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代幣制與物價考述

孟祥偉（中國錢幣博物館）

秦始皇于公元前221 年統一中國，隨著秦帝國的建立，一系列改革措施開始施行，中國的貨幣生產和管理也開啟了一個新的時代。秦代幣制的研究，一直被近現代學者所關注，民國時期就有學者發表了《秦代幣制問題》《秦漢貨幣制度探討》等文章。近年來，考古出土的秦代半兩錢和秦簡逐漸增多，這些新的資料為繼續開展秦代貨幣研究提供了依據。本文擬通過對部分秦簡所載貨幣資料的梳理，對秦代貨幣立法與物價問題進行初步探討，以期能夠對秦代貨幣研究略有裨益。由于秦代與秦國一脈相承，尤其秦代在很多法律的制定和執行上沿襲了秦國，所以戰國后期的秦國與秦代貨幣政策有何差異很難進行界定，因此本文在討論中對這兩個時期的幣制只能籠統論之。

一 秦代的幣制

秦代的幣制主要有二幣制與三幣制之說，這種差異的形成主要源于《史記·平準書》與《漢書·食貨志》記載的不同?！妒酚洝て綔蕰分杏涊d：“及至秦，中一國之幣分為三等：黃金以溢名，為上幣；銅錢識曰半兩，重如其文，為下幣?！薄稘h書·食貨志》中則記載為：“秦兼天下，幣為二等：黃金以溢為名，上幣；銅錢質如周錢，文曰‘半兩’，重如其文?！薄妒酚洝凡煌姹镜臅杏小爸幸粐畮欧譃槿取被颉爸幸粐畮欧譃槎取眱煞N不同的說法，而《漢書》說法則非常明確，即秦代幣制分二等，但哪種說法正確存在爭論。其中黃金為上幣，半兩錢為下幣是沒有爭議的，問題的核心是秦代是否存在第三種貨幣。彭信威在《中國貨幣史》中對此問題只是做了籠統的介紹，他提到秦朝的貨幣制度，是一種金錢本位，大數用黃金，小數用半兩錢。錢劍夫在《秦漢貨幣史稿》中則明確提出《漢書·食貨志》所載為正確的，認為秦代施行的是二幣制。石俊志依據湖北云夢睡虎地秦簡《金布律》的記載，明確提出秦代實行的是黃金、布和銅錢的三幣制。筆者認為秦代的貨幣當為黃金、布和半兩錢，但是這三種貨幣的使用范圍卻存在差異。《金布律》載有“錢十一當一布。其出入錢以當金、布，以律”。此條律法表明了“布”具有貨幣的職能，同時規定“布袤八尺，福（幅）廣二尺五寸。布惡，其廣袤不如式者，不行”。此條律法明確了“布”作為貨幣使用時的要求。此兩條記載結合《史記·平準書》與《漢書·食貨志》已經明確說明了秦代黃金、布和半兩錢都是可以作為貨幣使用的，其中半兩錢應當是使用范圍最廣的貨幣。岳麓秦簡中的《數》書記載了部分秦代商品的價格，包括芻、稾、甲、盾、馬甲、米、菽等，其中所有物品都用半兩錢計價，無一用布計價，甲、馬甲等價值較大物品則用半兩錢與黃金同時計價。這表明，布在計價方面遠沒有半兩錢使用范圍廣，可以推測其在流通領域的使用范圍應當也遠小于半兩錢；黃金則主要應用在價格較高的物品計價方面。

半兩錢應是秦代的主要流通貨幣，布與黃金也具有貨幣的地位，同時后兩種貨幣與半兩錢之間也有較為固定的兌換比價。半兩錢與布的兌換《金布律》已經有明確的記載：“錢十一當一布”，而《金布律》對作為貨幣使用的布進一步的規定為“布袤八尺，福（幅）廣二尺五寸”，由此可以推測11 枚半兩錢大約和八尺布等值。岳麓秦簡0773簡載有：“布八尺十一錢，今有布三尺，得錢幾可（何）”，該簡牘明確說明了八尺布的兌換需要11枚半兩錢。

