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晗

正像人類社會的任何一種制度一樣,法律體系和司法系統永遠不會盡善盡美,總是存在種種缺陷。因此,社會公眾對于這套系統會有很多抱怨,最常見的就是腐敗和懶政問題。
相比而言,法官懶政問題值得我們專門進行探討。為什么?因為在很多社會公眾看來,司法系統存在一個嚴重的痼疾——拖延癥。在很多人看來,拖延癥的病因是法官本身懶政不作為,處方則是通過各種舉措敦促法官勤于本職工作,盡力為社會服務。
在很多外行人的眼中,司法拖延癥在各國法律實際運作中的病情都非常嚴重。
2014年,有新聞報道顯示,美國聯邦法院有一萬六千多個案子拖了三年還沒有判決。兩名負責司法管理事務的高級官員表示:對于這種現象,除了嫌棄,也沒有什么辦法。由于美國聯邦法官身著黑色法袍,有人甚至為司法拖延現象發明了一個短語——“黑袍綜合征”。
歐洲大陸國家也是如此。早在1979年,就有學者研究發現,德國法官每年人均辦案量是206件,只有英格蘭和美國加州法官的1/5??墒?,他們的人均財政開支卻是最高的,由此得出結論:德國法官是發達國家法官里最為懶惰的。直到2014年,德國法官的人均辦案量也只有218件,與1979年的206件相比沒有太大差別。
其實,社會對于司法系統拖延癥的抱怨并非新鮮事。早在1215年,英國著名的《大憲章》第四十條中就已經規定,國王不得“對任何人拒絕或拖延其應享有之權利或公正審判”,這明顯是為了回應保護權利、加快審判速度的呼吁。而將近四百年后,在莎士比亞的經典戲劇里,哈姆雷特還在慨嘆“法律的延宕”。直到今天,情況似乎也沒有太大改善。
但在解決司法拖延的問題之前,我們需要追問:這個問題的本質究竟是什么?
如果一種現象長久存在,那就必然存在更為深層的原因。我們當然不能排除有少數法官的確非常懶惰,但是從司法系統全局的角度來看,拖延癥的問題其實非常復雜。
首先,從各國經驗來看,拖延癥沒有特效藥;其次,從司法原理來看,拖延是不可避免的;最后,從社會整體來看,拖延甚至頗有必要。
首先,針對司法的拖延癥,不同國家嘗試過各種處方加以解決,但卻沒有取得特別好的效果。
比如,德國議會在2005年曾經試圖通過一部法律,允許律師針對法官審案拖沓的問題提出“不作為上訴”。此種舉措乍一聽非常對癥,但在現實中卻引起了法官和律師的集體反對。德國法官協會表示:你以為是我們法官想拖,其實是客觀情況不允許——案多人手少,情況復雜。結果,因為法律界內部種種反對的聲音,這部法律不了了之。更有意思的是,2014年,德國有位法官因為結案率太低,被法院院長催促加快審案。這個法官轉頭就把院長給告了,說他侵犯了憲法賦予法官的獨立審判權。
美國有一些州也出臺了相關法律,規定律師可以申訴懶政法官。例如,《印第安納州民事程序法》規定,如果法官聽審或者律師提出動議30天之后,法官仍然未能作出裁決,當事人及其律師可以向法院申請更換法官,俗稱“懶法官規則”。然而在實踐當中,這個條款執行起來卻非常困難。畢竟對于法官來說,一旦被申訴即面臨內部處分的危險,因此他們經常會對提出申訴的相應律師“反攻倒算”,比如指責律師不當地批評法官的審判行為,違反律師職業準則,律師們甚至有可能因此被吊銷職業資格。所以到頭來,律師根本不愿意冒險提出此類申訴,現實中真正申訴“懶法官”的案例也寥寥無幾。
相較于州法官,美國聯邦法院的法官在審案時根本沒有硬性的時間約束。曾為美國聯邦第七巡回法院法官的波斯納就指出:聯邦法官“可以懶惰……可以出于各種考慮將一些本來幾天或幾個星期內就可以作出完美判決的案件拖上幾年……還是可以保住自己的職務”。其原因在于,美國憲法規定,聯邦法官一經任命即為終身任職,除非出現重大問題,法官不可能丟掉飯碗。美國國會自然也不會給聯邦法官規定硬性的審案期限,否則即有干涉司法之嫌。
其實,和其他國家相比,我國使用的辦法是較有成效的。我國《民事訴訟法》規定:一般民事案件,普通程序一審的審理期限是立案之后的六個月,除非有特殊情況才可延長;二審則更短,只有三個月。最高人民法院還曾經專門出臺司法解釋,嚴格限制審理期限的延長。
當然,有利必生弊。加快審判速度的努力,同時使司法系統承擔了巨大的壓力。一線負責審判業務的法官的工作負擔變得極為沉重。很多法官一年要辦幾百個案子,平均一天辦兩個案子是常有的事。可想而知,法官即使再能干,再想保證質量,時間、精力都不允許。當百姓不再抱怨法官拖延,又會開始抱怨草草結案、司法不公——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為什么司法的拖延癥沒有好的解決辦法呢?實際上,我們應該先反過來思考一下,懶政現象的成因真的是法官懶惰嗎?
