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穎
屈原在自沉以前寫了《懷沙》這個作品。文學史上都是這樣講的。但是我們不妨試著對這一說法提一些很幼稚的問題。屈原自沉以前,也就是被流放的時候寫了《懷沙》,那么他是寫在什么上面的呢?
肯定是用刀刻在竹簡上的。
那么他被流放的時候,身上
還背著竹簡嗎?他背著竹
簡、拿著刀被流放嗎?如果
他沒有帶著竹簡,那么他是
在流放過程中看到竹子,先
把竹子砍下來,做成竹簡,
然后在竹簡上面刻字,完成
從制作竹簡到寫成《懷沙》
這樣一個過程嗎?刻字,刻
那種筆畫很多、結構復雜、
像鳥一樣的文字,這是一件
很簡單的事嗎?需要花多長
時間?再說,在宮廷之外,
書寫這種行為,在屈原所處
的那個時代,對普通人來講是一種什么樣的行為?普通人是不是有書寫的能力、書寫的習慣?竹簡這個東西是不是在宮廷之外大量存在?如果不是這樣,如果不是屈原把《懷沙》寫在竹簡上,那我們或許可以想象,它不是寫下來的,而是通過口頭流傳下來的一個文本。那它是怎么流傳下來的?屈原被流放的時候帶著一個仆人,屈原創作好《懷沙》之后把它教給他的仆人,讓他的仆人背誦,仆人后來再背誦給其他人,就這樣流傳下來的?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可以再問,在屈原所處的時代,仆人有沒有背誦的能力?假設有,在這樣一個口頭流傳的過程中會不會背錯了?會不會前后順序顛倒?會不會有人加了一句,有人漏掉一句?

這一大堆問題,是哈佛大學研究中國文學的學者宇文所安提出來的,他假設一個具有一般常識的中學生,可能會向老師發出屈原般的“天問”。我們為什么沒有問這些問題呢?因為我們不是中學生了?說來真是奇怪,我們身上似乎總是有一種力量,這種力量使得我們不敢表現得像一個中學生那樣天真和“無知”。我們在讀書的時候不敢胡思亂想,這都是些很無聊的想象嘛!問這些問題,顯得自己很幼稚,文學史上都這樣講了,你怎么還會有這些亂七八糟的疑問?雖然這些問題沒有答案,但是問出這些問題就會帶出很多問題,帶出當時那個社會的“物質文化”的問題,比如竹簡的問題、口頭流傳的問題、文本傳播方式的問題,它們是非常有意思的。所以我覺得,讀書的時候把自己放到一個比較低的位置上,去天真幼稚地“胡思亂想”一下,說不準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