半兩錢與黃金的兌換比較復雜，因為史書記載秦代黃金的貨幣單位為溢，而漢初實行貨幣減重，將黃金的貨幣單位改為斤，大體可以確認的是溢是比斤重的單位，然而溢卻有二十兩與二十四兩的不同說法，因此計算秦代一溢黃金可以兌換的半兩錢很難得出可信的結論。由于黃金購買力較大，因此在實際購買物品的時候，多數是按照兩為單位進行計算的，根據岳麓秦簡中甲、馬甲等物品的價格，還是能夠得出一兩黃金與半兩錢的兌換比例的。岳麓秦簡0957 號簡牘載：“眥一甲直（值）錢千三百卌四，直（值）金二兩一垂”，0970 號簡牘載：“馬甲一，金三兩一垂，直（值）錢千九百廿”，此兩個簡牘相互印證，可以得到這樣一個結果：黃金一兩相當于576 枚半兩錢，黃金一垂相當于192 枚半兩錢，即一垂為一兩的三分之一，合八銖。岳麓秦簡0970 號簡牘還載有另一條直接表明黃金與半兩錢兌換關系的簡文：“金一朱（銖）直（值）錢廿四”，此簡文明確表明黃金一銖值半兩錢24 枚。秦代一兩為二十四銖，按照此簡文計算一兩黃金正好也相當于576 枚半兩錢。

二 秦代的貨幣立法

秦代的貨幣立法在史書中沒有記載，但湖北云夢睡虎地秦簡的出土，為我們研究秦代的貨幣立法提供了文獻依據。其中的《金布律》是一部專門關于貨幣、財務方面的法律，十五條律法中直接涉及到貨幣使用和流通的有五條。現摘錄如下：

1.官府受錢者，千錢一畚，以丞、令印印。不盈千者，亦封印之。錢善不善，雜實之。出錢，獻封丞、令，乃發用之。百姓市用錢，美惡雜之，勿敢異。

2.布袤八尺，福（幅）廣二尺五寸。布惡，其廣袤不如式者，不行。

3.錢十一當一布。其出入錢以當金、布，以律。

4.賈市居列者及官府之吏，毋敢擇行錢、布；擇行錢、布者，列伍長弗告，吏循之不謹，皆有罪。

5.有買（賣）及買？（也），各嬰其賈（價）；小物不能各一錢者，勿嬰。

有學者研究認為這五條主要體現了三個方面的規定：首先法律保護不足值銅錢的流通，其次法律規定銅錢作為價值尺度，再者布是法定流通貨幣。除《金布律》外，《關市律》對半兩錢的使用也有規定：“為作務及官府市，受錢必輒入其錢缿中，令市者見其入，不從令者貲一甲”；《封診式》則有一條針對盜鑄半兩錢治罪的案例：“某里士五（伍）甲、乙縛詣男子丙、丁及新錢百一十錢，容（鎔）二合。告曰：“丙盜鑄此錢，丁佐鑄。甲、乙捕索其室而得此錢，容（鎔），來詣之”。通過梳理我們可以發現，這七條法律與案例中，涉及到半兩錢的有五條，涉及到布的有三條，沒有涉及到黃金的，這說明半兩錢在流通領域中占有主流地位，規范其使用和生產的法律也較多。

