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國勝

歷史學熱了起來,各個知識付費平臺上,歷史知識的課程總在“熱門”版塊。同時,一些老學者也再次走進大家的視野,廣受歡迎。人們企圖從他們豐富的歷史經驗中找到當下問題的答案。
這種感受的出現,很難與新冠疫情脫開關系。一種現實的聲音頻頻在朋友間和社交媒體上出現:我們見證并經歷了歷史。可這種經歷意味著什么?未來又該往何處去?普遍迷茫中,自然生發了從歷史中找尋種種經驗的需要。
重新閱讀歷史,我們發現,過往不曾被注意的很多細節和面向,很長時間以來被忽視了、遮蔽了。
那么,此時此地、此情此景,我們應該讀什么樣的歷史,又應該怎樣進入歷史?借助歷史的視角觀之,當下發生的一切對普通人意味著什么?帶著這些問題,南風窗記者與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副研究員段志強展開了一場對話。
南風窗:疫情來臨后,有人感慨,以前讀歷史忽視了瘟疫對人類歷史的影響和改變,為什么我們過去讀的歷史好像不太關心這一塊?
段志強:傳統的歷史學都以政治、軍事及大人物的行動為中心,不是特別關心瘟疫、環境、氣候這些問題。我們現在總覺得歷史學是記錄過去的,但其實在古代,歷史學的主要功能往往并非如實記錄過去,而是反映興衰或是強調某些道德、樹立某些人格榜樣。瘟疫等問題和上述“歷史主體”沒有太大的關系,所以過去歷史學對這一塊比較忽視。
第二個原因是,盡管在五六十年前學界就已出現了很好的關于瘟疫的歷史研究著作,但它似乎一直缺乏一個契機進入大眾層面。大眾心目中關注的歷史熱點跟學界有很大不同,這次新冠疫情就提供了一個契機,使大家忽然發現,原來歷史學家早已研究過不少關于瘟疫的歷史。
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原因:瘟疫在歷史上曾造成非常大的損害,但似乎瘟疫過去之后,大家就不愿意再提起了。有學者說,這可能是人類社會修復心理創傷的一種手段。
我們今天總覺得了解過去的瘟疫,可以幫我們更好地處理現在的事情,預防未來的問題。但在公共衛生體系建立之前,這一套愿景根本不存在。這種情況下,你再了解瘟疫也見效不大,所以古人不太會反復提及過去的瘟疫。
南風窗:現在經常能看到人們講,“我們正在見證和經歷著歷史”,對普通人而言,這意味著什么,我們怎么去面對和記錄這些?
段志強:我也經常聽朋友這樣說。有一個問題是,為什么說我們現在見證了歷史,我們過去難道就沒有見證歷史嗎?我們之前過的那種日子難道就沒有資格被稱為歷史嗎?我覺得這其中至少有兩個層面的關系。
一是“變”與“常”的關系,就是我們覺得好像常態不是歷史,生活發生了改變才是歷史。另外一個層面是“主動”和“被動”的關系。能掌控的生活,我們不覺得那是歷史,而當我們被動地裹挾到一些事情中,我們會覺得這是歷史。
我覺得我們對歷史的定義產生了誤解,當然這個誤解首先是歷史學家造成的。在過去的歷史觀念當中,似乎只有那些變化的、特別是我們難以控制的劇烈變化、那些外在于我們的東西,才是歷史。
我能理解為什么我們現在會說自己在見證歷史,但我也想提醒一下,我們每天都是在見證歷史,并不是說只有這種大事發生了,我們才見證歷史。反而那些我們能掌控的日常歲月,正是我們創造歷史的時候,這些突變的日子,是我們被裹挾的時候。
當然,我不是說這些變化不重要了,但它的重要性是通過未來的發展來體現的,也就是說,今天到底重不重要是由以后來決定的。
南風窗:那我們應該怎么記述這段歷史?
段志強:問題的關鍵在于這個“我們”是誰?這段歷史總是會被記錄下來,那到底以誰的立場,以誰的視角來記錄?
