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澤汀
01
第一次帶團去東霜島,趙婧言就遇到一個難題。
團里有個叫林軒的小子,聒噪得很,從第一次見面,就對趙婧言上了心,總嚷嚷著要當她男朋友。趙婧言裝傻充愣,但也不敢做得太過分,畢竟顧客是上帝。林軒就得寸進尺起來,沒完沒了地纏著她。
出發那日,一行人從珀斯啟程,途經科科斯群島,登陸飛魚灣時已經有些疲憊,不巧的是這天雨加霧,空氣中都是黏糊糊的濕氣,海邊的暴風雨喜怒無常說來就來。
大家都很狼狽,趙婧言一一安頓好后,趁沒人注意,偷偷溜了。
走著走著,察覺到有人跟在身后,她猛地回頭,果然,不遠處的林軒看著她,懶懶笑著。
“干嗎跟著我?”
“你是導游,不跟著你跟著誰?”
趙婧言:“……”
她上下打量他一圈,這人全身上下都是名牌,不像其他人帶了大包小包的行李,似乎就是腦子一熱,隨便報了個旅行團打發時間。
一看就是個不知民間疾苦的公子哥。
不好得罪他,她賠笑:“你不就是想去摩雷山嘛,明天安排!”
“那你要陪我?!?/p>
“行。”
對方果然像個吃到糖的孩子,開心地走了。
林軒一走,趙婧言就收起了職業笑容,一個人撐著傘循著記憶中的路線,消失在水霧中。
東霜島很小,徒步環島一圈也不過兩三個小時。她大概走了半個小時,遠離了旅游景區,停在一棟民宅前。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動的頻率。也不記得就這么站了多久,她還沒鼓足勇氣敲門,門就從里面打開了。
一個亞裔面孔的男生問:“來躲雨的?”
“來找人的。萊森在嗎?”
男生看著趙婧言的臉,似乎想起了什么。
02
那時候,趙婧言也像林軒一樣有錢任性,腦子一熱就出了門,完全沒做攻略。
乍一聽名字,她以為東霜島約莫等于冰島,一年四季冰天雪地,天天都是東霜節,時不時還能遇到極光。其實不然,熱帶海洋性氣候讓這里四季如夏。她登島時是個大晴天,陽光熱辣地揮灑,海鳥、爬蟲、地蟹全都懶散地棲息著,路邊的孩子們悠悠唱著不知名的童謠。
眼前的一切都跟自己的想象相差甚遠,趙婧言一下子就蒙了。
她的行李極少,很多日用品都沒帶。導游提醒她:“需要采買什么,那小子可以帶你去。”
導游所指的方向停著一輛舊的小型貨車,貨車旁邊蹲著一個少年,背對著趙婧言。
趙婧言找不到合適的開場白,開門見山地道:“喂,帶我去買泳衣?!睂Ψ皆诿χ裁词拢瑳]理她。她于是走到他身后,終于弄明白了他在干什么。
他居然在忙著給螃蟹加油。
那只螃蟹發育得也太好了吧,塊頭堪比一只小野貓了,兩只鉗子壯實有力。這個“壯實有力”可一點不抽象,因為它們正在試圖掰開一個皮球大的椰子。
“快了,再使點勁!”
螃蟹好像聽懂了一樣,抖了抖鉗子,就聽“啪”的一聲,椰子真的破了。少年趁螃蟹沒反應過來,搶走了椰子,轉過身來對趙婧言說:“喝椰子汁嗎?”
