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偉
進入21世紀以來,左翼一直在拉美政治生態中占據主導地位。1998年底,查韋斯當選委內瑞拉總統,拉美左翼由此開啟“粉紅浪潮”周期并持續到2016年前后。此后,拉美地區出現了“左退右進”的態勢,但僅維持了3年左右時間。2018年,墨西哥左翼政黨國家復興運動在大選中獲勝,次年阿根廷左翼聯盟“全民陣線”候選人費爾南德斯當選總統,拉美政治生態呈現明顯的“向左回擺”態勢。2020—2022年,左翼政黨相繼在玻利維亞、秘魯、尼加拉瓜、洪都拉斯、智利、哥倫比亞等國大選中獲勝,拉美地區重新回歸到左翼執政占多數的局面,這也被外界解讀為新“粉紅浪潮”。

1998年12月6日,委內瑞拉“愛國中心”候選人查韋斯在總統選舉中擊敗“委內瑞拉計劃”候選人薩拉斯,當選總統。
自20世紀70年代民主化浪潮以來,拉美政治生態的大調整通常與地區系統性危機密切關聯。21世紀初拉美“粉紅浪潮”體現的是對新自由主義弊端的反思與批判,彼時拉美左翼政府或從意識形態層面或從政策層面,針對新自由主義發展模式的替代方案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探索。相較而言,本輪新“粉紅浪潮”的出現更多折射出地區國家政府治理低效問題,尤其是在應對新冠肺炎疫情上的集體失效。具體而言,拉美新“粉紅浪潮”的形成緣由可從以下層面進行考察。
第一,治理低效、新冠肺炎疫情催生右翼主政的“短命”周期。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被認為是拉美經歷的又一個“失去的十年”,尤其是在2014—2019年間地區年均GDP增長率僅為0.4%,甚至不及上一個“失去的十年”(20世紀80年代債務危機)時期的均值(0.5%)。拉美在過去10年很明顯出現了嚴峻的治理困局。這種局面導致“粉紅浪潮”逐漸退潮:2015年,阿根廷結束了12年的左翼執政周期,委內瑞拉反對黨聯盟贏得議會選舉的多數;2016年,巴西勞工黨也結束了將近14年的執政周期。此后3年間,在主要拉美國家中,左翼執政的僅剩古巴、委內瑞拉和尼加拉瓜等少數國家。然而,治理問題對主政的右翼政府同樣是考驗,而右翼政府的表現同樣不如人意。在右翼政府主導下,拉美不但沒有改變全球經濟增長最乏力地區的狀況,反而在全球經濟中進一步被邊緣化。2019年,拉美地區的貧困率和赤貧率分別增至30.8%和11.5%。與此同時,阿根廷、巴西、智利、厄瓜多爾、哥倫比亞等國的貧富差距也在不斷惡化。由于經濟民生治理的持續低效,“粉紅浪潮”后期起勢的社會緊張度并未得到緩解。在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之前,拉美主要國家普遍面臨街頭政治升溫的局面,而改善包括教育、醫療、衛生、稅收等在內的民生問題成為民眾的主要訴求。

2022年1月10日,尼加拉瓜總統奧爾特加(左)和副總統穆里略出席總統新任期就職儀式。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暴發進一步加劇了拉美經濟社會的系統性危機。首先,拉美是全球防疫治理較差的地區。截至2021年底,拉美地區的新冠死亡病例占到全球的28.8%,為該地區人口全球占比(8.4%)的3.4倍,秘魯、墨西哥、巴西、哥倫比亞、阿根廷等國的病死率居全球前列。其次,疫情使拉美各國的經濟民生再遭重創。2020年,拉美經濟萎縮將近7%,人均GDP倒退至2009年的水平;2021年,拉美地區雖然實現了6.2%的“補償性”增長,但其貧困問題卻顯著加劇。根據聯合國拉美經委會的統計數據,疫情造成拉美地區貧困率倒退至2007年的水平,赤貧率甚至倒退到1995年的水平。換言之,新冠肺炎疫情使得拉美地區過去近20年所取得的扶貧成效化為烏有。