官方有官方的記法,個體也有自己的記法。我覺得最重要的事情是:今天或許正是一個很好的契機,可能是人類歷史上,至少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讓大量的普通人有機會、有能力也有愿望記錄下自己正在經歷的歷史的契機。
智能手機普及后,我們有了最方便的記錄媒介。不管網絡的表達空間有多小,你總能找到留下你這一記錄的角落。你可以隨意記述幾句,或者就拍照片,拍照片本身就是一種記錄。
不用想著同歷史學家一樣試圖把這段經歷完整記錄下來,那是不可能的。而且就算你記錄了片段,你的手機相冊可能以后也不會打開,或者你手機壞了、丟了,這都是很正常的。只不過當記錄的人基數足夠大的時候,總有一些會留下來,也總有一些會被看到。
沒有遺忘就沒有歷史,如果我們把所有的事情都記下來,那么世界上就根本不存在歷史這種東西。
南風窗:但在當下這種熱點不過夜的時代,人們更容易遺忘和被緊接而來的熱點淹沒。很多事情重復發生,似乎也一再表明,人們從歷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不吸取教訓。
段志強:我覺得,遺忘是天賜給人類的禮物,如果沒有遺忘的話,我們每個人都活不下去。
網上的熱點一個蓋一個,這是大家薄幸寡恩嗎?不是,因為人腦承載不了那么多信息,尤其是承載不了那么多負面信息。其實歷史也是這樣,沒有遺忘就沒有歷史,如果我們把所有的事情都記下來,那么世界上就根本不存在歷史這種東西。就像你無法畫一幅1∶1比例的地圖一樣,如果你畫出1∶1比例的地圖,所有人都不要生活了,干脆住到地圖里。
你提到的人類不從歷史中吸取教訓這事其實比較復雜。什么叫不吸取教訓?有些錯誤我們持續地再犯,比如今天我要勵志減肥,但是過兩天我又胡吃海喝,這是很多人的狀態。這是不是遺忘導致的不吸取教訓呢?恐怕不是,這可能更和人的本性有關。
擴展到社會來說就更復雜。如果我們把這些歷史都研究得很透徹,是不是就不會重蹈覆轍?我覺得這忽略了人類社會的復雜性。我們每次面臨的問題都和它的具體環境有關,而這些具體環境總是在千變萬化。但我們可以避免一些人為的陷阱,由那些人為的遺忘造成的人為的陷阱。
南風窗:我們剛開始聊了瘟疫,除此之外,我們還有哪些可以重新發現歷史的視角?
段志強:我說一句“暴言”:所有的事物都是視角。在歷史學界研究比較多的,除了我們剛才講的瘟疫,還有氣候和環境。也有人關注一些物質條件,比如說從地理的視角、從水的視角、從風的視角,比如有一些學者就在推動一個叫季風亞洲的研究計劃,因為季風和航海、氣候都有直接關聯。
還有很多別的,人們生活中的各種各樣的物、精神和社會的元素都是視角。從人來說,每個人都構成一種視角,每個群體也都構成一種視角。我一直主張每個人都要有自己的視角,而且這個視角是不可取代的。也許最后沒有人注意你,但是你的視角就是你生活的全部。
我最擔心的就是,我們每個人的視角最后被磨平了,因為總有人想磨平我們的視角,很多時候我們還會主動配合這種磨平。磨到最后,大家看到的都是一樣的東西。可現實并非這樣。
所以,歷史的多元視角非常重要。當我們從不同的視角去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們會看到這個世界是立體的。
南風窗:人的歷史,有的時候講交流和共同的部分,有的時候講分化和沖突,我們現在好像到了一個既在講共同,又在講不同的時候,有點茫然無措,你覺得此刻我們應該著重講什么?