趙婧言一愣,沒有接過椰子,少年也不跟她客氣,舉起椰子仰頭豪飲,天邊落日的光暈照著他的喉結一動一動,跟他手臂上的肌肉線條相得益彰。
他叫萊森,皮膚黝黑,棕卷頭發,五官輪廓看著不像亞裔,可他說著一口流利的中文。
“上車,趁天黑前把你的泳衣買了?!彼麐故斓劂@進貨車,留趙婧言一人在原地發呆。
她不是不想上車,只是副駕駛座讓有點潔癖的她有些不適,也不知道搭過多少人,多久沒清洗了,坐墊上殘留著各種顏色的污漬。
“我坐后面就好?!壁w婧言果斷地爬上了后面的露天載貨區。
“這天氣說下雨就下雨,你不怕淋著就坐那兒?!?/p>
其實車程不過十五分鐘,但少年的嘴大概開過光。
等到達商鋪,他下了車,聽到后排傳來微弱的抽泣聲,發現趙婧言低著頭蜷縮在那兒。
“怎么了?”
“頭、頭頂?!彼钢约旱念^。
萊森看看天:“沒下雨呀?!倍揖退懔苡暧钟惺裁纯煽薜?。
“天上沒有雨,但是天上有鳥呀!”
萊森愣了一下,隨即不厚道地笑出了聲:“被鳥屎砸中了?”
趙婧言哭得更大聲了。
03
說起來,趙婧言跟鳥屎可謂有不解之緣。
也就是前不久的事,她正在追學校吉他社的學長。
那天是吉他社的匯報演出,她坐在舞臺中央,懷抱一把吉他,學長坐在第一排,含情脈脈地看著她。
趙婧言決定彈奏完就當眾跟他表白。誰知,第一個音彈下去她就感覺不對。
她低頭一看,琴弦上什么時候多了一坨白色不明物體?
再一想,舞臺是露天的,旁邊有棵參天大榕樹,她瞬間醒悟過來。
接著,“啪”的一聲,一團溫熱的物體落到她頭頂。
第二天,學校的微博超話多了一條討論內容——
“那個在榕樹下彈吉他的女生為什么哭得那么傷心?”
“聽說被鳥屎砸中了頭。”
“而且還是在表白的時候?!?/p>
……
默哀的蠟燭從1樓堆到500多樓。
趙婧言當即做了個決定:轉學!
“你當是兒戲呢說轉就轉!”爸爸嚴厲地批評她,然后覺得語氣有點過了,轉為好言相勸,“家里最近有點困難,你不要給爸爸添堵了?!?/p>
于是,她把轉學改成了旅游。
學校暫時不去了,學長也不想理了,她屏蔽了所有信息,就希望大家能忘掉她。
“所以,你的愛情被一坨鳥屎殺死了?!比R森聽完,一針見血地道。
趙婧言一邊擦眼淚,一邊踩他的腳泄憤:“你不說話,我也不會把你當啞巴。”
萊森躲得快,一個箭步溜到她的另一側:“能被一坨鳥屎殺死的算什么愛情?你不過是更愛自己的面子罷了。”
趙婧言后知后覺地看著他,又低頭看看自己,心情有點復雜。
“還有啊,那個學長也沒來找你,恐怕也不是真的喜歡你吧?!?/p>
趙婧言:“……”
完全無可辯駁。
事情發生后,她壓根就沒跟學長溝通過,只顧著自己的情緒了。事實上,這些天來學長也確實沒有關心過她。
回想起來,她是因為什么喜歡上學長的?好像是因為他的名氣,因為他在學校里受歡迎,再就是舍友們的起哄。周圍人都在談戀愛,她好像也沒什么理由不談吧。
嗯,好像就是這樣。
“所以,其實我沒那么喜歡他咯?”
