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小波
紫旗的《一鳴》《秋池》兩篇小說,是具有互文性的兩個文本。作者通過父親和兒子兩種視角,分別敘述了一段緊張的父子關系和母子關系,側面描寫了一種窘迫的中年生活狀態。《一鳴》以父親的視角書寫一個中年男人的遭際,故事開始的時候前妻已經故去,而改了姓氏的女兒來和他攤牌,父女關系的緊張拉滿了懸念感,回憶慢慢上演。而現在,他有了新的家庭,并且有了自己的兒子,可那種生活的倉皇之感仍然揮之不去。這不是愧疚,不是反省,也沒有太強烈的負罪感,只是一種生活無望、人間不值得的無奈之感,是糊里糊涂的生活哲學。《秋池》與前一則故事相互關聯,以兒子的視角書寫父(母)子關系,形成回環和復沓,側重點落在母子關系上,同時增加了《一鳴》中女兒今虞的某種“醒悟”以及秋池的“逃離”。當然,歸結起來,仍是中年人所面臨的窘迫生活,是“中年危機”的另一種表達。《一鳴》中出現了“糊涂”“隱秘”等字眼,而這些正是小說的題眼,“鳳凰男”則是借用一句時髦用語,描寫主人公的現實境遇及其背后的社會根源。《秋池》的敘述視角轉向了兒子秋池,敘述上也相對平和,但是這種敘述的補充,依舊是在強化這種生活的窘迫。
借用當下的流行語,覃一鳴是一個“鳳凰男”形象,雖然自身很努力,但是其出身已經設置了諸多限制。“鳳凰男”面臨一個十分現實的問題,當他們進入城市生活圈,極易在生活習慣和觀念上與伴侶產生沖突。覃一鳴努力考上師專,跳出農門,雖然在向家人看來,這是十分普通的,但是于他而言,已經是了不起的成就。再回到覃家這邊,因為覃一鳴跳出了農門,成了家庭的榮耀,同時也肩負著整個家庭的責任。只是這副擔子越來越沉,每個人都向他索取,而他也無力處理好每一層關系,所以日子過得一團糟,與前妻離婚,與女兒反目,和現在的妻子也缺乏信任,而這樣的生活仍在繼續。
整個小說書寫的其實就是一件事情,家庭如何破碎的、人倫關系是如何失和的。這是一地雞毛式的書寫,不管是戀愛、未婚先孕、打胎、是結婚、產女,還是離婚、爭吵、女兒撫養問題,都沒有跳出家庭的范疇。夫妻關系的破滅,父女關系的破滅,面對新建家庭時如何謹小慎微。小說也寫出了一種門第的差距,將其歸結為一切問題的源頭。在小說中,覃一鳴的婚姻矛盾其實集中在一種觀念的差異中,放大了來看,就是出身的問題,是城鄉差異的問題。到了《秋池》中,這種觀念上的差異開始影響到下一代人,可以說是父輩通過自己的意志強加來操控子輩。不過,秋池的逃離似乎預示著兩代人命運的不同,這也是某種希望之所在。
小說書寫家庭生活中的各種人際人倫關系,以覃一鳴為軸心,寫他與父母的關系、他與兩任妻子的關系、他與岳父一家的關系、他與女兒的關系。側重點在婚姻關系上,作家花了大量的篇幅書寫兩人的交往過程,確切地說是一步步接近利用對方的過程,甚至寫到了男性為了立足城市而對女性的依附和利用,如果從結果倒推會有這樣的結論:一旦達到目的,立即現出原形,演繹了一個始亂終棄的故事。這不僅僅是“貧賤夫妻百事哀”的問題,而是在利益的交換中沒有達成一致,所有的關系最終演變為赤裸裸的利益交換,最后的悲劇不可避免。當然,這僅僅是從“鳳凰男”這一預設前提所作出的推論,不過小說確實也有一些暗示。搬家時的一堆“書”在作品開篇出現,是小說重要的道具和意象,但是整個小說讀下來,似乎和書本代表的文化、知識沒有太大關系,反而是一種托詞、一個跳板。在小說里,覃一鳴為了討女生歡心,多次賣弄學識,多次出現了這種帶有矯情的知識賣弄,其實已經暗含諷刺。這些舉動,究竟是聰明,還是糊涂?在《秋池》中,一鳴出場的次數不算太多,但他的這一身份并沒有太大改觀,也許是因為這樣的出身,他不得不選擇一種“糊涂”的生存哲學。
