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權云
從2012年到2020年底,全球ESG投資規模從不到60萬億美元擴容到90萬億美元。國內投資市場也將ESG奉為“圭臬”,資管機構、基金公司言必談ESG,ESG儼然成為被市場熱捧的“新勢力”。
然而,在ESG的繁榮表象背后,業界也陸續出現質疑的聲音:先是特斯拉CEO埃隆·馬斯克炮轟“ESG是魔鬼”,海外市場監管機構也撕開了企業“漂綠”的冰山一角。
今年5月,德國執法機構突襲德意志銀行及其子公司德意志資管(DWS)辦公室,針對其ESG基金“漂綠”的指控進行搜查,DWS首席執行宣布辭職。僅僅一個月后,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對高盛旗下資管公司的ESG基金是否存在誤導性描述展開調查。此前,紐約梅隆銀行已經歷過類似調查,并因多項基金未進行ESG質量審查、信息披露不足被罰150萬美元。
在市場端,歐洲的ESG股票基金在剛過去的6月份平均虧損14%,美股市場ESG的ETF也遭遇2億美元凈流出。
業界質疑,資金出逃,業績回撤,近幾年在海外市場一路高歌猛進的ESG到底怎么了?國內市場又如何自處?
今年4月,IPCC(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發布報告,稱人類仍有一半機會將全球升溫控制在1.5℃以內,但要求確保全球溫室氣體排放量在3年內,即2025年達到峰值,到2030年前該排放量要比2010年減少43%。
如果按照該報告來推算,臨界點正在逼近。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就該報告發表講話,呼吁相關國家政府改變能源政策,大幅減少溫室氣體排放。其中,E(環境)、S(社會)、G(公司治理)作為國際社會衡量經濟主體可持續發展能力的三個維度,成為企業特別是上市公司重要的非財務因素評價框架。
然而,以減碳之名,行“漂綠”之實,是當下ESG投資面臨的問題之一?!捌G”指企業為了自身利益,以綠色環保之名進行虛假宣傳。日前,環保組織起訴荷蘭皇家航空公司違反歐洲消費者法,用廣告和碳抵消計劃誤導消費者,“對其航班的可持續性和應對氣候危害的計劃造成錯誤印象”。
在投資領域,“漂綠”更多地表現為某些資管機構發行標榜“綠色投資概念”的基金,利用相對主觀的主題概念,以“偽ESG”吸引注重可持續理念的投資者。美國SEC加大對資管機構的ESG資產質量審查也進一步表明,遏制ESG“漂綠”是推動ESG發展的關鍵。
今年5月,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提出兩項規則變更,就是為了提高針對ESG基金的披露要求,防止基金用ESG進行誤導性或欺騙性聲明。
視線轉向國內市場。在“雙碳”目標的引導下,綠色低碳轉型正成為地方政府和各行各業的“必修課”。作為實現“雙碳”目標的“助推器”,氣候投融資被視為重要因素之一。
國家發展改革委環資司副司長趙鵬高此前表示,我國實現碳達峰碳中和需要新增投資130多萬億元。截至2021年第三季度末,我國綠色、可持續、ESG等方向的公募私募基金總數不足1000支,合計規模不達8000億元,遠低于潛在的碳達峰碳中和投資需求,需要引入更多的資本力量。
中央財經大學綠色金融國際研究院院長王遙在媒體采訪中坦言,由于當前絕大多數國家尚未就ESG投資中的“漂綠”行為處罰予以明確,ESG投資“漂綠”不受處罰或違規成本極低。少數基金經理人在隱性的高額利潤的驅使下,出現了實際投資行為與策略不符的行為。
比如,給產品貼上綠色標簽,重倉股票與基金主題不符,基金管理人風格偏移,或對投資者夸大產品的環境效益、可持續發展及抗風險能力。
中國環境科學學會氣候投融資專委會常委梁希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當前一些領域的投資打著ESG的旗號去募資,相對能提高募資規模,但是投資的領域卻不一定因為ESG發生改變。
