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杰

看著手拿釣竿出沒在江邊的“小年輕”,周太明義正言辭地勸告說:“這里不能釣魚!”
換做十幾年前,周太明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會說出這種話來。這位年近六旬的常州大叔是在長江邊長大的“漁二代”,小學畢業后他就跟著父親上船打漁了,從上世紀70年代末一直到2020年長江全面實施禁漁前。
2020年1月1日起,為保護和恢復已經千瘡百孔的長江生態,萬里長江正式開啟“十年禁漁”。在此期間,長江的干流、重要支流以及通江湖泊、河流,全面、全時段禁止天然漁業資源的生產性捕撈。
對于漁民來說,這可是丟飯碗的大事情。從最初的驚愕、慌張、憂心忡忡,再到如今的坦然面對,周太明經歷了一番痛苦的掙扎。用他的話說,多年來,自己早已經習慣“睡覺時船兒輕輕搖來搖去,睡醒了江風撲面的感覺”,“上岸了反而覺得悶得慌,到現在都是”。
不過他并沒有賦閑在家。現在,他成了常州當地護漁隊的一員。騎著電動車在江邊巡邏,為漁政部門做“吹哨人”,成為他新的生活日常。
“護漁隊就是由我們一幫老漁民組成的,政府給我們發工資,每8小時一班,24小時不間斷地進行巡查,打擊非法捕撈。”周太明說,像他這樣的漁民水性好,拆網很拿手,對長江哪里魚多、哪里魚少也都一清二楚,護漁工作也算是對他們技能的“二次發揮”了。
同時,周太明也在注意觀察著長江的一舉一動。“現在魚真的變多了,有時能看到江邊黑壓壓的一片,全是魚!我小時候就是這樣的。”憑借一個老漁民的直覺,周太明判斷,長江中的刀魚、螃蟹等水生動物的數量,目前可能基本恢復到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水平。
回來了,都回來了。
在周太明記憶中,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長江,放眼望去都是綠色的。“尤其是春天,兩岸都是綠油油的蘆葦蕩,到了晚上就是一片漆黑,岸上沒什么燈光,安靜得很。”
他還清楚地記得當時水產的收購價格,比如鰣魚七毛四一斤,刀魚四毛七。“那時候我們經常到江中間去打刀魚,一網上來密密麻麻地百來斤刀魚,很輕松的。”周太明說。
2000年以后,刀魚的數量開始急劇減少,漁民也越來越“內卷”。
“最早的時候用5米的網能撈上一大批,后來用30米的大網,一網上來能有個兩三條(刀魚)就很不錯了。”周太明說,刀魚后來逐漸成為“奢侈品”,價格一路走高,漁民們自然將精力放在了捕撈刀魚這樣的名貴水產品上。盡管越撈越少,但他們越撈越起勁,年收入二三十萬元并不是難事。
再加上,進入新世紀后,江蘇把“沿江開發”戰略作為新一輪經濟增長極和動力源。在此背景下,長江江蘇段的沿岸化工企業布局增多,各種污染使得很多魚類有些變得難以下咽,“飯店不收,賣出去會被人罵”。周太明形容稱,吃起來會有一種“殺蟲粉”的味道。“這一片,原來都是化工廠。”他指著江邊向記者比畫道。
2008年前后,也是響應當地政府的號召,江蘇常隆化工廠從常州市區搬遷到了長江邊,長江常州段很快集聚起了一座濱江化工園區。

江蘇常隆化工有限公司總經理穆海亮回憶說,始創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常隆化工曾是江蘇老牌的農藥生產企業,也是常州的納稅大戶。公司廠區原本是在市區,為了給市區的發展騰出空間,后來搬到了長江岸邊。
