嗎?/從這個城市或者就從這世界”(《放棄》)。

但他終究沒有逃離,因此這個城市有讓他依戀的東西,盡管那東西有時是虛無縹緲的,“我想逃跑/又想留下來/不知為什么/我有點依戀”(《孤獨的城市》)。詩人是糾結的,但又是自主和執著的,“行走在自己的呼吸里/自己為自己掌燈/自己為自己打傘/我取出停留在手上的/一部分夜,排列成詩行/多么愉悅,生命的方式/在異鄉,不停行走/總是情不自禁/傾入夜色”(《執著》)。詩人用“詩行”支撐自己“不停行走”,給自己帶來“愉悅”。他說:“我感覺已找準了自己的詩歌目標,在中國廣闊的城鄉結合部,在城市與鄉村的雙重變奏中,在繁華的人群荒蕪的內心中,在時間所命名的無奈、抗爭及曙光中;我已感覺把自己的詩歌安置在自己的家園里,在我日復一日的忙碌、嘆息、退讓、分辨和預見中,我把詩一步步寫到了自己的心里,寫得沒有聲息,寫得日益沉著。”[5]

由此看出,城市與其中的個體并不總是對立的、沖突的,詩人努力將自己變為城市的一部分,同時也讓城市變為自身的一部分。“他行走在城市的泥沼/他跌跌撞撞/鋪設夢的旅途,在異鄉/找到立足之地/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用一行字/構筑一個盔甲/用又一行字/記下內心的清脆”(《寫在考場外面(或一個父親的成人禮)》),詩人用詩歌讓自己在城市“找到立足之地”。

四、“深圳的每個毛孔里都有詩”

縱觀謝湘南的詩歌作品,無論是前期的打工題材,抑或后來直指當下的“深圳詩章”,都是作者對身處其間、目之所及的深圳這座城市的觀察與書寫。詩人一直以他的敏感和敏銳,注視城市中不易為人所察覺的物象、場景和人。

工廠在開著夜班

良莠不齊的愿望同時被生產

汽車打著噴嚏

舒展出一段移民史

商店賣著進行曲

酒吧的音樂下雨

肉體像自動傘

“砰”的一聲

汽車撞上月亮的柱子

啤酒碎成思想的自由

這下——該發生的事情

已經不能停止

——《城市即景》

這首“城市即景”不經意間暗合了深圳這座城市的性格和特征。這是一個移民城市,人們帶著“良莠不齊的愿望”來到這里;這是一座視效率為生命的城市,工廠“開著夜班”,晝夜喧囂;這是一座時尚、先鋒、創新的城市,年輕人工作之余流連于商場進行曲、酒吧音樂,寄托自己的思想,無人可以阻擋這座城市的腳步,“該發生的事情已經不能停止”。

謝湘南很多詩是跟街道、馬路、行走、火車站、公交車、自行車、地鐵、碼頭等有關的,比如:《1996年3月的廣州火車站》《中巴上的粵語歌曲》《坐巴士旅行》《火車站素描》《在公共汽車站》《奔跑》《我像幽靈在夜里飄蕩》《汽車》《碼頭》《在船上》《自行車后座》《與陌生朋友睡在列車上》《一個過馬路的人》《早班》《公交車上的演說者》《在路上》《再現》《在沿江高速上》《坐在九州大道邊上吃一個快餐》《午夜路過113路公共汽車總站》《在16樓衛生間看廣深高速公路上的流逝》《走在五四大街》《市中心的火車》《漢江中的碼頭》《車站后面》《站臺》《寫在10路公共汽車上》,等等,用他的話說這些寫的是“在路上的生活狀態”。“我覺得我的骨子里對于人口流動的場所,都有一種天生的喜好和迷戀,我喜歡隱藏在拖著、背著、挾著、裹著、扛著行李的人群中,喜歡看他們的興奮或疲憊、他們面孔上的鮮活與生動,還有那種送別的場景、接站人的表情,以及他們舉著的各式的牌子和牌子上書寫著的陌生人的名字。我覺得我這個‘人群中的人,與這些行色匆匆的人、與歸來和離去的人、與那些在火車站逗留的人、那些惡聲惡氣抑或鬼鬼祟祟的人是多么和諧。對于這些人世間流逝的鏡頭,陌生人的來去,我都只能慢慢去靠近。”[6]說到底,這些詩關乎活著、欲望、掙扎、尋找、自由、尊嚴。

詩人“隱藏”在人群中,以“在路上”的境遇和心態去觀察“在路上”的人,并通過“在路上”的人去觀察城市、思考人在城市里的生存狀態。在《我想寫左邊的女人,也想寫右邊的女人》一詩中,謝湘南寫了在地鐵上遇到的兩個女人,一個在練習點鈔,一個在做題,談及這首詩,他說:“我其實并不僅僅是在寫地鐵里的女人,我寫的也是一種都市生活狀態。它充滿著機械性,即便是在非工作時間,人也像上了發條一樣,在交出自己詩意的感官,而成為可能的畫面填充物。這也是充滿悖論性的一個當下,……現代性——它其實充斥在‘點鈔和‘做題這樣兩個日常動作中。”[7]詩人就是這樣以一種在場者身份,對于“這些人世間流逝的鏡頭,陌生人的來去”,用感官“慢慢去靠近”,并用文字加以留存。