段志強:我覺得不是我們要講什么,而是我們怎么講,這一點很重要。不管是交流融合還是分化沖突,都是歷史的組成部分。
一種常見的誤區是:我們強調人和人不一樣的時候,會忘記其實大家差別沒有那么大,很多東西是通過人和人之間的交換和互相啟發后才出現的。但當我們強調互相交流的時候,我們也忘了人和人為什么會分化,好像我們覺得人和人的分化、沖突是不正當的。
這還是我們說的歷史的多元視角問題。交流融合和分化沖突其實都是同時存在的,在任何時代都是。我們或許應該意識到它們各自有各自的動力、原因,我們可能不喜歡沖突,覺得大家和和美美的挺好,但是這個愿望本身并不能取消那些摩擦。同樣,那些沖突甚至戰爭也沒法取消人與人之間的共通之處。所以我覺得,有時候我們的歷史表述過于單一了,產生一種天真的想象。
其實,人類社會本身的運行軌跡,就是什么樣的都有,多元歧出。交流融合當然好,分化沖突也不一定就是壞。沒有分化,就沒有豐富多彩的人類文化。所以,歷史學應該揭示這些邏輯的復雜性。同樣一個事情,我們要看到它在不同層次、不同的時段上有不同的意義。
中國文明相比于世界其他文明來說有一個鮮明的特點—文明核心的地理區域一直沒變,一直在黃河中下游地區。但這會帶來一個誤解,好像我們覺得地理區域沒變,那么人也沒變,文化也沒變,其實不是。
南風窗:中國歷史上也有過大規模的人口遷徙和移民,這促進了互相的友好交流。比如你在《從中國出發的全球史》里講到的,江南是移民的產物,其實中國的西北也是移民的產物。中國的歷史,不停地在各民族、各地區人民之間的互動中形成。
段志強:不但江南、西北是移民的產物,中原地區也是移民的產物。我們不能想象似乎有一個不變的中心地帶,然后邊緣都是通過中心地帶的擴張或是人口輸出形成的。
并非這樣。即使是傳統上被認為是華夏地區的地方,也是有人遷進、遷出,這是常態。中國文明相比于世界其他文明來說有一個鮮明的特點—文明核心的地理區域一直沒變,一直在黃河中下游地區。但這會帶來一個誤解,好像我們覺得地理區域沒變,那么人也沒變,文化也沒變,其實不是。
地理雖然沒變,但是人口、血緣、文化一直都在變,當然具體歷程是非常復雜的。這是首先要說明的一個問題。另一個問題是,國家一直都有限制流動的作用。今天我們遇到了一些新問題—國界變得越來越堅硬了。過去雖然也有國家,有邊疆地區,但是國界相對而言是比較柔性的。
國界越來越堅硬之后,很多原本并不一定以國界劃分的事情,現在變得越來越以國界劃分,比如說語言、文化、飲食、信仰,甚至植被、地貌等等。這也意味著國家對于人的生活越來越重要了,我們的思考被國家視角主導。
國家視角會遮蔽掉一些東西。比如說飲食。中國國家范圍內有各種食物,北方草原、西北戈壁、青藏高原、西南山區都有很特別的飲食,但我們想象中的“中餐”仍然主要是漢族的飲食習慣。這就是國家與文化的一種錯位。當然,以國家為本位思考問題,本身沒有錯,不過我們也不要忘記了其他視角。
舉個例子。我父親年輕的時候彈棉花,那種傳統的彈花弓,像弓箭一樣。后來我看一幅幾百年前的意大利油畫,畫的就是一個彈棉花的人,那人背的弓跟我小時候見過的一模一樣。我當時想,若沒有語言的障礙,他和我爸爸肯定能聊到一塊去。但讓我爸爸和一個中國的皇帝坐在一起聊,他們能不能聊到一起?我看夠嗆。
南風窗:感覺近來歷史熱了起來,比如關于歷史的知識付費課程多了起來,出現在大眾面前并受到大家的喜愛,這意味著什么?
段志強:直截了當地說,我認為歷史學受歡迎不是什么好事。我每次聽別人說你們這一行又熱起來了,我都非常沮喪,為什么?
我覺得一個理想的狀況應該是大家都去關心未來,或者至少是關心現在。比如在影視劇當中,我認為最好是有很多科幻的作品,想象未來是什么樣的。也應有很多剖析現實、表現現實生活的作品,有少部分講過去的,大家娛樂一下就可以了。但現在剛好反過來,我們是講過去最多,現實的家長里短的還有一點,講未來的很少,甚至出現一些既不講過去、又不講現實、還不講未來的題材。
南風窗:是不是現在大家有些想不清的問題,在向過去要答案?