作家很認真地在討論生活的真相問題,但是卻每每和“糊涂”交織在一起。《一鳴》中提到了《忍學·糊涂學》這本書,這是向家父女都曾研讀過的書籍,這樣的生存哲學可能是處理問題的一種方式,但更有可能成為引發系列矛盾的緣由。覃一鳴對待生活的態度就是如此,婚后的生活并不如意,而他的生活態度似乎也發生了扭轉,得過且過,了無希望,缺少一種反抗,就連對生活的基本思考都很鮮見,表達了一種心靈最深處的絕望。這種生活,完全是一種糊里糊涂的狀態。《一鳴》寫一段失敗的婚姻,書寫了一個“現實主義”的愛情悲劇。所有人都很務實,都有著生活基本生存的壓力,圍繞在夫妻之間、父母與子女之間的爭執矛盾構成了作品的全部,在父親眼中,女兒“是一團主體由麻煩構成的障礙物”,父女之間“除了要錢……他能對她產生什么真正血濃于水的感情呢?”而這樣的生活延續到新的家庭生活,妻子見不得舊物,知曉了丈夫見前妻會因此生氣,會大吵一架,或是再次毫無征兆地離家而去。應對的方式是什么呢,就是糊涂,正如《秋池》中舅舅所言:“重組家庭要過得好,一定要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正是糊涂哲學的表現,此時的覃一鳴,對妻子、對家庭、對生活的忍耐正是如此。
“糊涂學”有多重深意可發掘。生活本就是一筆糊涂賬,看似每一件事都微不足道,但合圍起來,擁有無窮的力量。生活朝著既定的方向前行,但是一件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最后磨滅了所有人的心智,就連親人間的關系也走向陌路,生活的真相卑微而殘酷。《一鳴》中,所有悲劇的源頭、所有的矛盾焦點似乎都在生育問題上,對向小園來講,追尋自己的愛情是美好的,但是生育的焦慮、孩子的夭折,其后生育的女孩與婆家的需求不符,讓她一步步走向偏執,說到底,是無法與自己相處,沒有了自我,有的只是無盡地迎合他者。對覃一鳴而言,不能做出正確的調和,無法處理生活的糊涂賬,逃避策略明顯失敗,讓生活愈發“糊涂”。庸常的生活就是壓垮一個人的那根稻草。生活了無生氣,各種舉動就不針對生活本身,無非在努力尋找生活的刺激罷了。
在某種意義上,《一鳴》有一種仇父的苗頭,女兒覃今虞長大后對父親的態度決絕干脆,或許是對糊涂的不滿?但是敘述的筆墨更多地在父親身上,試圖進行一種反思性書寫,這并沒有什么改變,最后小說只能在敷衍著現任妻子中草草結束。這種帶有仇父色彩的書寫,是在探討一種隱秘的人性嗎?雖然女兒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來對父親進行斥責,但是并沒有表達出一種理性的反思,也許心智還不健全,沒有深究悲劇的原因,缺乏的是一種反思性。當然,這種記恨在女兒那里和父母婚后命運的不同有關,父親覃一鳴可以組建新的家庭,并且有了兒子,而母親則一直獨身,直至病逝。這樣的話,作品就顯得僅僅是在傳遞一種悲傷,這種對生活的描述是真相,還是作家所愿意相信的真相?生活的真相與難得糊涂形成了一個頗有意味的悖論,尤其是,糊涂之后呢?再次想起了魯迅關于鐵屋子的隱喻,實際情形卻是,生活需要保持清醒,認清了它的本質,仍要繼續。好在《秋池》主要聚焦下一代的生活,逃離成了關鍵詞,這種擺脫束縛的嘗試,可能預示著某種新的生活態度和方式。同時,秋池與今虞的相遇和談話,又在某種意義上解構了《一鳴》中的危險關系。
