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中考不一樣

姚遠

北京中考總成績660分，郭茜考了655分。十門學科，加起來只扣了5分。

她高興不起來。

郭茜所在的海淀區(qū)，排名在她之前的學生，一共有517人。和她一樣，成績655分的，有293人。郭茜只錯了兩三道選擇題，丟了5分，排名卻在全區(qū)500至800之間，恰好踩在頂級高中錄取的門檻上，位置有些尷尬。

要知道，去年，海淀區(qū)在645分以上的學生只有18人。郭茜的分數(shù)如果放在2021年中考，會是全區(qū)前十名。

對應地，普職分流的分數(shù)線也大幅提高。2022年，海淀區(qū)公立高中最低錄取分數(shù)在590分左右，只給學生留出了70分的失分余地，比去年拔高了將近50分。

不僅是北京，四川成都、安徽合肥、河北石家莊、浙江臺州等城市剛剛結束的中考，不約而同地高分云集、錄取分數(shù)飆升，似乎成為一種普遍趨勢。

一年前，暑假過半，旨在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的作業(yè)負擔和課外培訓負擔的“雙減”政策宣布落地，補習班被關閉，超前學習被叫停。每一個處于主流教育體系之中的學生、家長和老師，都是這場轟轟烈烈的規(guī)范行動的涉及方，被它持續(xù)、深刻地影響著。

而兼具選拔和檢驗功能、對初中學習最有指向意義的中考，在“雙減”實行一年之后，也來了。

它發(fā)生了一些變化。

“只要基礎扎實，學好課本上的知識，不補習也能得高分”—顯然，今年中考是想傳遞給考生們這樣的訊息，請他們松弛下來，走出內卷。

效果如何呢？

分數(shù)，上漲

7月4日，北京中考成績揭曉前一晚，網(wǎng)上流出了西城區(qū)分數(shù)段信息。那是一張讀起來令人愕然的統(tǒng)計圖：650分以上累計人數(shù)824人，其中655分以上的，有61人。

再往下走，652至620分這個區(qū)間里，幾乎每個分數(shù)都各自對應有一百甚至兩百名學生。成績每降低1分，排名就差上一百甚至兩百名。

郭茜第一反應是：這圖是假的。

“因為太離譜了，所有人都不信。”郭茜說。她就讀于清華附中，海淀區(qū)一所重點中學，參加了今年的中考。考前，老師曾向他們預測，“雙減”之后的中考難度一定會下降，叮囑他們考場上要細致，千萬不能馬虎。但再怎么容易，“高分段密集到這個程度，沒人會信”。

第二天，成績公布。郭茜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昨晚那張統(tǒng)計圖，原來是真的。

和西城相比，她所在的海淀區(qū)，分數(shù)高得更讓人震驚。海淀區(qū)最頂尖的高中人大附中，2021年錄取分數(shù)是636，而今年是654，只招收十門學科失誤在6分之內的學生。

郭茜的一位同班同學，平時經常是班級第一、年級第一，這次中考考了660分，卷面滿分。

一分沒丟，他竟然還排不進海淀區(qū)前二十。原因是，其他與之旗鼓相當?shù)目忌€有加分，總成績已然突破“滿分”的上限。

數(shù)學老師李思文觀察，這次中考，平時位于中等和中等偏上的學生在分數(shù)上有明顯的提高，所以，高分段集中，且區(qū)分度不大。平時四五十分的學生，中考仍然是四五十分，但平時成績在70至80分之間的學生，這次中考能考到80至90分，而平時90分左右的學生，這次中考幾乎都是96、97分，和前列的尖子生們無異。

“今年中考數(shù)學沒有難題。”李思文說。

按往年的標準，選擇題和填空題的最后一道，以及后三道解答題的最后一問，應該是有一定難度的、考查數(shù)學能力的題目，但今年這幾道都“非常簡單”，“是平時80分左右的孩子都能做對的水平”。