半兩錢生產和流通的法律和案例基本可以歸納為兩點：一是半兩錢的生產由政府管理，盜鑄是不允許的；二是政府保護大小輕重不等的半兩錢等值流通。這兩點又可以進一步理解為政府依靠國家的權力強制百姓接受政府生產的以及在流通領域出現的大小輕重不等的半兩錢，而政府也接受百姓繳納這種半兩錢作為政府稅收。石俊志認為這種情況的出現說明半兩錢具有了信用貨幣的形制，銅錢就不完全依賴其本身的含銅量價值，而是依賴其名義價值，充當價值尺度和流通手段的職能。筆者贊成這種觀點，但是秦代保護大小輕重不等的半兩錢等值流通可能還存在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秦代尚不具備大批量生產大小輕重整齊劃一半兩錢的技術條件。周衛榮的研究表明，中國古代銅錢生產大體經歷了平板范豎式澆鑄、疊鑄、翻砂鑄錢三個發展階段，而平板范豎式澆鑄在春秋中后期之后的數百年，廣泛用于鑄錢業。王雪農認為先秦半兩錢采用分流直鑄式范澆鑄，而秦半兩則采用直流分鑄式早期型范鑄造，這兩種范型其實都可以歸入平板范豎式類型。這種類型的錢范，早期一錢一范，后期生產效率有所提高，可用一范生產數枚甚至數十枚錢幣，但是生產規范性仍然較差。王雪農《半兩錢研究與發現》一書將發現的秦半兩錢大體分為大樣、中樣、小樣等幾種類型，其中大樣錢徑約3 厘米左右或以上，中樣錢徑約2.55-2.9 厘米，小樣錢徑約2.5 厘米以下。雖然出土發現的秦半兩主要集中為中樣類型，但這種劃分還是充分說明了秦代半兩錢生產的不規范性。秦代錢幣生產技術相對落后決定了政府很難大批量生產大小輕重整齊劃一的半兩錢，但是又要保證百姓接受不同大小的半兩錢等值流通，所以政府只得采用立法的形式對半兩錢的流通進行規范。1962 年，陜西省長安縣張堡發現了五件陶釜、罐，四件破損，一件完好。完好的陶釜中藏有古錢恰為1000 枚，包括997 枚半兩錢，1 枚兩甾，2 枚賹化，997 枚半兩錢在大小、輕重、錢文風格及鑄造水平上均有差異。這批窖藏錢幣既合乎“千錢一畚”的規定又體現了“錢善與不善，雜實之”的半兩錢流通狀況，同時由于半兩錢與兩甾、賹化同時封存，似乎也可以推測秦代在鑄造半兩錢后并沒有廢止以前生產的貨幣流通。

涉及到布的法律主要是規范了作為貨幣使用的布的形制，同時規定了布與半兩錢的比價。布作為貨幣，因為是百姓可以自己生產的物品之一，同時又是生活的必需品，政府很難做到禁止民間生產，但又必須對民間生產的布進行規范后才能允許其進入流通領域。同時法律規定在交易時使用布與半兩錢都必須接受，這也說明了當時交易中人們似乎更愿意接受半兩錢。上文已經說明，秦代半兩錢的使用范圍遠比布要廣泛，為了交易的方便，同時由于半兩錢比布更易貯存，所以人們更傾向于接受半兩錢。但是政府禁止這種行為，似乎從一個側面說明了流通中的半兩錢不足。

三 秦代的物價

秦代的物價問題是秦代貨幣史研究中的一個重要內容，近年來利用秦簡文獻對秦代物價研究的文章不斷出現，《里耶秦簡所見遷陵地區物價研究》一文利用里耶秦簡對秦代里耶地區的糧價、祠余祭品價格、奴隸價格進行了探討，基本厘清了里耶地區秦代部分物品的價格。筆者通過梳理岳麓秦簡、睡虎地秦簡、里耶秦簡的部分資料，對谷物價格、織物價格、甲盾價格進行初步探討。

1.谷物價格

岳麓秦簡《數》書是一部重要的數學文獻，同時保留了較多的秦代物價史料，其中有不少谷物的價格，包括有芻、稾、米、菽等。岳麓秦簡記載芻與稾價格的簡文有兩條，分別為0973 號簡和1839 號簡，簡文分別為：“芻一石十六錢，稾一石六錢，今芻稾各一升，為錢幾可（何）”；“稾石六錢，一升得百分錢六，芻石十六錢，一升得百分□”這兩條簡文都表明芻一石16 枚錢，稾一石6 枚錢。記載菽價格的簡文一條，為0499 號簡，簡文：“米一斗五錢，叔（菽）五斗一錢，今欲以一錢買二物，各得幾可（何）”，此簡說明菽價格為五斗一錢，即一石2 枚錢。

岳麓秦簡記載米價的簡文較多，分別為上文中的0499 號簡以及0839 號簡：“米賈（價）石五十錢，今有廿七錢，欲（糴）米，得幾可（何）？曰：五斗四升”，0305 號簡：“米賈（價）石六十四錢，今有粟四斗，問得錢幾可（何）”，0933+0937 號簡：“貣（貸）人錢三，今欲賞（償）米，斗二錢，賞（償）一斗，不足一錢，【賞（償）二斗】有（又）贏一錢”此四條簡文的米價分別為一石50 枚錢，一石50 枚錢，一石64 枚錢，一石20枚錢。據《里耶秦簡所見遷陵地區物價研究》一文介紹，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前后，遷陵地區米價一石約140 枚錢，秦始皇三十年（公元前217 年）前后，稻一石20 至21 枚錢。由于地區不同，時代差異，同時米作為生活必需品價格極易受到各種情況的影響，所以秦代米價的變動屬于正?，F象，《史記·秦始皇本紀》中就記載了關中米價曾在短期內暴漲至一石1600 枚錢，但正常年份下秦代米價應該大體穩定在每石數十錢的水平。睡虎地秦簡《司空》中也有涉及到食物的記載：“城旦舂，公食當責者，石卅錢”，此條記載說明拘系服城旦舂勞役的，官府給予飯食每石按30 枚錢收費，即每石食物的價格大約30 枚錢。同時《司空》中還有另一條涉及到食物的記載：“有罪以貲贖及有責（債）於公，以其令日問之，其弗能入及賞（償），以令日居之，日居八錢；公食者，日居六錢”。這條記載表明，官府為犯人提供食物，每日每人約需2 枚半兩錢。

