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羅翔

這個世界并不美好,我們經常看到令人傷心、憤怒的新聞。每天的工作和生活也不盡愉快,甚至十分厭倦,職場不如意,情感也沒有著落。很多人用讀書來逃避現實,當我們沉浸在書籍中時,現實似乎已經不存在。我也經常用讀書來逃避現實,暫時忘記現實世界的蠅營狗茍,“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書’海寄馀生。”
我很喜歡《納尼亞傳奇》的作者C.S.路易斯,他小時候就沉迷閱讀,自認為書中的世界比外面的世界更真實。路易斯自稱家里的書都從書房溢了出來,他把書籍當作這個世界上最安全、最溫暖的避難所,能夠保護自己的心智,遠離生活的種種凄苦。但是,路易斯在書中搭建的美好世界,隨著母親的病逝轟然倒塌。書籍并沒有為他提供真正的庇護,當他從想象的世界中走出來,他依然要面對這個滿目創傷、令人痛苦、令人心碎的世界。
如果書籍只是我們逃避世界的工具,那么,當你在書房的時候,似乎就擁有了對抗整個世界的力量。但是當你走出書房,會發現自己還是那個無能為力的懦弱之輩,這難道不是一種自我欺騙嗎?如果讀書只是逃避,那又與吸毒和放縱有何區別呢?不都是為了逃避庸碌、空虛的生活嗎?
一個在購物節通宵購物的人,和一個讀一夜書的人,難道不都是帶著暫時的興奮,和事后的疲倦,乘興而來、敗興而歸?逃避可能有用,但現實世界的困境并不會因為逃避而消失。
這個世界不完美,但是人類喜歡追求完美。我們會用想象去描繪完美,讓我們暫時可以忽略世界的不完美。當我們看到一個半圓,腦海中一定會補出完整的圓。人類對于完美的追求,也許根植于靈魂的深處。落日余暉、云卷云舒,只有人類會因此思考和感動。
小時候,我很喜歡看武俠小說,因為這迎合了我行俠仗義的想象。在現實生活中,我經常被欺負,因為長得又高又瘦,就被同學看成是異類,還被說患有“巨人癥”。雖然長得高,但不會打籃球,于是更加被瞧不起。我初一摔斷腿,被起綽號叫“瘸子”,這個綽號一直跟到高三。我就會在武俠小說中,把自己想象成快意恩仇的大俠。
很多時候,我們對現實不滿,轉而在書籍中追求圓滿。但這種圓滿不可能是完全虛構的,頭腦中任何的假設都是以現實世界的存在作為基礎。也許對完美的追求就是我們作為人類的出廠設置,每當我們遇到不完美,就會激活這種本能,在書籍中想象和營造一種完美。可是,想象畢竟只是想象,我們在書籍中獲得的完美,在現實世界中依然不完美。當你像鴕鳥一樣,把腦袋埋進書籍的沙土之中,這個世界并不真正變得完美。這種營造的美并不真實,而且帶有強烈的虛偽和自我欺騙。
伊恩·麥克尤恩的《贖罪》,讓我對于這種文字所營造的自我欺騙有了更深的體會。
20世紀30年代的英國,階級觀念還很嚴重。主人公布里奧妮·塔利斯出生于富有家庭,是一個想象力豐富、擅長寫作的女孩。13歲的塔利斯不自覺地愛上了管家的兒子羅比,但她也知道羅比跟自己的姐姐相愛。有一天,當她看到羅比和姐姐塞西莉婭有逾矩行為的時候,她內心暗流涌動,嫉妒、憤怒、羞恥、偏見,自此認定羅比是一個流氓。當表姐羅拉遭人強暴的時候,她在黑暗中只看到了罪犯的模糊身影,就確信無疑地認定是羅比。作為唯一的目擊證人,她非常肯定地指認羅比。就這一句話,羅比被判入獄。她把羅比和姐姐一生的幸福徹底斷送,自己也開始了漫長的贖罪之路。
這本書讓我反思的是,她的贖罪是通過文字來完成的。塔利斯后來成為一名非常成功的小說家,她在書中虛構了姐姐和羅比的團圓結局,來讓自己獲得解脫。最后她以謊言彌補了謊言,這個虛構的故事是她真實的想法,卻是她無法實現的愿望。文字成為道德上的泡泡浴,但是這真的能夠贖罪嗎?
類似的作品還有石黑一雄的《長日將盡》,這本書將人性的自我欺騙描寫得淋漓盡致。瑞典學院將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石黑一雄的創作母題歸納為“記憶、時間和自我欺騙”,頒獎詞說道:“石黑一雄在對人類記憶和歷史的深刻挖掘中,細膩地展示了人類對于美好回憶的執著,會使人無法走出幻想,這也許存在積極的一面,卻更有走向自欺欺人這樣的可能。”
我時常在反省自己,我讀很多反映戰亂、饑荒、貧困的書籍時會流淚,進而獲得一種道德上的優越感。我為他人的苦難感同身受,為他人苦難的故事流淚,為他人苦難的故事傷心欲絕,就自我感覺是一個道德高尚的人,但是我真的身臨其境嗎?我付出實實在在的幫助了嗎?
唐·麥卡林是一位杰出的戰地攝影記者,他拍攝的一張非洲白化病兒童的照片,給了我極大的震撼。照片中身患白化病的黑人兒童,骨瘦如柴、奄奄一息。而且在非洲某些地區,患有白化病的兒童被認為是惡魔的化身。他們因為迷信而飽受迫害,甚至會被肢解用于巫術。但說實話,我的感動只是瞬間的,我其實什么都沒做,只是留下了幾滴眼淚。
羅素稱自己活著有三個動力:一是對愛情的渴望,二是對知識的追求,三是對人類苦難不可遏制的同情心。但羅素只愛概念上的人類,不愛具體的人。他熱愛民眾,并為他們的苦難而痛苦,但他依舊遠離他們;他主張人人平等,卻從未放棄自己的伯爵頭銜;他主張男女平等,卻是為了有更大的性自由去拈花惹草。
遠藤周作在《沉默》一書中有一句話很扎心:“罪,并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如盜竊、說謊。所謂罪,是指一個人通過另一個人的人生,卻忘了留在那里的雪泥鴻爪。”
如果我們只是通過閱讀營造一個假想的世界,卻不愿意走入真實的世界,并關心真實世界中他人真實的苦楚,那么,這種自我欺騙式的閱讀,其實毫無意義。
(摘自云南人民出版社《法治的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