紫旗的這兩個小說嘗試探討生活的真相問題,從這種多視角出發明顯是為了更為全面、客觀地觀察生活,更多的還是對隱秘世界的窺探。《一鳴》是對譚一鳴隱秘世界的窺探,每個人的內心都是一個深淵,深不可測。小說的大部分內容都是覃一鳴的心理描寫,是內心世界的深度開掘,這種敘述,比單純描述現實世界更有震撼力。比如他對死亡的恐懼和各種想象,對自己慌亂半生的回憶,對生活的各種算計等等,都是自己內心的展示,半遮半掩中卻也和盤托出。《秋池》同樣如此,在兒子的視角中,不同的人的行為和心跡暴露得更為明顯,這種互文敘述中,無論是生活的真相還是隱秘的內心,都無處可藏。
除了覃一鳴,小說中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秘角落,前妻因為年少時為父母分憂,讓弟弟早起,結果弟弟跑去游泳溺水而亡,這讓她對家庭對父母懷著極大的愧疚。覃一鳴的岳父岳母則對這個“配不上”自己女兒的女婿有著各種偏見,拙劣的表演時時流露出本性,這是他們的隱秘史界。而覃一鳴的父母所秉持的舊觀念也有著更多私心的加持,最后的反省反而顯得可笑。現在的妻子幾乎沒有出場,但是幾個短暫的片段已經勾勒出了她的大致形象,而她的隱秘內心也在覃一鳴的猜忌中有了輪廓。如果聯系起《秋池》中兒子秋池視角的話,她的形象就變得十分清晰了。女兒覃的形象也十分復雜,最后成為一個十分“絕情”的人,對父親及這邊的親人都十分冷酷,她的隱秘詞或許就是上文提及的“仇父”。
雖然《一鳴》全篇只有覃一鳴的視角,但是隱含在辛酸生活背后的,是每一個人的施壓,是每一個人的固執,生活無望而又無解。以他為中心,帶出了其他的人。比如在新建家庭的書寫上,并沒有寫出具體的家庭背景,但是生活仿佛沒有多少改觀,依然了無生氣,充滿猜疑,這樣的寫作,似乎有點殘酷。《秋池》也是如此,小說記錄了子輩與父輩之間的一段生活,瑣碎的生活中并不常有波瀾,浮在面上的生活并不是作家最關心的,而是進入人的內心,試圖挖掘出更為隱秘的東西。《一鳴》寫父女關系,《秋池》寫父子關系,異曲同工,最終構建了一個失敗者父親形象。《一鳴》和《秋池》兩個小說具有一種老成的味道,帶著問題的寫作,提出了生活中的各種問題、隱秘內心世界的問題以及為何寫作的問題。生活的表象并沒有迷惑住每一個人,在庸常的生活中,作家看到了人的多面性與人性的多樣性。當然,小說也具有一定的局限性,無法更多展開。
《秋池》中的敘述者秋池始終有一種無法擺脫的影響焦慮,這種影響的焦慮具有多重指向,或是原生家庭這種生活中的,或是文學本身的。父親的影響深遠,無法擺脫。子輩從小受到父親的影響,這種影響的焦慮一直伴隨著她的生活,而這其實也是青年寫作本身的一種隱喻,涉及文學上的傳承問題。如果聯系起作家的身份,或許也是自身寫作的某種映射。除了對生活真相的揭露,作家還在努力尋找寫作的真諦,作品有一種元思索的成分在里面。