以上兩個因素對地區民意產生巨大影響,《拉美晴雨表2021年報告》顯示,拉美地區政府支持率均值在2020年時僅為40%,各國總統支持率均值更是低至32%。在這種局面下,選舉就容易出現較高的“易幟率”。如在過去2—3年右翼主政的周期內,拉美國家出現了接連“左轉”的現象。拉美地區面臨的核心問題是國家治理持續低效使政治力量輪動加快,這一點在2018年墨西哥、2021年厄瓜多爾兩國選舉結果與拉美整體政治調整風向不一致上便能得到體現。
第二,左翼力量基礎扎實為新“粉紅浪潮”提供了可能。21世紀初開啟的拉美“粉紅浪潮”持續時間長達十余年,在此期間拉美左翼政黨積累了廣泛的群眾基礎,且在政治格局中獲得舉足輕重的地位。盡管“粉紅浪潮”從2015年開始退潮,但左翼力量的基礎依然扎實。首先,從選舉層面看,在上一輪的“左退右進”調整中,拉美左翼多以微弱劣勢告負。比如,2015年的阿根廷大選,左翼聯盟“勝利陣線”候選人丹尼爾·肖利僅以不到3個百分點的差距敗給右翼“變革”競選聯盟候選人馬克里;2017年的洪都拉斯大選,以自由與重建黨為首的左翼聯盟僅以不到2個百分點差距告負;在2017年的智利大選和2018年的巴西大選中,左翼陣營的票選劣勢也只有10個百分點。其次,在議會層面,左翼政黨仍是主要力量。比如,在2015年阿根廷選舉中,左翼聯盟“勝利陣線”雖在總統選舉中敗北,但以39個參議院席位和95個眾議院席位保持議會第一大政治力量地位;巴西勞工黨在2018年大選中失利,但也保持眾議院第一大黨的位置。
此外,在上一輪“粉紅浪潮”退潮后,拉美左翼政黨表現出兩種政策傾向:一是通過多元化的政策主張和社交媒體渠道強化了與基層群眾的對話,尤其針對造成上一輪“粉紅浪潮”退潮的腐敗問題加強了黨內道德和紀律建設,努力爭取基層群眾的信任與認同。二是組建更廣泛的黨派聯盟陣線,政治盟友不再局限于左翼政黨。比如,在2021年洪都拉斯大選中,中左翼自由與重建黨候選人希奧瑪拉·卡斯特羅聯手洪都拉斯解放者黨贏得大選;在2021年秘魯大選中,自由秘魯黨候選人卡斯蒂略在第二輪中選擇與“一起為了秘魯”和“新秘魯”結成聯盟并以微弱優勢贏得選舉勝利;同樣在2021年的智利大選中,獲勝的博里奇組建的左翼競選聯盟“尊嚴制憲”就包括8—9個左翼政治力量;在2022年哥倫比亞選舉中,獲勝的佩特羅則組建了一個更加廣泛的左翼聯合陣線,涵蓋20個左右從激進左翼到中左翼的政黨和政治組織。從選舉結果來看,左翼強化與基層群眾聯系、擴大盟黨陣線的做法取得了顯著效果,是促成左翼在經歷短暫退潮后重新獲得政治優勢的重要因素。

2021年12月19日,智利總統候選人加夫列爾·博里奇與支持者互動。
上一輪“粉紅浪潮”退潮前后,拉美政黨格局進入一個分化組合的調整期。其中,新興政黨崛起成為最突出的現象,而引領拉美新“粉紅浪潮”的墨西哥國家復興運動、秘魯的自由秘魯黨、洪都拉斯的自由與重建黨、智利的社會融合黨都是新興政黨。此外,左右翼政黨在此階段還出現了不同類型的分化組合。但是,上述政治調整過程被新冠肺炎疫情中斷。可以說,新“粉紅浪潮”形成于未充分調整的政治格局之中。總體來看,現階段的“粉紅浪潮”具備以下三個主要特征。
第一,左翼執政規模空前。2021年,厄瓜多爾、秘魯、尼加拉瓜、洪都拉斯、智利等國完成總統選舉,除厄瓜多爾外均為左翼勝出。2022年,左翼依然呈現上升趨勢,長期由右翼主政的哥倫比亞在6月份的總統選舉中實現了歷史性“左轉”;在巴西,前總統盧拉在各大民調中都體現出明顯優勢。從目前看,在拉美前六大經濟體中,除巴西外都為左翼執政。由此可見,左翼主政規模比21世紀初的“粉紅浪潮”更加廣泛。尤其考慮到政治文化相對保守的智利、哥倫比亞的左轉,新“粉紅浪潮”折射出社會公共福利重新成為拉美政治議程的優先議題,而這一點與上一輪“粉紅浪潮”的產生機理是一致的。
