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珊珊 趙 霞 王天芳
1.北京中醫藥大學人文學院,北京 102488;2.北京中醫藥大學中醫學院,北京 102488
目前我國55 個少數民族中有47 個民族擁有自己的民族醫藥體系或較為成熟的民族民間醫藥知識積累[1],蒙、藏、維、壯、傣、苗、回、瑤、布依等近20 個民族擁有自己的醫藥典籍、臨床醫藥技術、方劑藥物和民族藥物資源[2]。中華優秀醫學文獻典籍中一直都有傳承至今的經典少數民族醫藥著作存在,如朝鮮族的《東醫寶鑒》、回族的《回回藥方》、蒙古族的《蒙醫金匱》等。但迄今對少數民族醫藥典籍翻譯的研究多是關于少數民族語言與漢語間的翻譯,少有外譯的研究。近年來,少數民族醫藥典籍英譯研究逐漸引起世界關注,但真正從民族特色典籍視角深入探討的并不多,且缺乏系統的考察。近5 年文獻顯示,對民族醫藥翻譯的研究主要為傳播學視角下的民族醫藥英譯[3-5]、民族醫藥術語英譯原則與策略研究[6-9],針對典籍譯本的分析僅有對《飲膳正要》首個英譯本的評述[10]。中醫藥典籍的翻譯要做到準確、忠實已是不易,少數民族典籍的翻譯涉及少數民族語、漢語、英語間的語言、文學、文化等多維圖式轉換[11],其翻譯更是難上加難。蒙醫著作《飲膳正要》是我國現存第一部較為系統的營養學專著,也是少數民族醫藥典籍的杰出代表。本文通過對《飲膳正要》首個英譯本的研究,思考民族醫藥典籍翻譯的問題與困境,探索民族醫藥典籍翻譯的對策,以助推中醫文化的對外傳播。
《飲膳正要》是我國乃至世界上最早的飲食衛生與營養學專著,成書于元至順元年(1330 年),由宮廷太醫忽思慧所著。該書共三卷,主要由論、方和食物本草三部分組成,既涵蓋養生的基本原則,又包含豐富的食療保養之方,彰顯出蒙古族飲食的特點與文化,在今天仍然具有重要的指導價值。其外文譯本是海外讀者了解中醫食療養生的窗口,對于中醫藥文化及中國少數民族文化的對外傳播具有重要的影響。此外,元代出現了空前大一統的局面,且對外交流頻繁,當時西亞、中亞、阿拉伯等地區引進的料物、菜品,以及回族、維吾爾族等其他少數民族特色飲食在書中均有體現。該書是元代各民族飲食文化融合的體現,凝結了蒙漢兩族醫學的交融,不僅為研究中國醫藥史,而且為研究中外文化交流史提供了豐富的史料。
《飲膳正要》的英文全譯本迄今僅有一部,名為A Soup for the Qan-Chinese Dietary Medicine of the Mongol Era As Seen in Hu Sihui’s Yinshan Zhengyao,由英國勞特里奇出版社(Routledge)于2000 年出版,博睿學術出版社(Brill)于2010 年出版了其增訂版[12]。譯者為美國華盛頓大學歷史學博士Paul D.Buell 和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河濱分校人類學博士及名譽教授Eugene Anderson。前者在蒙古歷史研究領域著述頗豐,后者對中國古代食物深有研究。該書附錄由Charles Perry 編寫,他畢業于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主要從事伊斯蘭世界的食物歷史研究。經考證,《飲膳正要》有元刻本,即元天歷三年刻本、明初刻本、明景泰七年刻本及明成化己未年刻本。譯者在介紹部分提到其所選用的中文原本為《四部叢刊續編》所收明景泰七年(1456 年)內府刻本[12]。
該書的翻譯無論從形式到內容,都極具特色,也有值得商榷之處。
書名采用了意譯和音譯結合的譯法,譯為A Soup for the Qan-Chinese Dietary Medicine of the Mongol Era As Seen in Hu Sihui’s Yinshan Zhengyao。該書記載藥膳方和食療方非常豐富,尤為注重闡述各種飲撰的性味與滋補作用,其中卷一《聚珍異饌》和卷二《諸般湯煎》及《食療諸病》中列舉的湯類食療方,如湯、羹、粥等114 首,包攬全書約一半內容。即便如此,“飲膳”也不能狹義地理解為“soup 湯羹”。“飲膳”在漢語中意思是“飲食”。其中,“Qan”即“Khan”,漢語譯為“可汗”,是蒙古族最高統治者的稱號(始于402 年)。該譯名點明此書是為當時的可汗即元文宗專門著述的保攝之法。書名譯文増譯的部分補充了背景信息,令外國讀者一目了然。譯名或體現了譯者對著作的理解甚至偏向。
對于書中中醫理念的翻譯,基本能夠傳達原意,偶爾理解有偏差。
原文:有大毒者治病,十去其六;常毒治病,十去其七;小毒治病,十去其八;無毒治病,十去其九……[13]
譯文:If a highly poisonous medicine is used to treat illnesses,it eliminates six out of ten.If a normally poisonous [medicine] is used to treat illnesses,it eliminates seven of ten.If a little poisonous [medicine] is used to treat illnesses,it eliminates eight of ten.If a nonpoisonous [medicine] is used to treat illnesses,it eliminates nine of ten[12].