除此之外,謝湘南還寫城市的建設和忙碌(《在羅湖》《集裝箱》《工地上簇擁著強光》《忙碌的人群是堅固的》),寫城市人的物欲與情欲(《在中英街的金鋪前眺望金飾》《樣板房》《情欲》),寫城市的孤寂和神秘(《沒有一座城市像這樣一座城市》《關窗》《最近的星》),寫城中村的日常景象(《在福田》《北嶺村》),寫城市暗處的人(《拾荒者》《木棉花影》《羅小姐》《乞討》),也會帶著沉重的心反觀“懸著荒蕪心”的鄉村故土(《廢園》)。謝湘南的深圳詩章,有光鮮和詩意,亦有庸常和暗面,他的城市書寫不以歌頌城市為要義,也不以反抗、批判城市和商業文明為旨歸,而是以冷靜直視的目光對城市進行散點透視。

在經歷了漂泊、對抗之后,詩人漸漸習慣了這座城市,愛上了這座城市,也有了歸屬感。他覺得“深圳的每個毛孔里都有詩”(《我抽了漢字鴉片,我上了塵世的癮》),有時不禁發出“我愿意永遠是你的游客/駐足在你的香甜里/……逗留在你的波紋里”(《我愿意永遠是這個城市的游客》)。

“一夜間,街邊的樹落了身上的葉子/嫩綠的芽苞,從枝丫上冒出/我走在樹下,像未成年的長頸鹿/伸展著脖子,任由著耳朵與眼睛/歡跳。我感覺我此刻的鼻子/像芽苞一樣嫩/歡暢地吸著氣,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用想/鼻炎也消失了/這嫩,讓人心醉/天空也從未這樣輕松過/——我想起你/你說過你也喜歡這樣的嫩綠/喜歡這城市這季節/你應該是另一只未成年的長頸鹿/我們一同走在此刻的樹下/漫不經心,脖子磨蹭著脖子/看見兩個緊挨在一起的芽苞/呆呆地,看著它們/邁不動步子”(《嫩芽》)。在這少有的帶有濃郁抒情意味的清新溫馨之作中,詩人對城市的感受已與早期大不相同,詩人與城市的關系悄然發生了變化。

以上這些,可以說是謝湘南自己的深圳史,也是移民深圳的蕓蕓眾生的深圳史,有了這樣的文字,作為“南方”的深圳才有了可察可感、豐富動人的細節,才有了撫慰人心的煙火味。

五、“深圳的美麗因了我們才

多出一份魅力與傳奇”

在《試用期與七重奏》一詩中,謝湘南以隱喻的方式對自己身份的“多重性”進行了自白:“一個異鄉人/一個沒文憑的人/一個詩歌愛好者/一個說夢話的人/一個憂郁的影子/一個行走不定的人/一個試用期中的人。”

在這七個身份中,第一個和后面三個是實指,是對一個底層打工者城市境遇的物理性指認,而中間三個“詩歌愛好者”“說夢話的人”“憂郁的影子”則是虛指,是作者對自己的精神性指認,也是更高層次的定位。這七重身份互為因果、相互糾纏,有時又彼此沖突、冒犯 。這種身份的多重性、復雜性往往帶來處境的曖昧、尷尬和微妙。

一個詩人站在人才市場的電子屏幕前

一個業務員坐在發廊里

這是他第三十一次站在這里

這是他第五次走進同一家發廊

他凝望電子屏變幻的字幕

他與發廊小姐坐在同一張沙發上

他被一堆人才包圍著

他包里放著四盒女性用品

電子屏上從未出現過購求詩人的信息

發廊小姐也不愿輕易開口買他的產品

他點上一支煙

他拿出一盒產品

他耐心等待

他侃侃而談

電子屏出完了今天的信息

發廊小姐拉他進里屋按摩

詩人搖著頭走了

業務員也未能進入小姐的境界

聽說詩人后來跑起了業務

聽說業務員以前也愛好寫詩

——《時間消失》

這首詩雙線并行,將“詩人”在人才市場和“業務員”在發廊的尷尬處境微妙地暗示出來,最后雙線合一,“詩人”與“業務員”身份的互換又使該詩多了一種自嘲自諷的意味。“詩人”和“業務員”,其實是同一人,該詩即是作者南來打工的早期,與作為城市的深圳遭遇之后的真實寫照。

