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士第
(武漢大學 歷史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明清易代后,清廷著力恢復失序混亂的錢法制度,在清中葉重整銅錢體制(1)參見邱永志、張國坤:《明清銅錢流通體制的式微與重整》,《重慶大學學報》2021年第1期。,已成為學界公認的事實。從銅錢鑄造層面講,清朝積極進口洋銅并開發西南礦業,各省逐開鑄局,極大增加了鑄錢量。從貨幣流通層面講,清朝行錢之地較明代大大擴展,良幣在市場行用較充足,并出現“良幣驅逐劣幣”現象。(2)可參見劉朝輝:《清代制錢研究綜述》,《中國史研究動態》2008年第7期;王德泰:《清代前期錢幣制度形態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張寧:《15—19世紀中國貨幣流通變革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版。清朝錢法比起前代更為完善,中央通過掌握地方“錢價”(3)在一些奏報中也稱銀價奏報,實則就是銀錢比價,為方便起見,本文統稱為錢價。信息,制定相應的貨幣政策。
清代奏折制度的產生使得皇帝更能迅速控制和了解地方,其肇始于康熙,發展于雍正,成熟于乾隆,清末還發揮著相應的作用。而錢價奏報,也伴隨著奏折制度的產生與發展而來,卻多被學界所忽視。學術界關于清代奏報的研究,除錢糧稅收奏報外,多致力于糧價、雨澤和災害奏報的研究(4)可參見朱琳:《回顧與思考:清代糧價問題研究綜述》,《農業考古》2013年第4期;劉炳濤:《清代雨澤奏報制度》,《歷史檔案》2017年第2期;李伯重:《信息收集與國家治理:清代的荒政信息收集系統》,《首都師范大學學報》2022年第1期。,本文擬以清代檔案、省例等資料為基礎,對清代錢價奏報做一考證,不足之處,請方家指教。
“錢價”即一兩白銀兌換銅錢的價格。明中期以降,已經形成“銀錢并行”的貨幣流通格局,為明確各地銀錢比價,開始出現陳報錢價信息。如成化十五年六月,戴瑤陳言:“南京錢價,每銀一錢止易七十余文”。(5)《明憲宗實錄》卷191,成化十五年六月辛卯,臺灣“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校勘本,第3394頁。萬歷以后,幾乎每年皆有內閣成員、戶部官員甚至平民陳報京師錢價。(6)參見Richard von Glahn,Fountain of Fortune:Money and Monetary Policy in China (1000-1700),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6,pp.106-109.但明代對錢價的陳報未形成定制,陳報者的身份不定,所陳地區以人口眾多和經濟、稅收發達的兩京及各鈔關為主,未遍及全國范圍。
清朝立國以來,著力恢復錢法。由于前代舊錢、民間私鑄小錢過多,加上白銀流入量的減少,順治時期出現“銀貴錢賤”狀態。與此同時,零星的錢價奏報也已出現,如順治八年戶部尚書巴哈納指出:“街市使錢,每銀一錢至一百四十文以外,殊屬違制……今錢價日賤,制錢日壅”。(7)《巴哈納題疏通錢法事本》,順治八年正月二十七日,《清代檔案史料叢編》第7輯,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69—170頁。但此時的錢價奏報多是根據實際需求上報,而非一種常規。