“企業是否真正投入減碳或氣候適應,關鍵看能不能給他們帶來實惠。目前碳市場還處于早期階段,短期價格信號較弱,不足以讓企業真正投入,所以中國企業現在口號喊得多,主要還是研究、宣傳和示范,要真正大規模減碳還比較困難?!绷合Uf。
學術期刊《管理科學》曾發表過一份研究報告,報告對比了簽署聯合國可持續責任投資倡議的幾家美國投資市場的基金在簽署協議前后六個月的變化。研究顯示,簽署倡議能夠吸引額外4%的資金流入,但基金的ESG分數并沒有發生太大改變。此外,簽署倡議后的6個季度與前6個季度相比,基金在ESG方面的表現并沒有得到很大改善。
也就是說,簽署可持續責任倡議能夠提升籌資能力,但在提升ESG水平和表現方面的效果并不顯著。一些責任投資還停留在統計層面,還沒有真正發揮推動環境改善的作用。
生態環境部應對氣候變化司處長丁輝認為,國內開展責任投資工作時,特別是在制定相關政策時,也應該謹防“漂綠”問題的發生,從標準制度入手為責任投資這項工作劃好可操作、可量化、可檢查的邊界。
目前,國內市場ESG評價體系的數據來源主要有兩類:一是企業自主披露的信息,二是企業被動披露的負面信息。
“考慮到我國企業ESG信息披露程度較弱,評級機構有時不得不以爬數據的方式對底層數據庫予以補充,這也間接影響了相關數據的完整性和時效性,從而使投資者或投資機構并不能準確掌握企業的氣候或ESG真實表現?!倍≥x說。
2021年,A股約有26%的上市公司發布了ESG報告,從2009年的371份增加到現在的1125份,增速保持穩定。
王遙認為,SEC加強審查也會對赴美上市的國內公司產生威懾作用,敦促赴美上市的國內公司加強自身監管,做好ESG信息披露,真正踐行ESG和可持續發展。
除了信息披露不足,ESG基金也在責任價值和投資回報率之間艱難地尋找平衡。而后者,是很多投資者所看重的。畢竟,業績是硬道理,很少有投資者能“但行好事,莫問‘錢’程”。
俄烏沖突以來,隨著供給收縮,油氣價格暴漲,相關投資品的回報也水漲船高。而將傳統能源公司排除在外并壓倉新能源和科技股的ESG產品只能接受眼下的低迷行情。
這樣的持倉結構也恰好是ESG產品前幾年表現良好的關鍵因素。一位業內人士指出,之前ESG策略帶來的回報幾乎都要歸功于相關基金對科技股的投資,并且避開了前幾年表現不佳的化石燃料股。
梁希表示,ESG不需要一開始把資產總量做大,而是從社會責任的角度把ESG投資所帶來的社會影響、環境影響最大化,“這方面我不擔心ESG的資金流失,更多的是要看能否促進全社會的減碳工作做得更好。”
針對大部分ESG產品所看重的環境責任價值,梁希指出,海外市場的綠色金融發展是自下而上的,由一些行業協會發起并制定行業標準,主要是為了樹立金融機構的綠色品牌形象,比如認證綠色債券、綠色基金等,“這些只是統計性貼標工作,不是真正在促進大幅度減排。”
然而,投資者認為買了綠債、綠色基金就促成了大量碳減排,“其實投資者回報和綠債與非綠債并沒有太大區別,投資行為對促成綠色項目有幫助,但不會特別顯著?!?/p>
事實上,投資者的購買行為并不會帶來直接減排。對于原本在商業上不可行的綠色項目,金融工具通過精準識別,引導政府和政策性銀行給予優惠政策,使其在商業、技術上變得可行,這種能夠產生增量或額外氣候效益的金融支持更有意義。
“如果ESG想要兼顧回報和環境責任的話,只有從長期的視角出發才能看到足夠的回報。”梁希坦言,長期并不一定是五到十年,一兩年之內只要市場能夠看到這個長期的假設成立,自然能夠形成較好的回報。
業內人士指出,當下政府、企業以及基金會的公益和公共資金大量投入碳中和領域,需要避免這些資金被投到商業回報已經很高的綠色項目,浪費公共資源。氣候資金缺口需要彌補,也需要提升氣候資金的使用效率。
從可持續發展的角度來說,“雙碳”目標是一項經濟社會的系統工程,也是我國著力解決資源環境約束突出問題的必然選擇,氣候投融資問題是其中的關鍵。因此,兼具評價體系和價值投資的ESG依然是為氣候投融資和責任投資提供資源的關鍵性制度建設。
“從政府的角度看,我們要探索如何以目標引領的原則為責任投資設立標桿,立足中國國情,在實現國際國內標準同向并軌的基礎上,推動建立具有中國特色、科學規范的指標體系,真正實現責任投資發展與我國宏觀政策目標之間形成系統性響應?!倍≥x坦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