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 園(北京)
六月,我從倫敦飛去西班牙南部的格拉納達學西班牙語和弗拉明戈。
還好,這個城市灼灼的熱,熱得足以把任何的瘋狂融成漿,化成氣,蒸發了,以至于什么瘋狂都不算那么瘋狂了。
我住在格拉納達的“山上”,滿目皆是狹窄的胡同,白色的房子,還有凹凸不平的石頭鋪成的路。
只要踩準了當地人的作息,格拉納達熱得并不令人生厭,還能夠得到些許愜意。比如,下午五點到八點要避免外出,此時,商店和餐廳一般不營業,唯有驕陽當空照,炙烤著三兩行人。初始,我沒有找到這種規律,自以為是地排斥著那看似不健康的晚上九點吃飯的習慣,后來,我找到了這種規律,再后來,我勉強接受:只有適應這種規律,才能逍遙自在,甚至才能有飯吃。要知道,格拉納達的日落一般在晚上9∶20 左右。如此看來,西班牙人下午三點吃午飯,晚上九點吃晚飯,絕對不是因為傳聞所說的懶散。
住在山上的好處是,欣賞日落與俯瞰城市全貌成了稀松平常的事。附近的SanNicolas 是非常著名的看日落與阿爾罕布拉宮的地方,游客很多,有時呼啦啦成群地來。如果要避開游客,可以去平臺下面的Huero Juan Ranas 酒吧,這個酒吧的桑格利亞sangria 價格高,味道差,支出的泡沫實打實用來pay the view 了。還有一個離我住所遠些的平臺Mirador de San Cristobal,也可以看日落與阿爾罕布拉宮,這個平臺也不是那么清靜,但在去平臺的沿途,可以隨意停下來安靜地俯看日落下的城市。住在山上不便的是交通。下山去市區,Google Map 顯示15 分鐘左右,晃晃悠悠走下去,不知不覺就到了,從市區回去,Google Map 會仍然顯示15 分鐘左右,但卻要爬半個多小時,渾身燥熱疲憊。
格拉納達是一座魅力四射的小城。魅力這東西要對比才能看真切。有些城市本身就是一道大風景,像格拉納達,像京都。有些城市只不過是圍著景點的市井,如塞維利亞,如現在的北京。還有些城市極力將市井與景點撮合成一體,如麗江。在格拉納達短住期間的一個周末,我去了趟塞維利亞。塞維利亞明明和格拉納達同屬一省,距離很近,有著相同的文化、語言、建筑風格,但與格拉納達一比,塞維利亞就不太值得一提了,除了老城區的那家首飾店Joyeria horus。這家店是新開的,年輕的老板此前從事了十年的珠寶制作,店里掛著他媽媽的油畫,兩個人品味不俗,每件首飾都富有巧思與設計感。我去了這家店兩次,每次都舍不得出來。他和他媽媽基本不會說英語,我們只能靠計算器、猜和善意交流。我對在旅行中買東西是十分謹慎的,因為在那個情境中覺得好的物品,回到日常情境下,就未必喜歡了。試戴了一堆之后,我選了一副淡粉色的簡約的耳墜和一副淡綠色的繁復的耳墜,都是天然的石頭制作的,光澤適度,紋理透徹,都一直對我說“讓我跟你走”。
阿爾罕布拉宮聞名于世,我卻偏偏不喜歡。宮殿與園林的設計缺乏意境與韻味,毫無曲徑通幽之美,也算不上大氣磅礴,或者獨具匠心。阿爾罕布拉宮之美,不在它之內,反而在于可以從格拉納達很多地方遠遠看到它,呈現出一片金黃色的古建筑群。在我看來,阿爾罕布拉宮點綴了格拉納達,格拉納達可以沒有阿爾罕布拉宮。而北京沒有了故宮、頤和園與天壇,就成了天津,成了鄭州,成了石家莊,就不是北京了。