康熙初年官錢質量得到改善(8)葉夢珠提到康熙通寶“體重工良”,葉夢珠:《閱世編》卷7《錢法》,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94頁。,“錢用日廣,錢價漸昂”(9)《清朝續文獻通考》卷20《錢幣二》,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7696頁。,市場急需質量好的銅錢,但隨著臺灣鄭氏集團對東南地區的侵擾阻礙洋銅進口及吳三桂占據云南阻止滇銅開發,使得銅料供應短缺,嚴重影響了銅錢的鼓鑄,優質銅錢供應不足,呈現 “錢貴銀賤”現象。康熙中期制錢流通的問題日益暴露,如康熙二十三年管理錢法侍郎陳廷敬等疏言:“錢日少而貴者,皆由奸宄不法之徒毀錢作銅牟利所致。”(10)《清圣祖實錄》卷116,康熙二十三年九月丙寅,《清實錄》第5冊,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13頁。皇帝需要了解全國各地尤其是重要城市的錢價,以便及時采取措施,維持社會穩定。
同時,奏折制度的產生,為皇帝及時掌握地方實情提供了便利。隨著雨雪糧價奏報制度的確立,錢價也基本上附于雨雪糧價之后奏報,如康熙四十五年江西巡撫郎廷極在奏陳雨雪糧價后提及錢法一項,“江西民間行使俱系局鑄官錢,每錢一千文值銀一兩,并無私錢攙和,亦無低價病民”。(11)《奏報江西省收成米價并民間使用錢幣系局鑄官錢無私錢攙和事》,康熙四十五年十月六日,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宮中檔折件(以下簡稱“宮中檔”),文獻編號:401001995。最典型的當屬杭州織造孫文成康熙四十五年、四十七年的奏報,現舉一例:
直隸地方(糧價信息省略,下同)……一兩銀兌換寶泉錢……
山東地方……一兩銀可兌寶泉錢……
江寧地方……一兩銀可兌寶泉錢……
浙江地方……一兩四分銀可兌寶泉錢……(12)《奏報糧價并收成分數折》,康熙四十五年七月十二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康熙朝滿文朱批奏折全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439頁。
可見,此時的錢價奏報已有一定的格式。基本可以確定,康熙中后期,錢價奏報已成雛形,但具體的奏報章程還未固定。首先,具奏人身份可以是皇帝的心腹,也可以是地方督撫,甚至是皇室成員。(13)如皇子胤祉在巡訪后所上請安折內奏報了高郵州、蘇州府、鎮江府糧價和錢價情形,參見《康熙朝滿文朱批奏折全譯》,第504頁。其次,奏報錢價涉及的范圍沒有統一的標準,有的僅奏報通省錢價,有的只奏報省城錢價,有的奏報某一府的錢價,有的甚至只談論錢價的貴賤卻不指出具體的地點和數目,形式也較為簡單。再次,錢價奏報并未形成旬報、月報、季報、年報之類的慣例。
雍正時期私銷制錢取銅十分嚴重,鋪戶、富戶、牙行等也大量囤積制錢獲利,如京師“錢牙經紀或任意作奸,米鋪、茶行、雜貨等鋪囤錢不出”(14)《題請令戶部發給八旗五城錢局制錢收兌銀兩以平錢價事》,雍正九年四月十三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雍正朝內閣六科史書·戶科》第79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08頁。,從而導致市面錢價昂貴。為此,雍正朝施行最為嚴厲的銅禁政策的同時,還積極開發滇銅鼓鑄。“改土歸流”后,滇銅開發提上日程,年產量達400萬斤。雍正七年以后,全國各省鑄局紛紛開爐,除京局外,共開設18個鑄局,許多以往不鑄錢的省份在雍正末期也開始鑄錢,鑄局數量和鑄錢量遠超康熙時期。
