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晶晶

兩個小時里,李響掉了兩次眼淚。
那是今年6月的最后一個周五,在重慶施光南大劇院里一場名叫《影·響》的原創話劇首演上。
當晚,李響比平時更敏感。
因為這一次,從《舞蹈風暴》《披荊斬棘的哥哥》走出來的舞者李響,又多了兩個新身份—原創話劇《影·響》的導演兼演員。
一個跳了26年舞、拿過“桃李杯”一等獎、“荷花獎”的年輕人,這一回要在臺上唱歌、說臺詞、演戲,卻不怎么跳舞。籌備了半年的話劇新作《影·響》第一次正式面對觀眾,反響如何,都是未知。李響緊張。
首演還沒到一半,李響在后臺忍不住打開微博看觀眾的評價,一條“非常惡意的評論”擊中了他。
李響再次登臺邊演邊唱劇中插曲時,應景的故事主題勾出了那條惡評,情緒和眼淚就跟著話劇的劇情,一下子宣泄了出來,又被他恰好地藏進了表演里。謝幕時,他主動提起這件事,告訴觀眾,當時自己的眼淚“稀里嘩啦”。
首演結束,專程等候的粉絲簇擁在劇院出口。她們聲援著李響“不要在意那些惡意評論”“你真的很棒”“你在舞臺上是發光的”“別哭”。李響哽咽:“我現在是感動你們在。”
李響的聲音開始被粉絲的熱情打斷,但他還是完整吐露了自己在側臺時看著臺上的感受:“作為導演,想看又不敢看,生怕出問題。”
李響逃避不了被評價,但他學著與負面評價共存,繼續做自己想做的事—去嘗試。
7月1日,西安易俗大劇院。三遍鐘聲響過,一個白色身影出現在舞臺中央。
燈光把一串串綠色的數字代碼打在他的身上,他的五指以秒速收放,像心臟一般跳動起來,腦袋機械地轉動,睜開眼,一個人形機器人“影”,就這樣在舞臺上醒來。
一個轉身干凈利落,力與美都恰到好處,約一分鐘的開篇舞蹈,這個身影迅速抓住眼球,中后排觀眾席窸窸窣窣,有人認出了那個身影,是李響。
李響飾演的“影”是個不太典型的機器人,一個覺醒了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劇里,這是一個戲份不長、但有著重要鋪墊作用的角色,他不只是李響的“影”,也是普通人的影子。
舞臺上,嘲諷的網絡留言板、尖酸的視頻彈幕和機器人“影”如影隨形,他們是《影·響》最鮮明的視覺元素,有時燈光強烈到可以把臺下觀眾的臉給照亮。
通過“影”,故事一次次把人們熟悉卻又避而不談、不做回應的“負面評價”搬到臺面上讓你直視。
“我是會被這些東西(負面評價)影響的人。”7月1日,在巡演第二站西安易俗大劇院的后臺,李響告訴南風窗。
對那些丑陋的、不友好的評論,李響有過“無法抵抗”“沒辦法講道理”的感受,那種影響力一度強烈到,他在面對鏡頭的時候,每說一句話都覺得眼前有彈幕飛過。
“刺痛”這個詞,他覺得太重了,但那些負面評價的確會讓他“當下那一刻很不舒服”,而這一次“把它堂而皇之地搬到舞臺上來的時候,突然我覺得就有了不一樣的風景”,李響說。
李響提到了自己對“影”的一段表演詮釋:“剛開始我很害怕他們,到一個轉折后,我發現他們其實像紙老虎一樣,并不會對你造成實質性的傷害,他們反而會像機器一樣日復一日不斷重復,那就是他們的工作。”為了強調這個轉折,李響后來把表演的位置挪到了舞臺最前方去,擔心太遠觀眾看不見。
李響提到兩個關鍵詞:有自己的思想、不懂得服從。
這一幕話劇的結尾,十來個演員把“影”圍住,但他要踩著外界的負面評價往上走。彩排時,李響強調一定要有他“向上爬”和演員“往下拉”的動作,李響說:“這就是我們生活當中的對抗,我們每個人都在經歷這樣的抗衡。”
是的,如果只把機器人“影”,當成李響影射自己成為公眾人物之后被負面評論裹挾的經歷,那就太過縮小這個重要的議題。
因為評價無處不在。
進入大眾視野之前,李響其實也聽得到負面聲音:“你以為你站在金字塔的塔尖上了,誰愿意站在塔底……負面評價一直都是有的,至于說我聽得到聽不到,當不當回事是一回事,我還在自己的專業、自己的行業里邊的時候,那時候是不在意的。”
制作人賈蓓也和“影”有共鳴,《影·響》首演之后,她也再次感受到了這一點:一個劇總是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評價是很容易的。
《影·響》想講的是“如何面對評價”。向南風窗記者講述“影”的故事時,李響提到兩個關鍵詞:有自己的思想、不懂得服從。
“沒有人會去設計一個背叛人類的東西,我們都喜歡順從、聽話、懂事,不可以違抗我的意愿的。”李響接著就給自己拋出一連串問題:“我們要聽誰的話?離開父母之后要聽誰的話?什么時候可以不聽話?不聽話會怎樣?一直聽話會收獲什么?”