可以明顯感受到,格拉納達的人絕大部分都特別友善,不是日本人對游客那種滿面笑容的友善,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某種憨傻,而是百分百的真所帶來的友善,不帶一絲假。可能是因為太熱了,把假剝去了一層又一層,剩下的只有真了。
我時常去住所附近的Casa Torcuato 吃飯,順便練習幾句簡單的西班牙語,像謝謝,買單,再見之類的。偶爾遇到小超市的老板在那喝酒,互相點頭致意。如果想享用上乘的西餐,El Mercader 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店面隱蔽,擺盤精致,口味講究。格拉納達也有很多售賣外帶意大利面的小店,比如Cacho&Pepe,這家迷你的小鋪子也提供正宗的提拉米蘇——散發濃厚的咖啡與烈酒的香氣。格拉納達的酒吧林林總總,一般是點酒水送Tapas,Tapas 很多時候是不能選擇的,端上來什么就吃什么。我在格拉納達養成了每天喝桑格利亞的習慣,而且是加冰的桑格利亞,我本來是一個堅持不喝冷飲的人,在這種高溫的天氣下,顧不上往日的習慣了。杯子里的冰塊和水果讓酒紅色變得流動,在金燦燦的陽光下更華麗炫目了。朋友的朋友帶我們去了一個同性戀酒吧,el Bar de Fede,空間設計寬敞簡易,墻上掛著香艷出位的畫,Tapas 的味道不錯,服務也好。我還探索了一家網上排名比較靠前的酒吧Bodegas Castaneda,但到了之后發現那個氣氛完全是for tourists,人聲鼎沸,酒水與Tapas 都非常一般。
格拉納達的食物,對我而言總體偏咸,有些食物上面甚至撒著一顆顆鹽粒。當地著名的小吃有伊比利亞火腿和牛尾。那切成薄片的伊比利亞火腿看樣子就風味獨特,而牛尾這種東西自然也不會難吃。可我時常自詡為half vegetarian, 基本不吃豬肉和牛肉,只吃海鮮、禽類和蔬菜等。于是,我只是嘗試了少許伊比利亞火腿,至于牛尾,我忍著愧疚,也嘗試了一次。這愧疚源于我對它背后的死亡方式的抵觸。我和朋友在塞維利亞一個酒吧喝著加冰的桑格利亞時,遇到了兩位印度女士,她們描述了剛剛如何誤看了一場特別殘忍的斗牛表演。當場要表演殺死6 頭牛,在殺到第2 頭時,倆人就退場了,還哭了。據說,有些餐廳的牛肉就是來自這類表演。自從知道了這些,我就對任何牛肉類的菜品更加排斥了。就算是海鮮與禽類,若是以如此荒誕暴戾的方式死去的,也必然令人難以下咽。沒有生命可以選擇如何生,如果再去凌遲一個生命死亡的尊嚴,是何等的殘暴扭曲。從這次偶然的談話,我還得知,這兩個印度女人是表姐妹的關系,其中一個在美國定居,留在印度的那個女人說自己離婚了,現在住著大房子,丈夫后來娶了大他十幾歲的嫂嫂。看,印度也有很前衛的人。
格拉納達的妙處不止這么多,更多的妙處是什么?還要講回我來格拉納達的目的。
我本來想在留學期間學點兒法語,因緣際會選擇了西班牙語,主要原因還是格拉納達一個小有名氣的教學機構吸引了我,它非常獨特,擁有一個富有當地風情的獨立建筑,既教弗拉明戈,也教西班牙語。國外語言教學確實和中國的傳統教學方式不一樣。我們一天上2-3 個小時的課,每天都要學幾百個新單詞,而且老師默認你會掌握所有學過的單詞。我記憶力非常差,走一條路要50 遍以上,才不會迷路,犯一個錯要5 遍以上,才不會再犯,基本上要看到一個單詞10 遍以上,才能認識它。母語為拉丁語系的人似乎對聽同語系的外語的音非常敏感,他們能夠區分非常細微的發音區別,并且可以聽完一遍就記住個大概,宛若“過耳不忘”的神童。有些學生甚至漠視拼寫與語法,要求在與老師對話中來掌握這門語言。而我還是習慣漢字的學習方法,我需要看到那個詞,需要掌握句子的結構,需要懂背后的邏輯。遺憾的是,這類外國同學基本上難以通過定級測試,只能“委屈”的停留在beginner 班和我一起學習。