原文出自《黃帝內經》,意思是藥物有大毒、常毒、小毒和無毒之分,用毒性大的藥物治病,當十分病情治好了六分的時候,就要停止用藥;用中等毒性的藥物治病,當十分病情治好了七分的時候,就要停止用藥……此譯文完全曲解了原意,致使讀者錯誤理解中醫用藥原則。例如第一句,應理解為:To use drugs with great toxicity to treat a disease,the rule is to stop the use of it when 60% of the disease is cured[14].
對于《飲膳正要》中出現的各種食材、藥材的翻譯,譯者在介紹部分表明參照了多位學者制訂的術語體系,包括江蘇新醫學院(現南京中醫藥大學)編纂的《中藥大辭典》[15]、國際著名植物學家胡秀英編寫的《中藥名目編》(An Enumeration of Chinese Materia Medica)[16],以及1969 年牛津大學出版的《牛津食用植物手冊》(The Oxford Book of Food Plants)[17],體現了譯者的學術嚴謹度和專業性。對于中醫術語的翻譯,譯者在正文前的Translator’s Note[12]中說明較為困難,主要是因為中西方醫學術語體系不同,多數疾病、癥狀等術語可以在外文中醫詞典中找到標準翻譯,但原著中也有一些當時當地獨有的名稱難以考證。不確定之處,盡可能直譯,以防過度翻譯。譯者還注明主要參照了文樹德和歐明的相關詞典與著作[12]。例如,“頭風”直譯為“head pain”。但“瀉痢”譯為“leaking [heat]diarrhea”,顯然望文生義了。痢,古通利,即泄瀉。“瀉痢”即腹瀉,“diarrhea”即可。又比如,古病名“尸噎”譯為“cadaverous throat stoppage”(尸體樣的喉嚨堵塞)亦不妥當。經考證,該術語在歷代其他典籍中均無跡可尋,通過上下文推斷很可能是寒氣停滯在喉嚨造成堵塞而使嗓子不能正常發音的病癥,內涵較為復雜。為便于讀者理解,建議淺化處理,體現該病的主要癥狀即可,譯為“aphonia”。
《飲膳正要》雖由漢語撰寫,因是元人所著,同樣存在從少數民族語向漢文翻譯的“語內翻譯”問題。書中的許多名物名稱是蒙文音譯,有些則是從伊斯蘭語、波斯語、梵語音譯過來,與通用名稱不盡一致,直接影響了該書在當代的應用及傳播,也成為譯者譯事中的困惑。飲食詞語對照見表1。

表1 飲食詞語對照示例
以上食物多為蒙文音譯,或直接使用源語詞,或進行改譯。這些音譯詞來自不同地區、不同民族,傳入中原后經過長期的發展演變,最終融合進人們的日常生活,成為漢語系統中的詞語。那么,在譯成英文時是應保留最初的音譯名稱還是直接譯為當今的常用名稱,是應保持原著語言與文化特征,還是以讀者和實用性為導向,需要譯者權衡。
書中特色美食不勝枚舉,膳食名稱豐富。通常食物的命名或根據主要食材,或兼容制法,或體現食物特征,或飽含文化寓意,所用的食材也不同于中原地區。有些膳食從名稱可以直接判斷出所用食材,而有些極富民族特色,轉譯成漢語時已是難以傳達。英譯這些名稱時,譯者使用了多種方法處理,頗有用心,盡可能地描述出膳食的主要特征,而多種譯法并用也體現了譯者的困難與矛盾之處。
例如,雞頭粉撅面和雞頭粉搊(chōu)粉分別譯為“Euryale Flour*Juzma”“Euryale Flour*Ch?p”。撅面,做法是把面和成團后,搟成薄餅狀,用刀割成寬條,再用手逐條地撕斷后入鍋煮熟[13]。搊粉,指用手搓捏制成的面條[13]。這兩個名稱分別體現了兩款面的制法。“春盤面”“經帶面”為含有象征意義或比喻義的名稱,均使用了音譯法,分別譯作“*Ch?ppün Noodles”和“Jingtei Noodles”,但所用拼音系統不同。譯者注明,再造詞前面加了“*”,并且指出所有中文使用漢語拼音,再造詞使用的是Wade-Giles 系統[12]。有些膳食名稱凸顯了整道菜的特征,如“細乞思哥”是蒙古語的漢字記音,漢譯為“肉糜”,即肉煮爛成糊,其英譯“Fine *Chizig”采用了意譯加音譯的組合譯法,難以辨別原意,不如直接用“Meat Paste”(肉糜)或者“Mutton Paste”(羊肉醬)。再造詞體現了譯者的創造性,但這類詞往往接受度不高。又例如“膃肭臍酒”,指的是海狗腎,即雄性海豹的生殖器,譯為“Olmul ‘Navel’”,實屬誤譯,建議譯為“Testiset Penis Phocae Wine”或“Wa Na Qi Wine”。此外,膳食的翻譯還涉及食材的量,對于書中的中國古代度量衡(斤、量、合、錢、升等)的處理,均使用漢語拼音直譯,保留了中國語言與文化風格。但有的量的描述頗具蒙古族民族特色,例如“羊肉一腳子,卸成事件”一句中,一腳子指的是四分之一塊,或通俗地理解為“一大塊”或“一部分”。譯文“mutton(leg;bone and cut up)”,顯然是將羊肉一腳子誤解為羊的一條腿了。