她低頭喃喃自語,看在萊森眼里,他以為是自己的話刺激到了她。他有些笨拙地伸出手輕撫趙婧言的頭頂,雖然她已經用紙巾擦了五遍,但發絲上還是殘留著一點白色可疑物。
女孩子的頭發真柔真軟,頭皮溫熱,像某種脆弱的小動物。
他清了清嗓子,道:“你們女生真煩,這世上除了男生,難道就沒有別的生物值得你們念念不忘了嗎?我覺得我的螃蟹比你那什么學長有趣多了?!?/p>
“呸,說得好像你見過他一樣!”趙婧言拍開他的手。
她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她搶在萊森回擊前跳上了車:“走吧,看看你的螃蟹有多好玩?!?/p>
04
一周后的傍晚,萊森載著趙婧言去了摩雷山。
車子開到山腳,再往前是一條逐漸變窄的深幽小道。萊森把車停在了那兒,伸手去扶趙婧言下車,然后看看手表,自言自語道:“還不到時候?!?/p>
他在掐著時間等什么。
兩人沿著山路走了一會兒,趙婧言很快就知道他在等什么了。
山路有些黑,她就著星光,發現了地上逐漸冒出來的小東西。
很大一片,場面太壯觀了。
他真的帶她來看螃蟹。
短短幾百米的小道,鋪滿了上千只紅蟹,它們成群結隊地過馬路,從山里的巖石縫里往海邊的沙灘遷徙。有幾只悠哉地停下來吃果子,有幾只還慢慢挪到趙婧言腳邊,絲毫不怕人,就好像它們才是這座島的主人。
事實確實如此。東霜島的紅蟹大遷徙是每年特有的景觀,這些紅蟹受到法律的保護,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島上很多地段是要封路的,等紅蟹們路過了才解封。
難怪萊森把車停在山下,生怕壓到它們。
“當心點,它們可比你值錢?!比R森在前面開路,他拉著趙婧言的手,可身后的人死活挪不動腳步。
他一回頭,就看到趙婧言一副便秘的表情,他挑了挑眉:“你又怕鳥屎又怕螃蟹?有什么是你不怕的嗎,大小姐?”
“不是,是它們……太多啦!”
趙婧言很不想承認,她有密集恐懼癥。
她也很懊惱呀!感覺自己是個一無是處的拖油瓶,可她有什么辦法?這鬼地方真是處處踩到她的雷區。
正想著,眼前的人突然蹲下來,雙手把她的膝蓋窩往前一撥,她就順勢倒在對方背上。
他不由分說地背起她,腳步在紅蟹間快速移動。
趙婧言摟著他的脖子,感覺很奇妙,腳下的東西讓她害怕,但懷中的氣息又讓她心安。
也不完全是心安,更多的是心跳加速的悸動。
她的注意力在螃蟹和萊森之間來回切換,最終變成嘴上的氣話:“我大概是倒了什么血霉,才到這里認識了你?!?/p>
“倒血霉的是我吧,你到底吃了什么這么重?”他的語氣平平,但尾音微微上揚。
穿過蟹群,終于抵達他們停車的位置,萊森把趙婧言放下來,望著車子沉默不語。
車子微微傾斜,因為車胎泄了氣,被人劃開了好大一個口子。貨車旁站著一個亞裔男孩,比萊森小幾歲,像是認識萊森,一言不發地盯著萊森,眼神中盡是冷漠。
豈有此理!趙婧言大呼:“你誰呀?這么缺德!”