第二,拉美左翼政府呈現更大的差異性。本輪浪潮中的拉美左翼既與傳統左翼存在延續性,同時具備新的時代性。現階段,拉美左翼政府可大致劃分為三種類型:第一種是長期執政的左翼,包括古巴、委內瑞拉、尼加拉瓜三國,它們均是上一輪“粉紅浪潮”的延續,內政外交具有鮮明的左翼特征和反美、反霸色彩。第二種是溫和左翼,或者說更與時俱進、更開放的左翼,智利和阿根廷是主要代表。溫和左翼采取廣泛執政聯盟的形式執政,其中也包括部分中右翼政黨。執政黨具有社會民主主義意識形態傳統,但由于執政聯盟內部政黨意識形態多樣化,它們傾向于“去意識形態化”,外交自主意識較強。第三種是民粹主義色彩相對較重的左翼,墨西哥、哥倫比亞、秘魯、玻利維亞和洪都拉斯均可以算此種類型。相較而言,該類型左翼與社會運動的新形態(弱勢群體權利、環境保護)結合較為緊密,它們強調為自己的群眾基礎執政,國內政策相對較為激進,資源民族主義和環保主義色彩較重;外交立場具有較強的意識形態成分,強調國家主權、國際主義,對國際體系的不公正現象持鮮明的批判立場。
第三,左右力量對比趨于均衡。在拉美政治重新“左轉”的同時,左右力量博弈強度有所上升。究其原因,一方面,拉美各國仍面臨治理困局,在經歷“輪番試錯”后,出現“兩種模式并存但均不占優”的局面;另一方面,疫情催生下的政治力量新格局穩定性不足,在客觀上提供了政治博弈的環境。與此同時,新興政治力量和政治“局外人”的涌現也越來越成為拉美政治的新現象。這種均衡首先體現在總統選舉層面。2021年,在厄瓜多爾和秘魯的總統選舉中,左右力量票選差距僅分別為5%和0.25%;2022年,在已完成總統選舉的哥斯達黎加和哥倫比亞,左右力量票選差距也分別只有6%和3%。其次是在議會選舉層面,拉美絕大多數左翼執政黨(或執政聯盟)在議會中均不具備議席優勢。在秘魯,中左翼執政黨自由秘魯黨僅占國會130席中的37席,而主要中右翼政黨(人民力量黨、爭取進步聯盟黨)則合計占到40個議席。在阿根廷,中左翼執政聯盟在中期選舉中僅贏得31%的選票,前總統馬克里所屬的中右翼聯盟贏得40%的選票,左右力量對比較兩年前的大選更趨均衡。在墨西哥,反對黨聯盟在眾議院中的議席增加了56席,議席總數達到197個,占眾議院500個總議席的39.4%,對執政聯盟形成更大牽制。在洪都拉斯,盡管卡斯特羅的當選終止了右翼國民黨12年的執政周期,但在128個議會議席中,其所在的自由與重建黨僅占50席,而兩大右翼政黨(國民黨、自由黨)則擁有66席。總體來看,現階段左右力量對比處在最為均衡的階段,這與21世紀初左翼力量占絕對優勢存在很大區別。

2022年6月6日,墨西哥總統洛佩斯表態拒絕參加美洲峰會。
如前所述,新冠肺炎疫情下的治理危機是拉美新“粉紅浪潮”產生的最主要成因,也是當前左翼政府執政能力的主要挑戰,更是決定新“粉紅浪潮”持續周期長短的關鍵因素。然而,從內外環境來看,要實現經濟民生問題的根本改善,拉美國家可利用的政策空間并不寬裕。根據聯合國拉美經委會的預測,2022年拉美經濟增長預期僅為2.1%,不及全球增長均速(3.1%),仍是全球增長最乏力的地區。從國別來看,巴西(0.7%)、墨西哥(1.8%)、智利(1.5%)等地區大國的增長預期甚至不及地區均值。預計到2022年底,在33個拉美國家中只有14個國家可能恢復到疫情前的水平,拉美地區人均GDP需要到2023—2024年才可能恢復到疫情前的水平。
事實上,當前拉美經濟困境與上一輪“粉紅浪潮”時期的經濟繁榮存在巨大反差。首先,拉美國家普遍面臨高失業率、高負債、高通脹、高利率等問題。2022年,拉美地區失業率將達到11.5%,公共債務占GDP的比重均值約為70%,通脹率預計升至7.1%,拉美國家利率都調整至歷史高位,進而對投資和消費形成雙重抑制。另外,財政赤字占GDP的比重約為4.6%,高于3%的國際警戒線,這也意味著左翼政府擴大社會開支的空間較為有限。其次,在俄烏沖突和地緣政治環境復雜化的局面下,全球經濟復蘇希望渺茫,拉美國家從貿易、投資渠道所能爭取的外部動力也較有限。