段志強:是的,這是問道于過去,人都是在迷茫的時候會問道于過去,當你遇到一些不知道怎么辦的事情,你可能會找老人來問一問。
對過去充滿興趣,不是一定不好,而是要看對什么樣的過去充滿興趣。如果你看到的過去都是像宮斗劇那樣,勾心斗角,大家爭來爭去的內容,就有問題了。中國歷史也好,人類歷史也罷,爭斗、權謀只是一小部分,還有無數的人在創造、勞動,他們用盡聰明才智,發明一些技術、工具、制度、文化,然后讓社會延續了這么長時間。我們為什么不表現那些呢?
也可能因為我們的社會本身就是一個高度競爭性的社會,所以我們看過去時看到的也是過去的人在如何競爭。小到宮斗這樣的競爭,大到文明之間的戰爭。
宋代偉大的思想家朱熹,他有一句話我覺得非常適合現在。他說歷史書有什么好看的,歷史書就是“相斫書”,你砍我我砍你。朱熹告誡他的學生們不用看太多歷史。
歷史學家不容易被欺騙,但是歷史學家很容易去騙人。我們接受采訪或者聊天時,經常會鼓吹歷史學的價值,但說這個話的時候我相當心虛。因為并不是所有的歷史學作品都符合我們剛才說的那些價值,也并不都是我們想要的那種歷史學。
宋代偉大的思想家朱熹,他有一句話我覺得非常適合現在。他說歷史書有什么好看的,歷史書就是“相斫書”,你砍我我砍你。朱熹告誡他的學生們不用看太多歷史。
就以我熟悉的中國歷史學來說,特別是大眾所了解的歷史學,整體上還是自上而下的視角,站在國家、士大夫精英文人的立場上來看待這個社會。當然,這樣視角不是說不對,只是說它是視角之一,不能遮蔽別的視角,比如自下而上的視角。
南風窗:尋找人類社會的規律,建立因果性,是社會科學的執著追求之一,怎么樣才能既不迷失于浩如煙海的細節和事實之中,又能掌握理論的能力,而不執迷于一家之言?
段志強:我覺得細節和事實才是真的歷史,而理論正是一家之言。所以掌握理論的能力就等于執迷于一家之言。有句話叫“理論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樹常青”。我的理解不一樣,我覺得生活是灰色的,而理論之樹長青。
生活本身是多樣的、混雜的、模糊的,是灰色的,而理論之樹永遠有新的東西。今天有人提這個理論,明天又有新的。如果我們想象會有一些宏觀的理論能讓我們把握歷史趨勢,這本身是一種迷思。理論是不斷被否定的,所以它總是在不斷變化,不存在一種終極理論可以解釋歷史、把握歷史。但是理論更是多元共存的,理論不是答案,理論也是一種視角。
其實你這個問題有點接近另一個問題—我們怎樣避免歷史的碎片化?好像我們接觸到碎片的歷史,就覺得有一種不滿足,像是掉進了一個汪洋大海里,找不到岸邊。
但我要提醒的是,碎片是歷史的本質。這和我們剛才談的遺忘的問題有關。有遺忘才有歷史,拋去那些被遺忘的大多數,記住的這些比較少的東西,就是歷史的碎片。歷史本來就是在這些碎片當中,如果你能接觸到各種各樣的浩如煙海的細節和事實,我覺得是一件比較幸福的事。
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細節和事實當中,而不是生活在理論當中。所以為什么要害怕細節和事實?那就是生活本身。
但另一方面,理論的一個作用是讓我們看到特定的細節和事實,如果沒有理論,有些事實你可能永遠不會注意到。比如說瘟疫,如果沒有今天人們對于瘟疫和歷史關系的理論化理解,那么我們今天可能不會看到那么多歷史上的關于瘟疫的信息,這是理論的意義。可我們不能反過來,不能把細節和事實看成手段,而把理論看成目的。我們應該把理論看成手段,把事實看成目的。這可能是歷史學和其他社會科學不一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