萊森制止了趙婧言:“不是他干的。他是我……”
后面的話他沒有說出口。
不知為什么,男孩冷笑一聲,然后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天狼星。我路過,看見了。”
趙婧言聽得云里霧里,但萊森好像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咬咬牙,最終沒說什么,越過男孩,拉著趙婧言自顧自地往前走。
他的手掌很熱,完全包裹住她的,某些欲言又止的情緒從中傳來。
趙婧言很想開口問,但直覺告訴她應該按兵不動。他的手掌傳遞出來的熱辣,直直撞到她心底,她實在不想破壞。
時光倒回。
要是早知道結局,她一定不會選擇沉默。
05
現在,她終于又見到了那晚的亞裔男孩,也知道了萊森不曾說出口的話,原來是“弟弟”。
張勉和萊森是異父異母的弟弟。
他讓趙婧言進屋,給她泡了杯茶:“我哥已經走了三年了?!?/p>
“走”是什么意思?趙婧言心里一緊。
對方補充道:“三年前,海難,我哥在那艘船上逮捕偷渡過來的難民。風浪把船推向了斷崖,整艘船都撞毀了。真是諷刺啊,他離開這里,為自己謀生,拼盡全力擺脫難民的身份,最后卻跟難民死在了一起。”
東霜島,孤獨地漂浮在南緯10度的印度洋上,遠在1 600公里外的澳大利亞政府監管有限,這里成了各國難民偷渡者的棲息地。政府在島上建了一座難民營將他們隔離看管,難民的人數甚至比島民還多,萊森就曾是其中一員。
趙婧言努力消化這些信息,這才發現,她其實對萊森一點都不了解。
那座難民營,說是難民營,實則更像監獄,住在里面是屈辱的。萊森足夠幸運,他的父母上岸后不久就病死了,島上的華人夫婦偷偷收留了他。
張氏夫婦多年未育,把萊森當親兒子對待。然而,造化弄人,就在收留萊森后不久,他們意外迎來了自己的親生孩子。
張勉的出生,讓萊森在這個家的處境變得尷尬起來。在家里,他變得越發沉默,也越來越讓人看不懂。
“天狼星本來就不受待見,更何況他還整天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睆埫愕恼Z氣很淡,像在講述一個不相干的人的故事,“你大概不知道天狼星在我們這里的含義吧。”
趙婧言卻瞬間哽咽了:“不,我知道?!?/p>
她早該知道的。
06
趙婧言向來直截了當,在她確定自己對萊森有那么一些喜歡后,就開始沒皮沒臉地纏著他。
萊森修好了車胎,開去飛魚灣采買貨物,她就賴在副駕駛座上,又半哄半騙地讓他帶她環島兜風。
車開到摩雷山,她打算再看一次紅蟹大遷徙,結果被萊森無情嘲笑:“沒啦,要看等明年吧?!?/p>
“哦,那我明年一定來!”
萊森斜睨她一眼:“我們這島小得可憐,這些日子你也該玩膩了吧,怎么還不回家?真想一直賴在這兒?”
其實也不是趙婧言不想回家,昨天她給老爸打電話報平安,老爸竟然讓她再多住些時間,說家里很忙,顧不上她。
萊森到底還是順了她的意,但這次直接把車開上了山,穿過山間小道,到了山頂,視野瞬間開闊起來。
那是城市里絕對看不到的風景。星空壓得很低,好像稍稍抬手就可以夠得著,每一顆星子都亮得出奇,像被人用洗滌劑擦過一遍。
山頂的平地上有塊立起的白布,萊森把白布掀開,下邊藏著一臺老舊的望遠鏡。他搗騰了很久,才勉強把望遠鏡調試好。
“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島上住的都是老人,自從我爸去世后,就沒人會修這玩意了,你將就著看。”
趙婧言試探著問:“你爸是哪里人?說起來,我一直看不出你是哪國人。”
萊森沒回答,摁著她的頭湊到望遠鏡前,天邊外,一顆星獨閃,邊上帶著蒼白且微藍的光暈,是一種奇妙的色澤,不熱烈,不浪漫,但又亮得出奇。
“那顆是天狼星,在你們中國有句古話,‘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這個我知道!”趙婧言有些驚訝,“沒想到你一個外國人懂得還挺多?!?/p>
萊森冷哼一聲:“你們中國的詩詞讀起來真復雜,我不喜歡?!?/p>
呵,得了夸獎還傲嬌。趙婧言的勝負欲說來就來,她也要展現一下自己的博學:“那你知道嗎,天狼星還有別的含義,在古埃及,天狼星出現時,尼羅河泛濫,滋養萬物生長,所以埃及人視它為福星。”
萊森忽然看向她,不說話,微微蹙眉,就那么認真地盯著。
趙婧言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東瞧西看,想轉移注意力。瞥見包里有紙筆,她原地坐下來,看著天邊的天狼星,有一筆沒一筆裝模作樣地畫畫。
也不知道是不是過于緊張導致過于投入,別說,她畫得還挺像樣。萊森坐在她身邊,也不打擾她,只是在晚風迎面襲來時稍微側身幫她擋住。
一切靜謐得很舒服。
下山的路依然很黑,趙婧言期望繁星不要太亮,不要揭穿她臉上的紅暈。猶豫了很久,她才試探性地問:“如果一個女生剛剛失戀,就跟另一個人表白,你會怎么看她?”