海淀區(qū)最頂尖的高中人大附中，2021年錄取分數(shù)是636，而今年是654，只招收十門學科失誤在6分之內的學生。

她向記者提供了一份2022北京考試院調研會的記錄，其中有關中考命題精神的部分寫道，要“以學定考，重視教材”，在數(shù)學這一科上，“適當降低后三道題目的難度，給學生得滿分的體驗”。

語文學科的難度也降低了。語文教師吳翊君告訴南風窗，“錯誤率高的基本集中在一些容易馬虎的地方，或是基礎知識的部分。”她教的幾個學生，模擬考試時成績在85至90分之間，這次中考都得到了96以上的分數(shù)。

她還有一種模糊的預感：這次中考不會只是個例，而是未來的趨勢。畢竟是“雙減”后的第一次，大約是有某種指向性：重視基礎，回歸課本。

以后，只要把課內知識學好，“就足以應付中考了”。

容錯率，下降

矛盾也隨之而來。

重點高中和普通高中的招生名額總歸是有限的，高分不能直接讓學生們進入理想的學校，在同屆考生中相對更往前的排名才是錄取的硬性指標。

分數(shù)整體提高，于是，排名變得臃腫起來。只要丟掉一分，就會被同區(qū)、同水平的學生甩開上百名。

郭茜英語完形填空錯了一個選項，扣了一分，就讓她的區(qū)排名后退了三百。這場考試對錯誤的容忍度更低了，任何一個不經心的錯誤，也許就會招致讓個體難以承受的結果。

在西城區(qū)讀書、開學后即將升上初三的李靖柔在得知今年中考形勢后，深陷擔憂。她平時在區(qū)里排在前200名：“題目簡單，意味著拉不開區(qū)分度。我和排名在三百至五百名的同學們，中考時比拼的就是運氣而非實力了。”

她認識一位學姐，平時區(qū)排名一直在前一百，成績優(yōu)異，但今年中考一時粗心，錯了一道選擇題，結果直接掉出前一百，拿到一個有史以來最低的排名成績。

學姐的故事讓李靖柔心懷戚戚，說：“我擔心，以后中考對失誤是零容忍的，不再比‘誰更有能力，而是‘誰不犯錯。”

吳翊君說，今年中考的新形勢，對個性踏實、細致、基礎知識掌握得扎實的學生更有利，而那些學科能力水平較高、傾向于把問題想得比較復雜、頭腦靈活度高但個性馬虎的孩子，可能會出現(xiàn)較大的失誤。

郭茜一位同學就是這種情況。他初一就學了微積分、解析幾何，初中三年，自學了高中數(shù)學和物理，在理科上頗有天賦。“但他就是粗心，平時就經常錯簡單題。”郭茜說，“結果這次中考，排名在全區(qū)2600左右。他第一次模擬考是全區(qū)前200。”

中考標準的變化，要求接下來幾屆學生相應地調整備考的方法和狀態(tài)。吳翊君建議，平時除了語文素養(yǎng)的提升，還要培養(yǎng)自己細致、嚴謹?shù)哪芰Α！氨仨殐墒肿ィ荒軕{運氣和聰明去搏小概率事件。”

還有一個月，李靖柔就正式升上初三，準備2023年中考。她規(guī)劃得井井有條，打算在未來一年里更重視基礎，刻意訓練自己在簡單和中等難度題目上的正確率。

“要怎么做呢？”記者問她。

“就是專門去做一些只有中檔題目的卷子，計時訓練。一般學校會給我們發(fā)的。”

判分標準，放松

語文和數(shù)學學科題目難度有所下降，英語是個例外。

一所公立學校的英語老師王蕾告訴南風窗，今年北京中考英語學科的難度比去年要高。學生們第一門考完出來都很開心，英語考完了都和她喊難。

不過，題目有難度，中考英語的分數(shù)分布卻不低，和其他學科一樣高分扎堆。王蕾分析，這可能與判分尺度有關系，“各科都是。同樣的卷子，如果是學校老師自己正常來判，分數(shù)會低很多。”