面對此種情形,清代的錢價奏報也繼續發展,并進一步規范和完善。第一,奏報格式有一定的規范。除繼承康熙時期附在雨雪糧價后奏報外,書寫格式也開始統一,即需清晰羅列各府錢價的具體數目。如雍正二年翰林院修撰于振奉旨赴河南主持鄉試,有奏報所見地方的雨雪、錢價、糧價等情,其中錢價一欄:“一錢價,順德一帶每紋銀一兩換錢一千六百文至一千七百文不等,彰德一帶每紋銀一兩換錢一千八百五十文至一千九百文不等”。(15)《奏報典試河南途次及在省所見地方雨雪銀價糧價等情折》,雍正(二年),《雍正朝漢文朱批奏折匯編》第31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9—10頁。第二,奏報日期已有一定的章程。據現有的資料可知,部分州縣向道府奏報為月報,如宛平、大興二縣需向順天府每月報備錢價,“宛大兩縣每月申報錢價印文,五月紋銀一兩核錢八百四十文,六月止八百二十文矣”。(16)《奏陳平抑京師錢價管見折》,雍正元年七月六日,《雍正朝漢文朱批奏折匯編》第1冊,第627頁。部分督撫向皇帝奏報錢價多為年報,如陜西巡撫史貽直在雍正十年至十三年連續四年奏報陜西當地錢價情形。(17)《奏報米價錢價平減情形事》,雍正十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朱批奏折(以下簡稱“朱批奏折”),檔號:03-0026-011;十一年見朱批奏折,檔號:04-01-30-0037-028;十二年見“中研院”傅斯年圖書館藏內閣大庫檔案,登錄號:020536;十三年見《宮中檔雍正朝奏折》第24輯,臺北故宮博物院編輯委員會,1982年,第551頁。第三,奏報地域擴展。除鼓鑄基地云南、京師及毗鄰皇城的州縣外,新開爐鼓鑄的省份也需要奏報錢價以證明開爐后對當地銀錢比價的調控效果。而西北地區錢價奏報頻繁,主要是由于雍正時期西北大量用兵,兵餉發放以制錢為主。可見雍正時期的錢價奏報已逐漸趨于常態化。
乾隆時期從中央到地方完備的銅錢鼓鑄體系形成,京局和各省鑄局穩定,制錢供給大量增加,乾隆朝的鑄幣量直抵1.5億貫,遠超前代,行錢區域也不斷擴大,很多地區以銀為單位逐漸轉化為以錢為單位,甚至新疆地區也流通制錢,貨幣流通格局發生變化。(18)張寧:《15—19世紀中國貨幣流通變革研究》,第131—132、151—164頁。為了解全國鼓鑄、銀錢比價和制錢行用等情形,各地錢價奏報已經發展成熟,進而推動了清代錢價奏報的定型和鼎盛。
乾隆五十一年,朝廷核準復議督撫奏報:“各省市換錢價,漲落隨時,行令將市換錢價有無增昂,按月查明,按季報部”(19)光緒《大清會典事例》卷220《戶部·錢法》,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3冊,第579頁。,但何時形成系統性尚難明確。《湖南省例成案》記錄的一則材料或可參照:乾隆五年以前湖南各府縣報雨雪糧價、錢價等信息,“有五日一報,半月、十日一報者,俱不劃一”,而乾隆五年后,得以規范,“令各州縣仍不時具折通報外,其余閑月在州縣似可毋庸具折通報。……今擬以一月具報三次,初次定于每月初十日具折;二次、三次定于每月二十、三十日具折。……則司中于次月月半時可以匯折赍請核奏。”(20)《湖南省例成案·吏律公式》卷5《熱審減等及內外結贓贖侵那銀兩刪繁就簡各條州縣晴雨米價值藩司匯總冊轉報》,清刻本,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藏,第28b—29b頁。可見,乾隆初年,已將地方政府錢價奏報系統化。而目前可見乾隆時期最早的督撫定期錢價奏報是在乾隆八年。(21)如《呈湖北省武昌等府乾隆本年四月份糧價單》,乾隆八年閏四月,朱批奏折,檔號:04-01-39-0214-006;《奏報各屬雨水及晚禾暢茂并米價錢價情形事》,乾隆八年七月二十日,朱批奏折,檔號:04-01-22-0016-092。由此確定,清代錢價自州縣向省再至中央,層層規范奏報程序的確立大約在乾隆初期。