萊森頓了一下,隨即輕笑:“你想跟誰表白?”
真可惡,就不能看破不說破嗎。
“你——”
她孩子氣般喊出答案,幾乎同時,車子緊急剎車,慣性太大,她差點撞上車窗。
什么意思嘛!就算不喜歡她,他也不至于被嚇成這樣吧。
很快,她就發現自己錯怪萊森了。
他正咬著牙,看著前方。
車子前方不遠處,幾個男孩手里操著家伙,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07
來者不善。
趙婧言掏出手機準備報警,然后才想起來,她壓根就沒記過當地的報警電話。
這時候,萊森伸手把她的肩膀掰過來,冷靜地叮囑她:“知道下山的路怎么走嗎?往回走三分鐘,路邊有條不起眼的岔道,從那里可以下山?!?/p>
趙婧言把他的手掰開:“一起走?!?/p>
“你先聽我說,”他打斷她,“下了山就是難民營,營里有警衛,去那兒報案,會有人幫你。”
說完,不等她反駁,他一把將她推下車。
難道那幾個人是從難民營偷跑出來的難民?
萊森一點也不意外,他知道他們,他們也早就盯上了萊森,恐怕上次的劃車胎也是他們干的。
萊森跟他們又是什么關系?他似乎有點想私了的樣子。
趙婧言一邊想這些問題,一邊往山下跑。但萊森沒告訴她,她的腳程根本趕不上他們動手的速度。
她帶著警察趕回現場時,那幾個人已經沒了影,四周一片寂靜,萊森躺在路中央,額頭淌著血,也不吭聲,只是望著如墨的夜空怔怔出神。
趙婧言問:“你沒事吧?”
萊森沒應。
警察問:“看見施暴者長什么樣了嗎?”
萊森搖頭。
見他否認,趙婧言也沉默了,當下按下不表。
第二天,她去醫院看萊森,他鼻青臉腫的,一條腿傷了,躺在病床上郁郁寡歡,陽光照在他臉上,竟然有一種病態美。
這不太像平時的他,說不出的反常。
“喀喀,你有沒有什么話想說?”她問。
關于難民營,關于那幾個人,關于他尚未坦白的部分。
萊森想了想,說有,說出來的話卻不是趙婧言想聽的。
“‘西北望,射天狼,這是出自什么典故?我不記得了,你給我說說唄。”
趙婧言嘆了口氣,順了他的意,把語文課上學過的知識原封不動地說給他聽。
“為什么要射天狼呢?”
“因為它象征著外敵入侵,因為要保衛家園?!?/p>
萊森看著她,頓了兩秒,然后欣慰地點評:“不錯,記得很牢?!?/p>
他的眼神在這時軟了下來,鋪上一層淡薄內斂的惆悵。不知為什么,趙婧言忽然產生了一種錯覺,他這話好像……不是在對她說。
“萊森,你知道我想聽的不是這個?!?/p>
萊森點頭:“嗯,我現在可以回答你。”
他鄭重其事,一字一句,鏗鏘有力:“我不需要她的喜歡?!?/p>
“嗯?”