身份的多重性與復雜性在《被生活命名》這首長詩里得到淋漓盡致地展現,可以看出,有時“我”的身份是被動獲得的,“我首先被篡改/然后被賦予意義/被命名為 一首詩/沒人問我/愿不愿意”,被命名為“婊子”“白癡”“藝術家”“縮頭烏龜”;有時“我”是主動的,給自己命名為“可憐蟲”“弱小者”“生活的二道販子”……總之,“我”“被不斷命名和改寫”。詩人也許是貧窮的、落魄的、備受打擊的,但無論何種境遇他是有尊嚴的。“翅膀有可能折斷/但一個人的想象和勇氣卻必須/保留”(《給寶貝的信》),這是對未來一代的寄語,更是詩人自己的宣言。

在考察作為詩人的謝湘南與深圳這座城市的關系時,不能忽略另一個重要的維度,即:多年來他不僅作為詩歌寫作者和城市觀察者而存在,還作為深圳詩歌生態、文學生態乃至文化生態的影響者、塑造者、培育者而存在。1998年,謝湘南與詩友創辦詩刊《外遇》,在其中一期推出“中國70后詩歌版圖”,謝湘南談及這個詩歌版圖的影響說,“為深圳這樣一個改革開放的城市,在文化觀念的先行與先鋒上找回了對應的位置”[8];1999年在一份企業內刊《電信尋呼》上推出“七十年代出生棲居深圳詩人詩展”;2000年,在《外遇》停刊之后策劃出版十位詩人的詩歌合集《重塑背景的肖像》(后因故未出);2002年,參與策劃舉辦“綠色筆會”,開設“廣東詩人俱樂部”網站及論壇并擔當首任四位版主之一;2003年與詩友提出“白詩歌”概念并創辦紙刊《白詩歌》;2007年,以作品《玩具城》參與第二屆“深港城市\建筑雙城雙年展”;2008、2009和2012年先后三次參與晶報發起的“詩歌人間”活動;2010年舉行“謝湘南詩歌跨界朗誦會”;2012年以主題詩人身份參與詩歌活動“第一朗讀者”第一季第四期;2013年以來多次參與深圳職業技術學院舉辦的“西麗湖詩會”;2014年作為《我的詩篇》微紀錄片的十位主人公之一參與相關拍攝;2017參與“飛地詩歌獎”,他為《飛地》寫的頒獎詞為物質與精神、詩歌與城市的關系做了很好的注腳[9]……。

顯然,這些文學(詩歌)活動、事件本身跟謝湘南的詩文本一樣,構成了深圳文學史的一部分、深圳文化的一部分,自然也就成了深圳史的一部分。

如果沒有像謝湘南這樣的一批民間詩人活躍在深圳,沒有他們“用詩歌的臍帶暢飲著這個城市的無奈、悵然、希冀、喜悅、瘋癲、狂躁、喧囂、寧寂”[10],深圳史無疑是蒼白的、令人遺憾的。這一點,也得到了詩人自己的確認:“我始終認為,深圳的美麗因了我們才多出一份魅力與傳奇。”[11]

謝湘南無意于做城市的形象大使,無意于為深圳代言,但他“把深圳當作生命中最熱愛的一個城市,將詩歌嵌入這個城市的背景”[12],在近三十年的真誠寫作中,用詩歌成就了一個人的深圳史。

[注釋]

[1]謝湘南因幾首打工題材詩歌受到《詩刊》編輯關注,并得以參加1997年第十四屆“青春詩會”;其第一本詩集《零點的搬運工》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并獲得第七屆廣東魯迅文學藝術獎;新世紀以來,幾乎任何一部打工詩歌選本和打工文學(詩歌)研究著作都少不了謝湘南,由吳曉波策劃、秦曉宇選編的《我的詩篇:當代工人詩典藏》(作家出版社,2015),收錄了十六首謝湘南的詩歌,是被收錄詩歌數量最多的詩人之一。

[2][4]謝曉霞:《都市的震顫與疼痛——論謝湘南的都市詩》,《名作欣賞》,2013年第6期。

[3][美]馬歇爾·伯曼:《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現代性體驗》,徐大建、張輯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204頁。

[5]謝湘南:《疑問,或有待整理的空間》,《詩探索》,2002年1—2輯。

[6][7][8][10][11][12]謝湘南:《深圳時間:一個深圳詩人的成長軌跡》,深圳報業集團出版社2018年版,第48—49頁、第200頁、第139頁、第164頁、第164頁、第163頁。

[9]頒獎詞如下:它是深圳的“詩歌中心”,它是詩意的飛地,亦是精神的高地。它集聚國內外詩人,傳播詩意與人文生活。它是獨立的出版物,也是開放與前瞻的人文空間,它將詩歌、文學、藝術融為一體,深度梳理、記錄與傳播,建構出以中國當代詩歌為核心的全新文化形態。它是深圳現代性的象征,一塊飛地,一個想象出來的、不斷超越自身的“自治城邦”。

作者單位:佛山市藝術創作院文化

與文藝理論研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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