乾隆時期的錢價奏報方式,可分為常規奏報和不規則奏報兩種。所謂常規奏報是指有一定時間、一定程序和一定格式的報告,并且是由各級地方行政官吏層層上報的,最后由督撫等地方大員奏報皇帝。不規則奏報是指不拘格式、不限時間,也不限于是否為督撫等地方大員所奏報。奏報程序、格式也有一定的要求,以下分別敘述之。
常規奏報先由州縣承擔錢價奏報的戶房書吏繕寫。以福建為例,州縣“將應辦糧價,設立專書、專役,依時開折,務須確按市價……每兩銀換錢若干……據實開報”(22)《福建省例》(三),臺北大通書局1984年版,第119頁。,一般分為兩種,即旬報和月報,折報有固定的格式要求,錢價折報一般附在糧價之后。福建兩例乾隆六十年的州縣月報、旬報折式可供參考:
月報折式
某府某縣為傳付事:遵將卑邑本年某月……紋銀各價值開具清折,稟報憲臺察核。須至稟折者。計開:
乾隆六十年某月分
……
制錢市銀(市平)(鏡面)(庫平) 每兩易錢若干
核稿某人 經承某人 繕寫某人 差役某人(23)《福建省例》(三),第123、124、119、122頁。
旬報折式
……
乾隆六十年某月分上(中)(下)旬
……
制錢市銀(市平)(鏡面)(庫平) 每兩易錢若干
核稿某人 經承某人 繕寫某人 差役某人(24)《福建省例》(三),第123、124、119、122頁。
折報至府一級,“一面由府(或直隸州)匯造,送司核辦。并令將何役周查,何吏造報,署中何人核稿,何人繕寫,該官是否親閱各緣由稟報去后。”(25)《福建省例》(三),第123、124、119、122頁。各府除需要匯總各縣匯報的錢價信息外,還需要派人查詢匯報是否符合真實情形,將匯總情況造單填寫,連同各州縣的月、旬報等項一齊折報省布政使司,一般為月報,折式幾乎與縣報相同。(26)《福建省例》(三),第123、124、119、122頁。
省布政使司將各府每月匯報的信息整合,匯編成一個綜合性全省錢價報告,進呈總督及巡撫衙門,最后再由督撫上報皇帝,督撫陳報一般為月報,也有旬報的情況。省一級的奏報方式更為復雜,基本存在四種文書格式,即清單、附片(夾片)、雨雪糧價附錢價奏報、單獨的錢價奏報,其中屬于常規奏報者為錢價清單和雨雪糧價附錢價奏報。
錢價清單奏報,是督撫直接以錢價為主題的奏報,也有一定的格式和時間要求,以乾隆十七年九月十二日直隸總督所奏直省各府州屬查報八月下旬錢價清單為例:
順天府附京各屬每銀一兩換錢……文不等。……
永平府屬每銀一兩換錢……不等。
保定府屬每銀一兩換錢……不等。
河間府屬每銀一兩換錢……不等。……(27)《奏報直省各府州屬查報八月下旬錢價清單》,乾隆十七年九月十二日,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軍機處檔折件,文獻編號:009145。
可見,錢價清單是將每省各府每旬或每月的具體錢價數字羅列,格式固定,且內容比較詳細,如有特殊情況還應具體說明。
而現存錢價檔案中較多的為雨雪糧價附錢價奏報,大部分都有期限和格式要求。如乾隆十七年直隸總督奏折:“省城錢價每庫平銀一兩易錢九百六十文,庫紋每兩可換八百五十余文,各府州縣俱在八百以上九百數十文不等,較去冬更為平減。”(28)《奏報各屬報明出錢數錢價及雨水糧價折》,乾隆十七年十一月初九日,宮中檔,文獻編號:403002836。雨雪糧價附錢價奏報中,主要奏報省城錢價,對各府縣錢價多概數匯報,還要注明與往時的差異,當然某些省份的奏報中會涉及各府錢價信息。(29)乾隆時期雨雪糧價附錢價奏報中已經精確到府的數據,以湖北最為典型,具體可參見胡岳峰:《清代銀錢比價波動研究(1644—1911)》,華東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21年,第173頁。