如果嚴苛一點,紫旗的這兩個小說多少有些平淡,甚至有點乏味。比如敘述上絮叨、瑣碎、拉雜,主題上稀松平常,兩個故事都沒有跳出家庭倫理關系的范疇。在結構布局上稍顯失衡,又如《秋池》中設置的巧合也顯得有些生硬。最為重要的是,似乎缺少一種青年寫作的銳氣和靈氣。當然,這也是一種“審美疲勞”。一年來,該欄目推出了四位作家,四位青年作家的寫作放在一起來看,優點可圈可點,缺陷也顯而易見,并且存在的問題也比較相似。青年寫作,或許面臨最大的問題便是為何寫作這一根本問題,而非簡單的如何寫作的問題。從另外的角度而言,年輕的作家們在寫作起步階段對這一問題的思考是一把雙刃劍。當然,這些作品都是起步階段的練筆之作,且都是短篇,短篇小說不是不能有更為宏大的選題,只是相對篇幅受限。
欄目整體閱讀下來,有幾句題外話放在這個收束的評論中。近年來,文學界對青年寫作問題的關注程度空前加大,出于各種目的,對青年作家們的關注、扶持、推介、獎勵和期待都有所提升。比較明顯的是文學各界對青年寫作的物質刺激更大了,無論是稿費版稅的提高,還是各種報刊的青年欄目的專門設置,抑或是文學評獎、文學扶持項目對青年作家的傾斜,都體現出了這一點。文學界對青年的扶持是一以貫之的。近幾年的90后及更年輕的寫作者成為各個文學機構競相追逐的“香餑餑”,報刊媒體相關欄目設置層出不窮,各種“星火計劃”“新人計劃”“新勢力”“新力量”“新青年”不一而足。甚至不少文學獎項、扶持計劃、簽約作家的章程中都明文規定了,同等條件下要向青年作家傾斜,不少扶持計劃還直接劃定一道年齡紅線。縱觀種種關于青年作家的扶持計劃,物質的刺激明顯大過了精神引導,物質的扶持可能只是培養文學繼承者的一個方面,精神的引導或許更為重要。在作家們成長的關鍵時期,良好的文學觀的形成對其今后的創作有很大影響,偉大的人格才能誕生偉大的作品,不少青年扶持計劃帶有明顯的功利色彩,如果太過急功近利,會迅速消磨掉青年的寫作才華,讓其醉心于各種物質欲望誘惑中而忘記文學的初衷,忘記自己所從事的偉大精神事業。除了這種直接的物質刺激,文學界還給青年作家們制造了不少“隱形”的物質福利。當下的青年作家們和背后的推手們有著說不盡的關系,一方面青年作家們太依賴推手了,另一方面推手也需要他們。
文學作為特殊的文化生產,對其進行相應的物質扶持很有必要,但是更重要的事情可能還在于,必須遵循文藝發展的基本規律,用作品說話,而不是用年齡紅線的方式來進行作家的區分。針對當下青年寫作來講,在具體的扶持中一些基本的規律要認真遵循,比如認真對待他們自己的圈子問題,文學界長期以來基本忽視了屬于他們的文學生態圈,又比如文學作品的發文機制問題,需要打開一種公開透明的投稿和發表通道,對他們作品進行認真審讀,公平對待,而非設置欄目后僅限于刊物和編輯的認知約稿,唯名家推薦、媒體炒作的紅人乃至“文二代”馬首是瞻,搶占時下活躍的青年寫手,讓他們疲于應約,粗制濫造,也讓對青年作家的過分倚重使得文學的“造星”成為“飯圈”亂象之一種。當然,這些具體的問題都需要放在一定的語境中去考量和實踐,但是,對青年作家的精神引導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忽視的。當下青年寫作所擁有的資源太豐沛了,如何取舍、如何把控是一個較為嚴峻的問題。對青年作家的扶持,或許應該從對文學的基本認知開始,建立起對文學的虔誠,而非一種“急功近利”型的功利灌輸,他們才有真正的未來。另外,種種文學機制的完善才能徹底打開青年創作的通道,也才能真正激發青年創作的活力,贏得文學真正的未來。青年寫作是一個嚴肅的問題,關乎文學的未來,而對青年作家的各種扶持政策和項目,也需要更加健全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