“關于你說的,剛失戀的女孩轉頭來跟我表白,我怎么想?我的答案是,我不需要她的喜歡。”
08
趙婧言不知道該拿萊森怎么辦了。
這個男孩真好看啊,平時是健康的黝黑,穿病號服時又有種脆弱的俊美。就在前一天晚上,他遇到危險,首先考慮的是她的安危。
可是,現在他說,他不需要她的喜歡。
他像是被切成碎片的拼圖,讓她分不清哪一片才是真實的他。
她試圖把碎片拼接起來時,是在警局,警察告訴了她案子的調查情況。
難民營的四周本來設有電網,就是為了防止難民跑出去擾民。不知是誰在隱蔽的角落掏了個洞,那幾個人就是從那個洞逃出去的。
他們和萊森一樣,都是從附近的島國逃難來的,時??吹饺R森隔著電網遠遠地看他們,覺得這是一種挑釁,所以懷恨在心。
等等,萊森是難民?
“唔,他不喜歡提這事,但島上的人都知道。”警察沒有多言,轉移了話題,“你的簽證到期了,趕緊收拾行李離開吧。”
她拖著行李箱等待來接她的人,飛魚灣的雨說下就下,混著挫敗感一起滴進她心里。她找了個亭子避雨,路邊孩童的歌聲悠悠地傳來,一如來時的那一天。
這一次,趙婧言終于聽清楚了他們在唱什么——
“一顆星,兩顆星,海邊來了天狼星,破我夢,占我家,磨刀霍霍射天狼。”
天狼星,難民,萊森。
趙婧言好像握住了一條線,馬上就要將那些碎片串聯起來了。
可是,一通電話打斷了她的思緒。
電話的那一頭,家里人告訴了她一個噩耗——爸爸被判了行賄罪,已經入獄了。
09
趙婧言回國后,發現家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房子被封,銀行卡被凍結,親朋好友全都避而不見,往日的門庭若市襯得今天的蕭條格外諷刺。
也是,行賄商人的女兒,誰會待見呢。
仔細一想,其實一切早就有跡可循。原來爸爸早就預料到自己要出事了,才特地安排她出國避風頭。而那時候,她忙著追求吉他社的學長,忙著去東霜島散心療傷,對家里的事從不過問。
趙婧言覺得,這一刻,有一雙手正在揪著她的頭發,硬生生把她拔高一個頭。
人就是這樣一夜之間長大的。
雖然不至于家徒四壁,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切開銷全要靠她自己想辦法。
她休了學,拼命打工,咖啡廳、奶茶店、酒吧、柜臺,能想到的地方都有她的身影。她也學會了不少生存技巧,比如從客人的穿著打扮猜測對方會給多少小費,又比如伺候闊太太試鞋時,夸她好看不如告訴她誰誰誰要跟她搶鞋。
有天夜里,她回到住所,看到門口被人用馬克筆寫了幾個醒目大字:我爸是罪人。
藏在暗處的仇家數不勝數。丑聞像梅雨天的水汽,無孔不入,她最終避無可避。
同事們有時也會在背后議論。某天,有人直接當面向她求證,問她家里是不是有人在坐牢。趙婧言頓了一下,平靜地說了聲“是”,隨后遞交了辭職信。
那天回到家,她癱在床上,莫名想起了萊森,終于把曾經斷掉的思緒撿了回來。
天狼星,古人認為是兇星,是不受歡迎的外來者,是過街老鼠,人人除之而后快。
對許多人來說,現在的趙婧言就是這樣的存在。
對東霜島的原住民來說,偷渡來的難民也是這樣的存在。
萊森啊……
趙婧言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感覺離這個人那么近。哪怕是在那個海風沉醉的夜晚,她躺在他的背上,他仍給她一種若即若離的神秘感。而現在,她僅僅是看著通訊錄里他的號碼,就覺得他就在眼前。
可她還是不敢,不敢撥通這個號碼。
也許在他眼里,她是一個朝秦暮楚、見異思遷的女孩呢?又也許,他心里那個幽深隱秘的領地無法容下一個渺小的她。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失去了任性妄為的勇氣。
直到有一天,她路過一家旅行社,看到招聘海報,以及海報旁邊那條通往東霜島的旅游路線介紹。
她在旅行社門口徘徊了很久,最終還是認命一般推開了門。
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已經逐漸分不清她留戀的到底是什么。
是萊森,還是那段無憂無慮、敢愛敢恨的時光?