現存錢價奏報資料并不系統,這與雨雪糧價的系統奏報差異甚大。彭凱翔認為主要原因是“銀錢比價的上報并不順利,不少地方都難以及時獲得行市,或者漏報,或者因循捏報,地方官無力抽樣統計,通常是牙行或經紀提供行市,作為上報依據,當時多數地區銀錢交易尚屬零星、未形成專業市場。”(30)彭凱翔:《從交易到市場:傳統中國民間經濟脈絡試探》,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14頁。實際上除此原因外,很多省份的錢價信息是通過不規則奏報完成的,主要有以下五種形式:
一是錢價附片(夾片)奏報,一般附著在其他奏折中。附片奏報多是不規則奏報,乾隆四十三年湖南巡撫報中晚稻收成時指出:“附片:糧價錢價清單。錢價元寶銀一兩合制錢九百十七文,較上月少兌八文;俸祿銀一兩合制錢九百九文,較上月少兌八文。”(31)《奏報中晚稻收成分數》,乾隆四十三年九月二十一日,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軍機處檔折件,文獻編號:020999。可見,附片奏報內容比較簡略,往往只涉及省城錢價,且多附著在其他事務奏陳中。
二是單獨錢價奏報。督撫或其他官員專門的錢價奏報也是不規則奏報。該奏報內容最為詳細,并無固定格式和時間。就內容而言,錢價信息是次要的,而有關錢價高低所引發的重大社會經濟問題才是重點。如乾隆六年陜甘總督奏報:
邇年來漸次缺少,現在省城每銀一兩易錢七百數十文,民用頗覺艱難,臣等再四籌畫,若遠地搬運腳價浩繁……臣等查此項收買銅斤原以供鼓鑄之用……當此錢少價昂之時,若將此銅鼓鑄錢資用以平市價,利民之事莫切于此。(32)《奏為陜省錢價昂貴酌情動用舊鼓鑄銅錢文事》,乾隆六年七月初四日,朱批奏折,檔號:04-01-35-1232-005。
可見,單獨奏陳錢價奏折的內容一般包括錢價情況、導致錢價不穩的因素、擬解決的方案等三個要素,反映出各地督撫秉承上諭嚴查錢價,重視錢法問題。
三是其他事務帶報錢價。除督撫單獨錢價奏報外,督撫題銷各省局鼓鑄奏銷時也多附有錢價記錄,在戶科題本中留存較多。非地方督撫的其他事務奏報帶報錢價也是錢價奏報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主要包括鹽法、河工、災荒、俸餉工資、物價、賦役、鑄局奏銷、物料經費等內容的奏折、題本、奏銷冊等。奏報者包括戶部官員、大學士、道御史、旗官、鹽官等,這些奏報具有明顯的靈活性和實用性。具體而言,戶部官員掌管全國錢法事宜,而大學士的奏報由于其兼理戶部事務,需了解錢價,與皇帝商議制定錢法政策;旗務官員包括八旗將軍、都統、參領等需要處理八旗俸餉問題,銀錢比價和八旗生計密切相關;鹽官因鹽商交鹽稅用銀,百姓買鹽多用錢,故需要密切關注行鹽區的銀錢比價,如長蘆、兩淮鹽區在鹽價奏報及處理鹽商問題中常提及行鹽區的銀錢比價。(33)如《奏為錢價平減運本不敷懇請酌量加增以紓商力事》,乾隆三十五年三月初十日,朱批奏折,檔號:04-01-35-0464-028。此外,俸祿工資也提及錢價,如乾隆六年貴州道監察御史孫灝奏匠役工資時稱:“惟是民間貿易每銀一兩僅換錢八百三四十文不等”。(34)《奏請錢局匠役工資仍發錢文事》,乾隆六年九月初七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軍機處錄副奏折(以下簡稱“錄副奏折”),檔號:03-0769-030。
四是皇帝臨時委派專員專查錢價的奏報,典型如刑部尚書多被皇帝臨時委派監察京城錢價。(35)如刑部尚書英廉查京城錢價,參見《奏報遵旨查拿倡言抬漲錢價之奸商事》,乾隆四十一年六月初五日,錄副奏折,檔號:03-1421-007。同時,監察御史、給事中等也皆可受委派巡查各地錢價,用于監察及核對督撫所奏錢價情況是否屬實。