書中存在一些迷信觀念,主要集中在“神仙服食”里,例如對黃精、茯苓、鐵甕先生瓊玉膏等的描述,有夸大藥物功效之嫌,甚至有違背自然規律之弊,應予以批判。“養生避忌”中講到“立秋日,不可澡浴,令人皮膚粗糙,因生白屑”。此說法并無科學道理。“妊娠食忌”中的許多內容十分牽強附會,在現代生活中不具有指導意義。譯者在正文前闡述了書中存在不盡科學的觀點及產生的多重原因,正文中如實翻譯,并未標注。書中此類信息,囿于時代局限,在所難免。但是部分信息則是在特定的社會背景下的特殊情況,也并非封建迷信,究其根源有歷史、宗教、習俗等因素,需要從多維視角來解讀。作為科技典籍的翻譯,譯者如能加以識別,并附上注釋向讀者具體講明,則更能顯示出這部著作的全貌及原貌,同時留給讀者客觀評價的空間。
民族醫藥典籍多以文言文為主,諸多文本是由少數民族語言轉譯成漢語而來,或雖由漢語撰寫但不乏民族特色詞匯,在翻譯中如果不能準確把握其內涵和獨特的民族性,很可能使譯文晦澀難懂甚至翻譯不當。《飲膳正要》中的飲膳名稱、食材名稱甚至部分疾病名稱,飽含蒙古族飲食特征、醫學特色、文化習俗及其他民族的異域風情,經歷幾個版本的演變,在語碼轉換的過程中就可能存在文化內涵的流失,特殊名詞漢譯的不規范無疑增加了英譯的難度。因此,深諳少數民族風土人情及生活習俗,懂得民族語言,同時具備良好的語際轉換能力的譯者是民族典籍翻譯的最佳選擇。
三位譯者的學術背景為該書的翻譯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從全書的介紹、小注、參考文獻、索引等,可知譯者在譯事前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于細微之處見專業素養和學術精神。民族醫藥典籍中不僅包括醫學認識,還蘊含著豐富的風土人情、歷史典故、宗教信仰等民族文化和地方特色。例如《飲膳正要》,由于成書于封建時代,難免存在迷信之見。在醫學相對發達的今天,譯者也應盡力取其精華,甄別糟粕,在如實傳達原作精神的前提下妥善處理不科學信息,充分體現譯者的能動性。從受眾群體看,讀者可分為專業學術性人群和對民族醫藥感興趣的人群。無論是面對哪一群體,民族醫藥典籍的翻譯要想更好地實現對外傳播的目標,就必須滿足讀者對譯文的期待。譯者要盡可能“求同釋‘異’”,對民族文化進行最大化的“還原”和“移植”,在保留民族文化原生態的過程中實現受眾的建構性理解與接受[18]。
在翻譯策略上,從歸化與異化的角度看,若一味歸化會減損甚至曲解少數民族文化特色,而過于異化又難以兼顧忠實與通順。兩者并用,恰當結合,才能既保留異質文化特色,又可以最大化降低對原作文化的消減。《飲膳正要》的翻譯綜合運用了異化與歸化策略,異化時直譯為主,歸化時意譯為主,體現了譯者翻譯中的平衡與靈活。正如中醫所倡導的“三因制宜”,中醫翻譯也應考慮因人、因地、因時而采取不同的策略與方法。譯文的處理上,該書體現了深度翻譯的特色。譯者在譯文的相應位置標注了原文的頁碼,便于讀者比照原文;增設了索引,以便讀者查閱書中所載各種食材、中醫術語和古籍等內容;還細致到整理了每種原料在《聚珍異饌》和《諸般湯煎》這兩部分食療方中出現的頻次。此外,多次使用括號加注、腳注等方法,對原著進行注釋,增補了大量原文中沒有的信息,幫助讀者深度理解。具體譯法上,大量使用音譯,如度量衡、某些食材和膳食名稱的翻譯,保留了蒙古族飲食文化中的中國元素符號。但音譯的弊端在于推廣性不強,需要譯者增加注釋。
《飲膳正要》通過一道道飲膳,譜寫了中外及各民族之間的友好往來史。通過該書首個英譯本的研究,發現民族醫藥典籍翻譯中尚存諸多困難與問題亟待解決,既要結合時代有宏觀的把握,又要從微觀上探索翻譯的對策及術語的規范化。譯者當努力克服語言、文化與專業的障礙,既要忠于原作,又要發揮主觀能動性,秉承弘揚民族性原則,靈活融合多種翻譯策略與方法,才能在保持民族醫藥文化特色的基礎上,準確、恰當地翻譯,助推中醫文化的對外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