那是屬于常州乃至江蘇化工產業的高光時刻,沿江兩岸多家化工企業和項目密集上馬。“那時候干得很起勁,我每天關注什么?關注的是生產效能,隱患排除,員工的一日三餐,園區里熱火朝天……另一方面,那時候的環保意識普遍還是有些。”穆海亮說。
江陰的一家上市公司高管也說,當時企業的所謂環保措施,“就是象征性地應付一下”。他作為分管環保的高管,很難見到公司“一把手”匯報工作。在當時看來,一排排的煙囪冒出的不是什么污染氣體,而是真金白銀。
剛開始,拍江豚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有時一連守幾天都不一定能等到江豚露個頭。“因為江邊有好多漁民,江豚很害怕,江邊的水也臟,所以它們只愿意在江中間待著。”
已經快80歲的南京人邵永遠很看不慣這樣。退休后,他曾熱衷于騎著自行車到不同的河流或湖泊去采集水質,記錄數據。有一次,他意外發現一家廠子向河道直排廢水,就跑過去采樣取證,結果被對方罵走不說,還被跟蹤了好一段,嚇得心臟直突突。那一刻他覺得,環保工作真是任重道遠。
另一位南京人武家敏也深有體會。他喜歡在南京的江邊拍江豚,到今年已經十五年了。剛開始,拍江豚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有時一連守幾天都不一定能等到江豚露個頭。“因為江邊有好多漁民,江豚很害怕,江邊的水也臟,所以它們只愿意在江中間待著。”
要是想換個地方拍,更得費點功夫。“那時候南京江邊被好多工廠廠房和養殖戶占著,路也是斷斷續續、坑坑洼洼的,摩托車都不好騎,我前前后后騎壞了好幾輛摩托車。”武家敏說。
有時,他心儀的最佳蹲點拍攝位置是在某個廠區或碼頭內部,根本無法靠近。倘若試著靠近,換來的往往是對方狐疑的眼光,還有一句惡狠狠的南京話:
“你干么四啊?”
其實,“漁二代”周太明他們也知道,這樣撈下去是不行的,但他們當時別無他路。
“我們以前是貢獻稅收和產值,現在騰退搬遷,留出長江生態空間,我覺得同樣是一種貢獻。”穆海亮說。
2018年時,他們就曾聽說長江要實行退漁禁捕的消息,“我們當然不愿意放棄了,也幻想過是不是可以允許我們換小船撈撈,不要一下子都禁掉嘛,至少讓我們繼續有口飯吃。”周太明覺得,他們世代都生活在漁船上,捕魚摸蝦幾乎是他們唯一的生存技能,上岸了,吃什么干什么?
當騰退的鐘聲響起,糾結同樣發生在常隆化工內部。
“我們反復討論過很多次,是不是可以通過新一輪的技術改造、產品革新等方式完成轉型升級,從而能留下來?”穆海亮說,“后來我們做過很多次可行性研究,最后都失敗了。”
公司管理層發現,作為老企業,無論是裝備水平還是科研能力,相對來說還是有些落后,而且與常州濱江經濟開發區后來的招商重點—新材料產業,也很難匹配上。
同時,他們也漸漸意識到,國家花這么大力氣、以如此堅決的態度推動長江大保護、不搞大開發,倘若再持觀望態度,幻想等政策松動,顯然是不現實的。
最終,常隆化工成了第一家和當地政府簽訂騰退協議的濱江化工企業。“我們以前是貢獻稅收和產值,現在騰退搬遷,留出長江生態空間,我覺得同樣是一種貢獻。”穆海亮說。
2020年5月20日,一個看起來有些浪漫的日子,但對于周太明和他的漁民伙伴們來說有種說不出的難受。那天,長江常州段的漁船集中拆解了。
和常隆化工類似,周太明當時也是當地第一個簽字同意上岸的漁民。“怎么沒有壓力?大家對長江都非常有感情,都不想走,但是我說,就是因為有感情,才應該希望長江更好。”周太明說。
而且,看到政府一個勁地承諾會幫他們找工作、找出路,周太明也寬心了一些,“政府這兩年給我們開課,培訓保潔、保安技能,年輕一點的也都進廠賺錢去了”。
常隆化工地塊目前已經變成了濱江生態公園。當初的生產設施都已全部拆除,只保留了原來的公司辦公樓,現在則被改建成了“長江大保護展覽館”。