五是官員上任、進京、出訪時,需要匯報沿途或當地錢價情形。這在乾隆朝時較為突出,如乾隆九年慧中署理陜西布政使,報告了赴任途中所見京師至西安主要地區的錢價情況。(36)《奏報自京到陜沿途各地苗情及米價錢價事》,乾隆九年十月二十一日,朱批奏折,檔號:04-01-22-0019-002。
綜上可知,乾隆朝錢價奏報有以下特征:第一,錢價奏報程序規范,即由州縣至府,府至布政使司,布政使司呈至督撫,督撫最后上奏皇帝。第二,府州縣錢價月(旬)報和清單的格式基本上固定,即詳列某府縣某月(旬)的銀錢兌換情況。第三,督撫奏報也有一定的規范,一般會采用錢價清單、雨雪糧價附錢價奏報的方式,列本省某月(旬)大體錢價或省城錢價或詳列本省各府錢價,并指出與上月(上旬)增減變化情況。第四,不規則奏報不拘時間、形式、身份,方式靈活,是常規奏報的補充。
乾隆時期錢價奏報的地域不斷擴展,幾乎囊括全國范圍。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和臺北故宮博物院、臺灣“中研院”傅斯年圖書館藏清代奏折、內閣大庫檔案的題名目錄基礎上,以“錢價”“銀價”為檢索關鍵詞,粗略整理出239條錢價奏報檔案(37)清代留存錢價記錄的檔案較多,遠遠超出本文所統計,限于條件只能對最典型的錢價奏報材料進行分析。,繪制乾隆朝錢價奏報地域范圍及頻次圖如下:

圖1 乾隆時期錢價奏報頻次圖
可見,在乾隆時期,除吉林、黑龍江、蒙古、青海、西藏等地外,錢價奏報的范圍幾乎遍及全國。
錢價奏報頻率也是當地財政運作、經濟發展甚至軍事情況的反映。如圖,頻率最多的地區是京畿所在的京師和直隸地區。其次是清朝賦稅重地和經濟發展最為發達的蘇、浙、閩地區,因當時百姓繳納稅收和日常交易多用銅錢,銀錢比價直接影響著政府的稅收,所以必須嚴格掌握其錢價信息。且這些地區經濟發達、交易頻繁、價格信息透明,如江蘇“查兌錢雖有經紀名色,出入悉照時價,不能意為高下”。(38)《清高宗實錄》卷232,乾隆十年正月辛巳,《清實錄》第12冊,第4頁。再次是陜甘、新疆等西北地區及湖北等地。陜甘地區在乾隆以前是制錢極其匱乏地區,常需要四川、云南等地的協濟,且戰事較多,在陜西西安、漢中、潼關及甘肅涼州均有大量八旗駐防,乾隆十九年至二十六年“準回之役”期間,國家每年需投放大量軍餉,而軍餉發放又以制錢為主。而新疆在乾隆時期平定準噶爾和大小和卓叛亂之后被收復,乾隆二十五年在葉爾羌設局鑄錢供給葉爾羌、喀什噶爾、和聞三城通用,阿克蘇局錢供“阿克蘇、烏什、庫車、喀喇沙爾、賽里木、拜城等七城所用”(39)宣統《新疆圖志》卷34《食貨三·銅幣二·阿克蘇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26頁。,乾隆三十年撤阿克蘇局改為烏什局,新制錢替代舊錢,錢價自然備受關注。而湖北尤其是江漢平原地區在清前期已成為重要的糧食貿易區,“居流通過程之中間環節,承上受川米輸入,啟下出米糧至江浙,具有中轉或集散市場的職能”(40)張建民:《“湖廣熟,天下足”述論——兼及明清時期長江沿岸的米糧流通》,《中國農史》1987年第4期。,且荊州也是重要的八旗駐防地,錢價也受到關注。次之是湖南、江西、四川、山東、河南、廣西等地,這些地區大多在雍正后期才逐漸形成銅錢鼓鑄定額,市場上用銀較多,大多數地區難以形成錢市,如廣西“并無錢市,亦未設有經紀……粵西鋪戶收買,俱系用銀,鄉民肩挑來城者,賣錢有限”。(41)《清高宗實錄》卷251,乾隆十年十月丁卯,《清實錄》第12冊,第248頁。最后是云貴和廣東地區。由于乾隆時期滇銅黔鉛的開發,滇銅等幣材通過長江、運河等運往各地用于鼓鑄,全國制錢供給已不完全依賴云南,錢價奏報的重要性較康雍時期減弱,而廣東地區在乾隆時期已多行洋錢(42)《清文獻通考》卷16《錢幣四》,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5002頁。,逐漸減少了對制錢的需求。而東北、蒙古、西藏、青海等邊疆地區,人口稀少,開發程度低,也沒有鑄局提供制錢,貨幣以白銀為主,甚至如青海、西藏、蒙古等地仍以茶磚、毛皮等實物交易為主,故幾乎不見錢價奏報。
