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辭（組詩）

□趙澤波

老床

牡丹、葡萄、葫蘆、桃子、鳳凰

蝙蝠、梅花鹿、鴛鴦、老鼠、獅子

這些好看的不好看的

真實的不真實的動物或植物

在這些木質紋理中集合

在金箔斑駁的歲月里沉淀下來

通通被賦予

漫長而美好的寓意

兩層、三層、四層甚至五層

似乎只有床檐層數的多少

才能計算出主人的身價

和幸福的指數

這架輾轉購得的民間老床

和那架伴我出生和長大的老床

幾乎一模一樣

佇立對視，兒時那段懵懂和青澀

和一些隨老床走失的鄉愁

逐漸在木紋里次第歸來

在老床上坐一坐，躺一躺

我聽見了親人們的鼾聲此起彼伏

還有一些熟悉的陌生的竊竊私語

正源源不斷地從床頭溜出來

緊緊地抱著我

安然入睡

老酒

歲月藏在床腳

灰塵遮擋視線

一瓶老酒

要用多少年，才能從遺忘里

走出來

酒標圖案已模糊

電話已打不通

搖一搖，綿密的酒花

就開始蘇醒、述說

像一位久違的故交

沒完沒了

聞一聞瓶口

有陳香溢出

既淡且濃，像極了某些深度誘惑

而我，猶豫再三

始終不敢打開

老賬本

“1951 年9 月5 日，購紅糖1 斤，去

幣1300 元（注:舊幣）”

“1952 年6 月19 日，抓藥兩副，去

幣3200 元”

在老屋閣樓的破箱子里

一個發黃的賬本滑出來

蹦出一串串久遠又鮮活的文字

一下擊中我

柴米油鹽，請醫抓藥

借款還錢，半斤八兩元角分

六七十年前，爺爺小心翼翼

記下貧困卑微的生活

“1957 年8 月16 日，楊二（我奶奶）

難產病亡，喪事去幣共47.23 元

（注:新幣）”

那些巨大的悲痛和憂傷

都被他不露聲色地記錄在

賬本里

好好珍藏起來

我把賬本放在書房最高的位置

經常翻開它，并細心盤點

仿佛里面每一筆大大小小的開支

都是我一生

用不完的財富

老照片

黑白是底色

那是更早前的了

照片上的人

多已從照片背后遠走

留下模糊的背影

但是拍照時

他們特別專注的表情和眼神

似乎更清晰了

老磨

還在童年的那個位置

仿佛剛剛戛然而止

只是上下磨盤咬得很緊

像被一圈圈的故事黏合

一陣熟悉的轟鳴

從磨縫中傳來

磨盤還未轉動

一把把金黃的歲月

就已鉆進磨眼

被碾得粉碎

而那些推磨喂磨的人

早已走遠

老石缸

幾十年沒有遇見一滴水

你裝下經年沉淀的歲月和

清亮透明的回憶

所以變得

如此沉重

斑駁粗糙的缸身

沒有任何人文修飾的圖案

不成行的鏨腳

粗笨潦草

一如最初主人的出生

缸沿還小心地保留著

當年的細膩

那些被各種刀刃磨出的弧形

一如穿梭于缸邊的

一代代親人們

起起伏伏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