也許見到他時,自己心里就有答案了吧。
10
可她終究再也沒能見到他。
萊森的房間里有很多中國書籍,這個別扭的人,對中國文化了如指掌,嘴上卻說討厭。
他怎么可能不記得“西北望,射天狼”的典故呢?他不過是想聽她親口說,親口鞭策他,提醒他的卑微,這樣他就可以堅定地推開她了。
讓她做惡人,真是可惡啊。
那推開她之后,為什么還要留著她的念想?
趙婧言將目光移到墻上掛著的畫上,陷入了沉思。那正是她在摩雷山上畫的天狼星。畫上還被人添了一行字,正是她那晚說過的話——天狼星出現時,尼羅河泛濫,滋養萬物生長,所以埃及人視它為福星。
這顆星星真獨特,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無論在哪種文化中,人們對它的態度都高度統一,都把它看作不祥之兆。唯獨古埃及人膜拜它。
所以萊森,這算不算是一種預示呢?即使全世界都視你為敵,依然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會有人愛你。
可你最終選擇了視而不見。
張勉跟在趙婧言身后,淡淡地說:“你想拿走就拿走吧。”
趙婧言皺眉:“你好像不怎么留戀你哥哥的遺物?”
“他又什么時候留戀過我們呢?一直以來,他都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這里,恐怕他從沒把這兒當過家吧?!?/p>
“不,他是不敢。”趙婧言義正詞嚴地道。
張勉有些意外,隨即微微點頭:“你是懂他的人。我這個跟他相處了這么多年的弟弟都常常覺得看不懂他。又或許,我的不懂對他來說才是一種安全距離,因為我的存在本身對他而言就是威脅。”
那是一種早熟的智慧,一種寄人籬下的緊繃感。
萊森原來是這么沒有安全感的人,他太害怕養父母隨時把他扔回難民營了。
張勉又說:“以前他時常跑去難民營,躲在遠處偷偷觀望,后來有群難民常常欺負他,他一再忍讓,就是不報警求助,為什么呢?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p>
萊森狠不下心來,大概是因為在他內心深處,他始終覺得自己跟他們是同類人。
難民營的那張電網墻把他的世界切割成了兩半,墻里的世界容不下他,墻外的世界又嘲笑他是天狼星。
身份的扭曲,立場的混亂,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他早就決定了,要用自己的雙手破開這個困局。
這么一想,似乎所有的命運走向都注定無解。
從萊森家出來后,趙婧言有種說不出的無力感。她一路走上了摩雷山,沒有蟹群出沒,山頂上,那個被萊森撫摸過的望遠鏡也沒了。
跟他有關的物事,一件一件消逝了。
鏡花水月一場。
她也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直到林軒的聲音出現在耳邊:“你怎么哭了?誰欺負你了?”
趙婧言這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小男生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說:“我知道你很辛苦,在叔叔出獄之前,讓我照顧你好不好?”
他家里有些實力,要調查一個人的背景不是什么難事。他也從不打沒準備的仗,對她,他勢在必得。
此時的林軒臉上洋溢著一種不自知的高高在上的真誠。
趙婧言怔怔地看著他,豁然開朗。
原來是這種感覺呀,萊森,難怪你不需要我的喜歡。
人在低處時,根本不配談什么喜不喜歡吧。
高高在上的喜歡,即使再真摯,也會刺痛人。
她不過是在無法跟他感同身受的時候,自以為是地喜歡著他罷了。
自以為是的喜歡,管什么用呢?
現在,她終于可以做到感同身受,可他們之間已然隔著不可跨越的時差。
東霜島的星子難得地躲到了云層之后,夜色深濃不見底,在她眼中的水霧里浸染如墨。
“沒了。”
“什么沒了?”
“我的天狼星,它逃走了?!?/p>
(編輯:白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