錢價奏報對清朝的財政、錢法等起到了重要作用,掌握錢價信息有利于中央政府處理相關經濟問題,突出表現在以下幾方面。
其一調整鼓鑄數量。錢價信息幫助國家調整鼓鑄政策。當錢價昂貴時,多采取增加鼓鑄的方法。如山東錢價昂貴,“唯有開爐鼓鑄使錢文增廣則利用便民,功效最速”(43)《奏為東省錢價昂貴懇恩開爐鼓鑄》,乾隆(無年份),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軍機處檔折件,文獻編號:003057。;再如福建錢價昂貴,百姓受苦,閩浙總督“奏請留浙省補辦洋銅于本省開局鼓鑄”。
而當錢價低迷或平穩時,則需要酌情減爐。如乾隆二十三年山西共有錢爐11座,每年鑄錢40900余串,錢價平穩的情況下,“酌減從前加增五爐,止留原舊六爐,歲可鑄錢二萬二千余串”。(44)《奏為錢價平減酌減鼓鑄事》,乾隆三十六年十月二十四日,朱批奏折,檔號:04-01-30-0481-009。再如廣西錢價平減,“現爐十三座,歲鑄錢六萬余串,已供遞年支放……復爐增鑄,所有余錢亦必仍歸壅積”(45)《奏為錢價尚平仍請暫緩增爐事》,乾隆三十八年正月二十四日,朱批奏折,檔號:04-01-35-1287-007。,減爐以防止制錢壅滯。
其二調節銅錢庫存。政府查訪錢價,也可為本地庫存錢文出易或貯存平抑錢價做準備。清政府依照“錢多則價賤,錢少則價增”(46)《清文獻通考》卷32《市糴一》,第 5146 頁。的原則,通過增減貨幣供給來調節并穩定社會經濟。如乾隆四十三年二月底,陜西共存錢80315串,除一部分協濟甘肅外,為調劑錢價,“在局內設廠出易,每錢一串扣除底錢二文,每制錢九百五十文易庫平銀一兩……于民生日用大有裨益”。(47)《宮中檔乾隆朝奏折》第42輯,臺北故宮博物院編輯委員會,1982年,第614頁。再如乾隆五十六年江蘇的例子,當錢價高昂時,存積“制錢十四萬一千七百五十八串,例應隨時出易以平市價”,而當錢價低迷時,“商民陽受錢價平賤之名,陰受物價增昂之實,若不量為節制則錢愈賤貨愈貴,商民均無裨益”(48)《奏為調劑市集錢價請以存貯局錢搭放兵餉及收買小錢事》,乾隆五十六年十月初四日,朱批奏折,檔號:04-01-35-1334-016。,則需要積極貯存制錢并節制使用,以防止錢價過賤而物價增昂。
查訪錢價,勒令銀錢兼用,從而維持市場比價。有些地區用錢明顯多于用銀,需錢增加會使錢價上升。如乾隆十八年五月山東巡撫楊應琚奏山東地區用錢趨勢增加,錢價難平,“東省民間多系零星交易,其在三十兩以上者素不多見,應酌量減輕,一二十兩為率”,故規定“凡民間交易在二十兩以上者,不準用錢,如有違犯,將錢文按搭放兵餉例,以銀一兩換錢一千,官為易換,仍倍罰稅銀充公”。(49)《奏復令民間交易銀錢并用富戶出易余錢以至錢價平減事》,乾隆十八年五月初二日,錄副奏折,檔號:03-0771-034。
其三災時實施錢賑。清代在災荒發生時,除米賑、銀賑外,尚有錢賑的情況。災難發生時,受災最多的是廣大農村地區的民眾,而農村無論收支、交易、納稅多以制錢為本位,制錢賑濟顯得尤為重要,在乾隆時期錢賑已提上日程。(50)參見韓祥:《被遮蔽的“錢賑”:清代災賑中的貨幣流通初探》,《清史研究》2017年第1期。