仍然常去江邊散步的穆海亮,遠遠看著自己昔日的辦公樓,前去參觀的小學生蹦蹦跳跳進進出出,他內心感慨良多。
目前,他仍然擔任著江蘇常隆化工有限公司總經理,但職責與以前大不相同。“我現在的工作從生產端到了研發端和市場端,從之前關注‘點,到現在關注‘面,從之前關注腳下到現在關注夢和遠方,我感覺現在的工作更有價值。”穆海亮說。
堅持拍了十五年江豚,南京市民武家敏突然覺得,江豚的膽子如今越來越大了。“現在江豚越來越喜歡到長江邊上來了,而且很喜歡冒頭,一跳一跳地……比以前活躍多了。以前(它)哪敢啊,江邊都是釣魚的甚至電魚的,嚇都嚇死了,躲得遠遠的。”
如今,江豚的出現也不再是新鮮事,江邊的攝影愛好者也愈發多了起來,各種長槍短炮“內卷”了起來。“因為現在江豚露面多了,所以我們不再滿足于拍到一只,而是兩只、三只甚至一群,也不再滿足于拍到它們冒個頭,而是互相比誰能拍到眼睛、拍到臉,甚至拍到它跳起來的一瞬間,那樣拍出來才會滿意。”武家敏說。
長江南京段全長97公里,南京長江岸線總長280多公里,其中,位于長江北岸的浦口區,得益于優越的岸線資源,江邊一度聚集近50家大小船廠,形成遠近聞名的“十里造船帶”。近幾年,隨著沿江岸線專項整治行動,“十里造船帶”已全面退出歷史舞臺,南京長江二橋到三橋之間的生產岸線基本退出,越來越多的濱江岸線正在恢復生態之美、煥發蓬勃生機。
“十里造船帶”已全面退出歷史舞臺,南京長江二橋到三橋之間的生產岸線基本退出,越來越多的濱江岸線正在恢復生態之美、煥發蓬勃生機。
漫步或騎行在連成一片的濱江濕地公園,沿著整潔、舒服的步道,武家敏感覺到,再換個地方蹲點拍攝也比以前容易且舒服得多了。
除了江豚,他還愛上了拍魚拍鳥。“現在江邊熱鬧得很,大魚追小魚,很有意思,以前是沒有這樣的場景的。還有那些稀有的鳥,比如東方白鸛,也都容易拍到了,甚至能拍到它們整個生蛋的過程,以前哪有這樣的啊?”武家敏說,為了拍到更好的照片,他經常更換攝影器材,也確實挺燒錢,“我從來沒算過總共在買攝影器材上花了多少錢,因為算過了我以后就不敢再買了”。
最近他新結識了一個叫包瑞德的美國外教,老包也喜歡蹲在江邊拍江豚。“乖乖,這家伙比我還能跑,每天很早就來,就帶一包餅干和一大瓶礦泉水。”包瑞德在美國從來沒見過江豚,有一次偶然看到,就果斷“入坑”了。
包瑞德告訴他,回到學校他會把江豚的故事告訴學生們,讓越來越多的人了解江豚。“挺好,現在越來越多的人知道江豚了,社會的保護意識也越來越強……我在江邊蹲了這么多年能明顯感覺到,江豚又把長江當成家一樣了。”武家敏說。
邵永遠老人這兩年倒沒以前跑得多了,但依然很關注環境污染問題,水質數據記滿了他大大小小七八十個本子。“我以前搞過‘最美河流評選,其實是‘矮子里拔將軍,真正能達標的河流很少。現在好像沒必要評了,因為‘最美河流太多了,現在更需要關注的還是那些少數還不夠清、不夠美的河道,提提建議。”
常州的護漁隊員周太明偶爾會和伙伴們討論起,長江禁漁十年期滿后會是怎樣的場景。“5米的網又能撈上來一大把刀魚了,不過肯定不可能像以前那樣撈,不然國家花這么大力氣禁漁干嗎?”周太明說。
他也會猜想,假設到時候政府成立官方捕撈隊,嚴格限量進行捕撈,自己一身好水性,或許還能派上用場?“當然了兄弟,長江里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我們已經很清楚了,我們是長江護漁員。”周太明斬釘截鐵地說。
也許,過不了幾年,富饒的長江中下游地區將再現水清魚躍、岸綠景美、生機勃勃的動人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