他沒有回答,也沒有要記者回答。
一如他通過“影”,兩次在臺上拋出問句。但李響又說:“你看都是問句,但它并不是發問,因為我不需要誰來回答我,我更希望大家真正地去想一想,這是看這部話劇最大的意義。”
這些話里面,有根刺,和他在《舞蹈風暴》里跳的當代舞《偶》和《瞧》一樣尖硬。
但凡有機會,李響會糾正和強調,《影·響》是一部現代話劇而非古典舞劇。這容易勸退一些只想看他跳舞的觀眾。
事實上,李響還是跳了舞的,只是時間很短。
成立劇組時,李響就和團隊溝通過,要考慮話劇合理性,如果舞蹈能加分,就在合適的地方添加,但不要因為他的舞者身份,過多地加舞蹈。
“演員上一秒還在說臺詞呢,你下一秒突然跳舞,這沒有合理性,那就是為了跳而跳。”于是,觀眾只能在戲劇的開場,看他飾演的機器人“影”跳上一小段。李響最清楚,自己是來導、演話劇的,不是來跳舞的。
巡演第二站西安,李響改了臺詞,給了“影”一個更清晰的人格:不懂服從。
在這部以李響的經歷感受為創作起點的話劇里,“影”就像李響的影子,他們說著相似的話。
當被市場淘汰、被迫升級的“影”在臺上發問:誰來決定我的價值?不可能讓所有人滿意。
坐在后臺的李響,也不去調整自己被認為“過于犀利”的說話方式和性格:“按照誰的想法調整?還不如讓自己滿意。”“迎合你,我得迎合到什么時候?”
今年6月初,李響在微博發了一張健身照,鼓起自己的塊狀肱二頭肌,那是不同于他在2018年分享的肌肉纖細精瘦的藝術攝影。評論區里先急了,勸他“不要舉鐵”,要給舞者的“仙氣”拉響警報。
李響回復:“我在努力變到自己認為的好,好壞因人而異。練不練,怎么練,想做什么,不做什么是自己的事,一會兒仙子一會兒兔子的那是您自己想象出來的。”

李響不愿意過多解釋自己的工作選擇,跳不跳舞這件事也一樣。這樣的公開表達很酷,卻有風險。但李響不愿意勉強自己。
那種“總讓我給誰一個交代”的感覺,李響特別不喜歡。后臺化妝間里,他又一次說起,“所有的工作,我不是為了別人而做,是為了我自己而做”。
舞蹈是他的根,當它足夠強大,它要像樹一樣開枝散葉。
李響大概察覺到提問者不肯罷休,以期為他的變化尋找合理解釋,他又補了幾句:“其實要什么原因呢?我一定要說,我腰傷得很嚴重,我真的跳不了嗎?這是我自己的事業,我需要給誰一個理由來交代呢?”他的回答平靜客氣,但態度沒有絲毫讓步。
這份“不為任何人活著”的個性,是李響一以貫之的風格。
2021年,在《披荊斬棘的哥哥》上,想唱歌、要突破的李響和只想讓他跳舞、要完美的歌手林志炫有了意見分歧,他做了很多溝通和解釋,表明他的“我不接受”。
2019年,他在《舞蹈風暴》跳了一支當代舞《偶》,介紹自己的作品時,他說:“我不喜歡給答案,答案是你從我的作品里去找的。”
“我絕對不會故意去反叛誰,但我清楚自己要干什么。”李響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喜惡,不喜歡“沒有創造力的工作”。
這是他的逆鱗。
跳舞的時候,李響動若脫兔,但現實中,他并非兔子般的個性。李響是這樣認識自己的:“我肯定不是那種很溫順的動物,我只是一個自我保護機制比較強的人,但我其實不具備主動的攻擊性。”
他沒有找到和自己靈魂契合的動物。
“是刺猬嗎?”記者問他。
李響說不是,他嫌刺猬太慫,扎了人就跑:“你別攻擊我,你攻擊,我也不會跑,這是我跟刺猬不一樣的地方。”