當災荒發生時,錢價信息是重要的錢賑指標。如乾隆二年永定河水災便已有表現,策楞奏稱一定要嚴查災區錢價,按價換錢,防止奸商等取利。(51)《奏報將賑銀易錢散發事》,乾隆二年七月初七日,朱批奏折,檔號:04-01-35-1227-012。而乾隆七年福建遭遇旱災,開倉減價平糶也要考慮錢價情況,當錢價平減時,則對百姓有利。(52)《奏陳開倉減價平糶并錢價漸減情形事》,乾隆七年五月初八日,錄副奏折,檔號:03-0739-027。可見災荒發生時,查明和控制錢價是防止鋪戶、奸商盤剝百姓、影響救災的重要手段,而錢價奏報又是國家災時實施錢賑的重要依據。
其四維持兵丁生計。八旗、綠營兵丁的軍餉,大部分以制錢搭放,而錢價的高低直接影響其收入的多寡。總督、將軍、提督等官員往往根據市價對兵餉的數量進行增減調整。如嘉慶六年托津等奏葉爾羌市集錢價漸貴,“入冬以來,每銀一兩換錢二百一二十文不等,若將兵丁鹽菜每兩二百五十文折給,較之市價即多支錢二三十文……兵丁鹽菜向系錢款支放,以銀易錢者甚少,今八城畫一未便照依一城情形定擬……今各城錢價均在二百一二十文之數,可否兵丁鹽菜定以每兩二百文或二百一二十文……原放數目每兩加至五六十文,兵丁等自不必拮據。”(53)《宮中檔嘉慶朝奏折》第9輯,臺北故宮博物院編輯委員會,1985年,第685頁。戶部、軍機處議定,最終同意了該建議。(54)《宮中檔嘉慶朝奏折》第14輯,第858頁。可見,政府通對錢價信息的掌握,及時調配八旗俸餉,有利于維護兵丁生計,穩定軍心。
嘉慶時期錢價奏報依然發揮作用,但自道光以來,行政效率低下,“因循疲玩”的政風在處理財政問題上日益蔓延,錢價延遲奏報、漏報、虛假奏報的現象頻出。乾隆時期督撫奏報除月報外,多有旬報,至晚清鮮有旬報,馮桂芬指出:“各處市價準雨水糧價之例,而加詳焉,分朔望兩期,督撫按月報聞”。(55)馮桂芬:《顯志堂稿》卷11,《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編》第79冊,臺灣文海出版社1981 年版,第1048頁。有的地方常存在稽延奏報的情形,如光緒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三日江蘇巡撫趙舒翹奏報江蘇八月份的銀錢比價(56)《奏報本年八月各州縣銀價事》,光緒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三日,錄副奏折,檔號:03-6638-083。,晚了整整一個多月,更有晚了三至四個月奏報的情形,時間的稽延使得錢價奏報失去了其應有的價值和作用。實際上,自晚清以來,官員為獲得灰色收入,官報的制錢市價往往會略高于實際市價,從而增加地方政府的套利空間(57)參見羅玉東:《中國厘金史》,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52頁。,因此錢價也多有不確之處。至清末,各省為盈利紛紛鑄造銅元,制錢已走向崩潰邊緣,錢價奏報的意義已不明顯。
綜上,清代的錢價奏報是對前代錢法管理的傳承和創新,肇始于康熙,發展于雍正,成熟于乾隆,在清中葉以后還發揮著一定的效用。其采用獨具清朝特色的奏折作為呈報內容的載體,程序嚴密、格式統一、形式多樣。清代經過不斷調整、完善使錢價奏報成為一項重要的、常規化的奏報方式,在國家調整貨幣數量、維持市場穩定、災時實施錢賑、維持兵丁生計等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錢價奏報的運行也成為清代錢法積極有為的重要標志,其最大限度的控制銀錢比價,從而維護社會經濟的穩定發展。乾隆時期,錢價奏報幾乎在全國施行,大大加強了皇帝及中央對地方市場信息的了解。錢價奏報是清廷為了適應社會經濟日益市場化而推出的管理方式,并因此種市場化而做出政策調適,體現了中國王朝管理體制的創新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