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 春
梨花用力開的時候
你在果園周圍
用力釘木樁
梨花太用力了
幾天時間,就碎成一地雪
你不理會這些
一直在用力釘木樁
要把不斷擴(kuò)大的果園
緊緊圈住
我也是后來才發(fā)現(xiàn)
你釘?shù)淖詈笠桓緲?/p>
就是你自己
你太用力了,把一整根
都釘進(jìn)泥土里
那些木樁啊,連風(fēng)也擋不住
它們時不時闖進(jìn)來
吹掉幾個
半生不熟的果子
一點(diǎn)兒也不必用力
你總能聽到它巨大的嘆息
來自忽近忽遠(yuǎn)的某處
你有時羨慕它
沒有國界的約束
又因它的漂泊心生悲憫
你總會想到它和你
面對的是同樣的問題:
怎樣活著;為什么活著
如同面對無處不在的暗流
和自身翻起的波浪
如同浸在同一片水域
接受相似的侵蝕與剝離
你總能看到那一幕——
它高高躍起,長出一口氣
無邊的水面浮光亂濺
那些碎銀,它碩大的胃
也不能一一收盡
也許只有奔向夕陽
才能填補(bǔ)身體里的缺口
又一次安靜下來
波濤還將在黑暗里悄悄涌動
那遼闊的孤獨(dú),叫作大海
山間的黃土
燒制之后就變紅了
這是個隱秘的過程
誰知道從柔軟到堅(jiān)硬
中間都經(jīng)歷了什么
父親順梯子下來
最好的陽光照著最好的屋頂
再也不擔(dān)心漏雨了
雨天里我們透過窗戶
看瓦檐墜下一根根晶亮的繩子
直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它們
不停拉拽不停撕扯的是什么
老座鐘嘀嗒著雨聲
屋頂依然安靜
我在外行走多年
再也沒見過那么好看的瓦片
那么安靜的屋頂
那年我六歲,太姥姥比我
多趕了七十年的路程
用她那雙
前朝遺留的小腳
她的煙袋二尺有余
讓我好奇為什么
燃燒的東西變成煙
還要通過那么細(xì)長的事物
太姥姥盤腿坐在煙霧里
煙霧久久不散
陽光發(fā)黃,時間也用小腳挪行
我總是因?yàn)橥滴藷?/p>
而迷糊,但只需半瓢井水
世界就會停止旋轉(zhuǎn)
我用我的大腳走過半生
恍然只是一瞬
我還時常會感到暈眩
卻并非煙的緣故,也并非幾口
涼水,就能讓我恢復(fù)清醒
我還時常會陷入煙霧之中
分不清是過去的煙霧
還是未來的煙霧
木紋的陽光多好
傾斜的下午多好
你抓住豎的,踩住橫的
身體輕得像只鳥
天空在一節(jié)節(jié)挨近
暈眩的幸福悄悄來臨
屋頂?shù)拇禾於嗪?/p>
新翻的田壟多好
杜鵑花在南山瘋跑
通紅的歌聲隱隱傳來
山那邊還有什么?
你需要一架搭在云上的梯子
燒干草味的南風(fēng)多好
淺灰色影子多好
風(fēng)吹不走的影子
順著窗欞、石墻,爬回地面
并緩緩向一側(cè)偏移
那些橫、豎圍成的空格子
也跟著慢慢挪動
緩慢的春天多好
一直都在的空格子多好
你傻傻的
什么都不知道,多好
這個樹樁太大了
光看年輪都讓人眼暈
你彎下腰開始干活兒
動用肌肉和鐵
你扒開腐葉,一鍬一鍬挖出
百年、千年、萬年的土
陽光流瀉,汗透了衣服
周圍的樹苗們
正向上使勁,而你在用力往下
枯死的樹根依然交錯
使用斧子是必要的
你砍斷一些,還有很多
你清理一些,似乎仍不見少
這個過程多像搏斗
夕陽下山了,你還沒有勝出
你心有不甘啊
離去時頻頻回頭
像是在反復(fù)確認(rèn)一件事——
你忙活了半天,只留下一個土坑
一個即使什么都不干
最后也能
輕易得到的坑
我把報(bào)紙刷上糨糊
抻平了遞給父親
他要拿捏好力度與手法
貼到墻上才不會打褶和撕裂
真實(shí)的生活都是用力的
我看見父親神情專注
額頭沁出細(xì)小的汗珠
真實(shí)的生活是要及時清洗
我和父親把手伸進(jìn)
同一個盆里,一邊嘩啦嘩啦
一邊端詳剛剛完工的四壁
屋子比以前暖和干凈
不亮堂也讓人滿足
真實(shí)的生活是
早已不往墻上貼報(bào)紙了
代替糨糊的膠水,用處也已寥寥
一切看起來嚴(yán)絲合縫
可總感覺四處漏風(fēng)
真實(shí)的生活是我用力
往裂縫上擠膠水
卻弄得滿手都是,我甩著手
四處找,也沒找到一個水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