弗拉明戈是格拉納達的有聲立體名片。美國的,亞洲的,英國的,世界很多地方的人都來這個小城學弗拉明戈。我遇到的人里面,有些一住就近一年,有些來了六次、七次、八次。也有人40 多歲,50 多歲開始學弗拉明戈,堅持了近10年。我問一個從美國華盛頓來的臉上已布滿青筋的男人,為什么可以堅持這么久,他說他喜歡的事都可以堅持,走在路上還時不時對我跳一小段。有一個日本女孩子,從電視上看到弗拉明戈,就立志當弗拉明戈老師,辭去了原本的工作。算上她在內,這所小小的學校,僅我知道的,竟然有四個日本女生在學弗拉明戈,原來弗拉明戈10 多年前就已經在日本風靡了,現在有很多西班牙老師也在日本教學。我的老師只有一米五的樣子,瘦瘦的,課前課后都叼著煙。一跳起舞來,就兩眼發亮、放光,還時不時自顧自來一小段芭蕾,或者向著我跳過來略帶挑逗的舞。我在網上搜了搜國內的教學視頻,頓時泄了氣,一群人拿著扇子手舞足蹈,到處搖晃,估計回國之后我就算是繼續學弗拉明戈,也學不到純粹的弗拉明戈,只是自稱弗拉明戈的某種自創舞蹈而已。
弗拉明戈,這種舞的特別之處,在于力量與柔美的融合,手柔軟靈巧,手臂卻緊繃著,腳花樣百出,表情卻凝重,甚至略帶憤怒。我在三個地方看了弗拉明戈演出。第一次是在Casa del arte flamenco,小劇場,舞者漂亮,非常漂亮,舞蹈的激情、技巧都頗為上乘,環境整潔,管理也嚴肅有序,留下最后幾分鐘專門供觀眾拍照,其他時間禁止拍照。第二次是在Venta el Gallo,和第一場比起來,顯得十分不入流,舞臺上四個舞者,輪流跳,第一個人尤為平庸,氣質低俗,我旁邊的法國男人問我覺得怎么樣,我說不怎么樣,他說他覺得很棒,看來,法國也有如此沒有鑒賞力的人。第二個人略好些,第三個第四個技巧是足足的,但就是有種賣藝的氣質揮之不去,服務生一會兒走過來要大家下單,一會兒端飲品過來,有些觀眾全程舉著手機、Ipad,舞臺上與舞臺下一派互相將就。第三次是在Penala Plateria,演出者居然是我的舞蹈老師。沒想到她舞臺表現力是這樣的高級。她的舞蹈是弗拉明戈,卻不像是其他人的弗拉明戈,其他人的弗拉明戈只是弗拉明戈,她的弗拉明戈夾雜了中國古典舞的空靈和細膩,可以稱得上到達了藝術的境界。她的演出服也與眾不同,第一套是墨綠色的絨布,第二套是特別漂亮的一種紅,兩套風格是一致的,都帶著夸張的長長的流蘇。當她跳舞時,這些流蘇也隨著飄動,我才知道這類衣服好有小心機。整個表演過程中,舞臺上與舞臺下聯結成一種張力,結束后全場沸騰,我前排有一位女士淚流不止。想想,這樣一個高級的舞者,頂尖的舞者,天天教著我們基本動作,不厭其煩,真妙。
我離開格拉納達前和大家說再見,一個人對我說,何必說再見,沒有人不再回到格拉納達的。
2017年寫于倫敦,2022年9 月修訂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