2.織物價格

3.甲盾價格

岳麓秦簡和里耶秦簡中有三條涉及到甲盾價格的記載。岳麓秦簡0957 號簡文記載：“眥一甲直（值）錢千三百卌四，直（值）金二兩一垂，一盾直（值）金二垂”此簡文表明秦代一個甲的價格為1344 枚錢，合黃金二兩一垂；一個盾的價格為黃金二垂，合錢384 枚。里耶秦簡中也有關于甲價格的記載：“……眥三甲，為錢四千卅二”，即每個甲約合錢1344 枚。兩條史料記載甲的價格一致，據此可以推測秦代甲的價格約在1340 余枚錢左右。岳麓秦簡0970 號簡文記載：“馬甲一，金三兩一垂，直（值）錢千九百廿，金一朱（銖）直（值）錢廿四，贖死，馬甲十二，錢二萬三千冊。”此簡文清晰的表明了馬甲的價格為黃金三兩一垂，合錢1920 枚。

基于秦代貨幣立法和物價角度對秦簡進行的簡單梳理，可以歸納出幾條秦代貨幣的基本情況：一是黃金、半兩、布都是貨幣，一兩黃金約相當于576 枚半兩錢，八尺布約相當于11 枚半兩錢。二是秦代法律保護大小輕重不等的半兩錢等值流通，這可能與秦代尚不具備大規模規范生產半兩錢的技術條件有關。三是大多數物品用半兩錢計價，較貴重的諸如甲盾等物品用半兩錢和黃金同時計價。

[1] 楊文誼：《秦代幣制問題》，《現代評論》3 卷58 期，1926 年；陳箴：《秦漢貨幣制探討》，《清華周刊》41 卷7 期，1934 年。

[2] 彭信威：《中國貨幣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年，第80 頁。

[3] 錢劍夫：《秦漢貨幣史稿》，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 年，第28 頁。

[4][15]石俊志：《中國銅錢法制史綱要》，中國金融出版社，2015 年，第20、63 頁。

[5][6]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金布律》，文物出版社，1990 年，第36 頁。

[7][23][24]朱漢民、陳松長：《岳麓書院藏竹簡（貳）》，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 年，第21 頁。

[8][9][10]朱漢民、陳松長：《岳麓書院藏竹簡（貳）》，第13 頁。

[11]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金布律》，第35-37 頁。

[12] 石俊志：《中國銅錢法制史綱要》，中國金融出版社，2015 年，第61 頁。

[13]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關市律》，第42 頁。

[14]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封診式》，第151 頁。

[16] 周衛榮：《中國傳統鑄錢工藝初探》，《錢幣學與冶鑄史論叢》，中華書局，2002 年，第199 頁。

[17][18]王雪農、劉建民：《半兩錢研究與發現》，中華書局，2005 年，第67、204 頁。

[19] 陳尊祥、路遠：《首帕張堡窖藏秦錢清理報告》，《中國錢幣》，1987 年第3 期。

[20][21][22][25] 朱漢民、陳松長：《岳麓書院藏竹簡（貳）》，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 年，第12、28、109 頁。

[26] 王佳：《里耶秦簡所見遷陵地區物價研究》，《江漢論壇》，2015 年第10 期。

[27]（漢）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第六》，中華書局，1992 年，第251 頁。

[28][29]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司空》，第53、51 頁。

[30][31]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金布律》，第41、42 頁。

[32]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問答》，第100 頁。

[33]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里耶秦簡（壹）》，文物出版社，2012 年，第12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