不過，判分標準的放松，不是今年特例。據(jù)王蕾觀察，這現(xiàn)象減負之前就存在，大約從2016年那屆中考就開始了。老師們之間，將中考分數(shù)的漲勢戲稱作“大躍進”。

以英語作文為例，2016年以前，必須完全符合要求，且不能有任何拼寫、語法錯誤，才能得到滿分。但現(xiàn)在的英語中考，“只要選擇題是滿分，那么基本就滿分了”。

在超高分數(shù)背后，蘊藏著令人不安的因素。

比如說，被降低的作文滿分標準，對于那些在非選擇題題型上下了苦功夫，把作文寫得優(yōu)秀、出彩的學生，是否也是一種不公平？

語文作文也存在同樣的情況。在過去一代學生的應試經驗里，滿分作文是珍稀品，作文拿了滿分，是要被復印出來供全年級傳閱，甚至收錄至教輔刊物里的。但近幾年的北京中考語文，只要立意不跑偏，把事件寫的突出、細致，“基本上就不扣什么分了”，吳翊君說。

分數(shù)整體提高，于是，排名變得臃腫起來。只要丟掉一分，就會被同區(qū)、同水平的學生甩開上百名。

對此，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熊丙奇認為，題目難度的降低，判分標準的放松，成為了體現(xiàn)“減負”成效的手段，但“本質上，中考仍然是一個選拔性考試。降低難度和區(qū)分度，既不利于有特長的學生去發(fā)展自己的特長，又不利于一般的學生準確地定位自己”。

焦慮，依然存在

無論如何，中考發(fā)生的新變化，目的是減負，是為了讓“劇場里的人”坐下來，讓孩子甩掉繁重的課業(yè)負擔，讓家庭割舍掉數(shù)字驚人的教育支出，讓父母放下自孩子上小學起將一直持續(xù)至高考的焦慮。

如果學生和家長真的放下了對分數(shù)、排名、重點高中或普通高中的執(zhí)念，中考區(qū)分度如何，不再會是什么要緊的事。

關鍵在于，焦慮消失了嗎？

李思文向記者透露，作為一名補習老師，“雙減”本是個可能會讓她失業(yè)的政策，卻在這一年來讓她獲得了更多的收入。

“雙減”前，她在教培機構里上課，拿機構發(fā)的工資，現(xiàn)在，原來的學生私下直接找她上課，把學費不經抽成地付給她。她指導的學生里，幾乎沒有因政策變化而停止補習的案例。

超前學習也沒有停止。以前超前學，是為了提升學科能力、解難題，現(xiàn)在超前學，是為了把基礎知識反復鞏固幾遍，防止在簡單和中等難度的題目上栽跟頭。

熊丙奇也看到了這一點，在專欄文章中寫道：“需認識到，越簡單的命題所帶來的，更多是學生‘高分內卷與‘題海戰(zhàn)術。學生將更多時間用在低質量的刷題中，以此提高對題目的熟練度。我國義務教育階段學校老師給學生布置機械性、重復性題目，也是這么來的。”

在郭茜周圍，原本就打算補習的同學，“雙減”之后仍在補習。年級里，會有家長招募幾個互相熟悉的學生組成學習小組，請老師來上小班課。

另一位2022年南方一個城市的中考生告訴記者，自己班上近一半的同學都在補課，比例比前兩年并未明顯減少。

“雙減”之后，學校測驗不再公布具體的分數(shù)和排名，本意是為了防止比較。但這讓她的焦慮不減反增，學生們還是會在私下里估算分數(shù)，互相盤問，估摸出自己在同齡人之中處在哪個位置。

一次中考，可能很多孩子的人生曲線就發(fā)生了改變。吳翊君把焦慮的家庭比作一張弓弦，過去一直緊繃著，蓄勢待發(fā)。如今，要憑外力讓它立刻松弛下來，很難。強行扳正，可能也會出現(xiàn)意料之外的事情。

但開弓沒有回頭箭。等待這張弦擺脫慣性、停止震顫，還需要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