李響確實說些“辣言辣語”,但了解他的人知道,他的快語直言沒有惡意。他的話,有些只是玩笑。如果你把他的玩笑當真,后臺化妝間里,他用略調皮的語氣告訴南風窗:“玻璃心,就扎你這種。”
李響確實和以前不一樣了。
現在的他,出門不敢不洗頭,頭發也變長、變軟、變顏色了。而2020年參加《舞蹈風暴第二季》的時候,他還是純黑濃密的刺刺頭。

從2021年參加《披荊斬棘的哥哥》開始,李響的形象有了明顯的變化,也是這一年,像是“從頭開始”一樣,李響嘗試著做些專業舞者之外的事。
如果還是只通過“專業舞者”“響仙兒”來認識李響,是滯后和片面的,因為這不是他當下用心在做的唯一的事。
參加湖南衛視的音樂競演類綜藝《披荊斬棘的哥哥》,李響走出舞蹈行業,跨入一個對他來說陌生的領域,當時,他稱這里是“第二個舞臺”,他有機會在臺上做些不擅長、不一樣的事。
李響最在意的不是“觀眾喜不喜歡”,而是“我可以做到”。“如果我沒參加《披荊斬棘的哥哥》,我會知道有一天自己可以跳街舞、做唱跳嗎?”
當時節目組提前要看他能不能跳街舞,這是科班出身的古典舞者不擅長的領域,他找了在《舞蹈風暴》認識的王晨藝去學。
“嘗試”,也似乎成了李響30歲的人生狀態。
剛開始,他一看動作,本能就覺得這事兒他干不了,“因為街舞本身就是要松弛,而我們經歷了太多被條條框框限制住了的訓練”。但推自己一把去試試,李響很意外,“原來我可以”。他把舞蹈視頻發給了節目組。
這種給自己打開一扇門的體驗,給了他快感。
“嘗試”,也似乎成了李響30歲的人生狀態。
導、演話劇《影·響》也是一次新的嘗試。
為了演話劇,李響推掉了很多工作,騰出時間開始在9個城市巡演,還把養了9年的3只狗兒子一路帶在身邊,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
導、演話劇的過程體驗讓他興奮,“因為這事太未知了”。
一大班子都要從零開始搭起來,舞臺上的一切都和他有關,出了問題他要第一個出來面對質疑和罵聲,跟人溝通,他要照顧對方的情緒,并說清楚問題、解決問題……這是他從未有過的體驗和挑戰。“這事兒多迎難而上,我都不慫。”李響說。
李響沒想著一定要把《影·響》做成傳世經典,他也不覺得自己有多么不可思議,他只是覺得“我想做”“嘗試的過程很重要”。
另外的采訪里,他說:“你別對我有那么大期待,我也不值得你那么期待。”
在《影·響》制作人賈蓓的印象里,李響聰明直率、對藝術敏感。“它能吸收到他沒有接觸過的新領域的東西,用自己的理解跟認知,馬上轉換一種方式來跟我們去做創意的溝通,我覺得這個是很少見的。”賈蓓覺得,“他很直率,我們做舞臺劇的人是喜歡這樣的,這樣最有效率,你給我拐彎了,我反而覺得很麻煩”。
2020年,騰訊的立春工作室給李響拍了一個紀錄片,開頭他這樣介紹自己:過去24年,我只做了跳舞這一件事。
但片子最后,他提到一個比喻:舞蹈是他的根,當它足夠強大,它要像樹一樣開枝散葉。類似的比喻,李響提過很多次。
2022年的夏天,正巡演著話劇的李響告訴南風窗,他只想先把眼前的《影·響》用最佳狀態演好。
他快活地分享他的新樂趣:3個月前,他迷上了做香薰蠟燭,他說最享受蠟燭從模具脫出、露出全貌的時刻,因為那是類似開盲盒一樣的驚喜,“那種快樂是很未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