爭取政治共識是拉美左翼政府需要應對的另一大挑戰,主要涉及兩個層面:一是執政聯盟的凝聚力。如前所述,這一波左翼能夠回歸,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組建了更廣泛的黨派聯合陣線,而這會帶來一系列問題,比如人事安排上的利益平衡問題,盟黨政策理念的差異問題,等等。當前部分拉美左翼政府便已出現這個問題:阿根廷費爾南德斯政府曾多次調整內閣人選,執政聯盟內部分歧凸顯;秘魯內閣人事變動非常頻繁。二是府院關系難融洽。盡管拉美左翼回歸促成了新“粉紅浪潮”,但在議會力量對比上不占優勢,部分國家左翼甚至處于明顯劣勢。究其原因,各國政黨碎片化的總態勢是主因,并且在政治極化局面下反對黨同樣具有相當規模。目前看,阿根廷、秘魯、智利、哥倫比亞等國左翼執政聯盟在議會中均處于相對弱勢地位。受此影響,這些國家府院關系高度緊張,左翼政府政策調整和改革空間受到直接擠壓,其政權穩定性也受到沖擊。比如,秘魯反對派議員就在2021年底對卡斯蒂略政府提出了彈劾動議。總體來看,拉美左翼所面臨的政治環境比上一輪“粉紅浪潮”時更為復雜,在政黨碎片化和府院矛盾上升兩大因素的作用下,府院之爭大概率將是拉美左翼政府面臨的普遍挑戰,政治風險或將顯著上升。
與此同時,拉美新“粉紅浪潮”面臨較為復雜的外部環境,尤其是美國不斷強化的“價值觀外交”必將對其造成較大干擾。美國還不斷強化其“門羅主義”的政策設計,旨在擴大自身在拉美的影響力,并排擠其他域外大國。雖然拉美左翼的集體回歸并不符合美國的政策導向,但地區國家的左右博弈則為美國提供了一定的運作空間。因此,從美國的政策邏輯分析,強化對拉美地區政治環境的塑造將會成為美國的重要政策選項。一方面,美國將繼續強化其“價值觀外交”,在拉美左翼政府中營造“善治”與“惡治”的二分定性,制造左翼政權內部的分化對立。2022年6月初,美國以不夠“民主”為由拒絕邀請古巴、委內瑞拉、尼加拉瓜參加美洲峰會,就是美國在拉美地區強化“價值觀外交”的典型范例。另一方面,在大國博弈烈度上升的局面下,美國可能進一步強化對拉美左翼政權的“顏色革命”力度,通過輿論造勢、干涉選舉、“腐敗調查”、挑起府院爭端、非政府組織參與等隱蔽方式干預相關國家內政,塑造更符合美國利益的拉美政治生態。

2021年8月5日,古巴青年舉行反美封鎖游行。
此外,拉美地區一體化將是新“粉紅浪潮”比較值得期待的議題,這既符合左翼力量對國家主權、聯合自強、集體身份構建的一貫關注,也是拉美左翼政府回應美國重拾“門羅主義”的政策選項。事實上,墨西哥總統洛佩斯就曾提出“用一個真正的自治機構取代現存的美洲國家組織”,其核心要義就是:深化地區合作,實現集體自主。從拉美國際關系發展史來看,集體自主是該地區具有高度共識的目標愿景,在拉美左翼中則更是如此。隨著拉美左翼執政范圍的擴大,古巴、委內瑞拉、尼加拉瓜在地區層面的外交壓力會有明顯緩解,相應與拉美其他左翼政府的對話會有很大改觀。同時,這些拉美左翼政府也可能會強化對美國的集體施壓,要求美國與所有拉美國家開展平等對話,尤其是要求美國取消對古巴的經濟封鎖和制裁。在區域一體化組織方面,南美洲國家聯盟、拉美和加勒比國家共同體等組織或被重新激活,這將有助于提升拉美國家參與全球事務及與域外國家和組織開展集體對話的能力。
總體來看,新“粉紅浪潮”的出現是當前拉美深陷治理困局的直接體現,政治“鐘擺”頻率加快本身就是治理低效的結果。盡管本輪左翼主政的規模相對更大,但是政治生態調整的深度卻不及上一輪“粉紅浪潮”,其反映出的核心癥結是治理路徑問題,而不是發展模式選擇問題。基于內外諸因素分析,拉美新“粉紅浪潮”面臨多重嚴峻挑戰,重新獲得執政地位的拉美左翼尤其需要對民生改善、共識凝聚、集體身份塑造等現實問題給出有效的解決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