并不完全是。我們當然無法排除部分法官的懶惰行為,然而從結構性的角度來看,司法拖延其實是內生于司法系統的“痼疾”,在某種意義上是無法完全避免的,因為法律和司法程序的特征就是“慢”。
整個社會對于司法系統的最大期待是公正審判,而這就要求法官認真對待每一個受理的案件。就這個角度而言,所謂“懶政問題”,其實是委托人和代理人之間的沖突問題,是委托人和代理人目標不一致的問題。
所謂“委托人”指的是每一位公民,是全社會;所謂“代理人”指的是法官和法院系統。委托人希望代理人幫自己解決糾紛,所以愿意交錢納稅支持他們,期望代理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如果按照花錢雇人的邏輯,委托人是老板,法官就是雇員。老板的訴求是又快又好地解決問題。但是在法律中,委托人和代理人之間并非簡單的雇傭關系。司法系統并非付費使用的APP,而是維護整個社會規則之治的裁決機構。從本質上看,當事人和法官追求的目標存在偏差。委托人往往追求的是公正、有效率地處理自己的案子,案子一旦拖得久了就無法接受。然而,法官更關注的是程序公正、依法辦事,防止司法不公、枉法裁判;有些時候還必須考慮社會后果和長遠預期,維護社會規則和社會秩序。
因此,所謂“懶政”更多的是案件當事人和社會公眾的內心感受。從法官和法院的角度來說,這涉及一個更根本的問題——處理糾紛的時間成本問題。法院不是工廠,不可能因為訂單多了,就多加幾臺機器,多招一些人擴大生產,在單位時間內增加產量。
更何況,很多案件非常復雜,不僅事實不清,法律也不明確,法官需要投入更多的時間,臨時學習大量的專業知識,并對相關法律進行深入研究,才能得出最終的判斷。由此看來,疑難案件對于法官來說極為耗時。
如果我們片面要求法官提高效率,恰恰有可能妨礙法官獨立、中立而公正地進行審判,甚至有損于程序正義,造成系統的不可靠,因為判得快未必能判得準確。一味地要求法官加快速度,法官就有可能會粗制濫造,草草了事,這對當事人來說極不公平。
由此看來,所謂“懶政現象”本質上是為了輸出可靠性,犧牲了公眾想象中的效率。這是司法系統追求程序正義的一個代價。
實際上,從司法質量的角度來說,懶法官未必是壞法官,勤奮的法官也不一定是好法官。從某種意義上講,法官更像藝術家。一年生產1000幅畫的畫家,大概率不是個好藝術家。而且,與藝術家一樣,法官生產的“產品”質量也很難判斷。至少我們無法用生產時間和產品數量這樣的硬性指標直接作出判斷,就像我們無法憑借一個學者每年論文的發表量來判斷他的學術水平一樣。
更進一步,要保證法官公正地按照法律辦事,最好不以“勤奮”為指標來衡量他們的工作。因為無論是通過懲戒措施,還是通過獎金激勵來促使法官多多判案、快速判案,都會影響法官依法秉公審案。不以業績為標準來要求,法官才能在判案中考慮法律本身。
總而言之,司法是個復雜的系統,很多問題看來很簡單,卻是牽一發而動全身,不能“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司法系統無法讓人完全滿意的核心原因,就在于它要同時實現的目標太多(秩序、正義、公正、效率、終局性和社會效果等),因此沒有完美的終極解決方案。
如果你是當事人,特別急切地想得到一個確定的結果,自然是希望法官判得越快越好。但如果你是制度的設計者,你就會知道,問題遠遠沒有那么簡單。我們不能排除有個別法官消極懶惰的情況,但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就一股腦兒地讓所有法官加快速度,有可能造成更大的問題。判得快和判得準確是一對根本矛盾,要兼顧兩者近乎無解。提高效率,就可能損害質量。在真實世界中,黃金分割點難以尋找。
換個角度來看,法律的拖延是法律慢性子的體現,而法律的慢性子同時還有積極作用。
要知道,人類社會之所以出現法律,就是要用第三方裁判者按照既定規則處理糾紛的辦法,替代以復仇為手段的私力救濟機制。在復仇機制中,復仇者必然時刻準備著報仇雪恨;即便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十年間也都是在磨刀霍霍,絕不松懈。
法律和司法體系的出現,很大程度上就是要消磨人們血性復仇的急切情緒。法律試圖培養公眾的“慢速”心態,抑制報仇雪恨的“快感”。這有利于人們遵守規則,變得更加理性和具有耐心。
19世紀,美國著名的航運、鐵路、金融巨頭康內留斯·范德比爾特(被譽為“美國史上第二大富豪”)就在有人傷害了他的時候,說過這樣一句話:“你竟然騙我。我不會起訴你,因為法律花的時間太長了,我會直接把你毀掉。”
相信很多讀者聽到這段話會覺得特別解氣。然而,轉念一想,如果像范德比爾特這樣的大富豪不走正規的司法程序,不給對方平等對話和申辯的機會,輕易就把對方毀掉了,誰能保證他的報復就是公正的?
從法律的角度來看,快意恩仇并非解決社會問題的良方,法律恰恰需要限制快意恩仇。在這個意義上,法律不是整個社會的方向盤,而是剎車片,它的終極目標是維護秩序,避免事故。如何避免事故?答案就是開慢點。既然程序如此復雜,那就盡量放慢速度,在行事之前小心謹慎,注意合法合規,盡量減少矛盾和糾紛。
有人會問,如果已經產生了糾紛怎么辦?法律的慢性子告訴人們,法律是耗時較高的解決途徑,司法并不是萬能的。無論法律體系多么發達,都不可能快速解決所有糾紛,草草結案很難做到案結事了。一旦認識到司法系統的這種局限,人們完全可以采取其他變通措施,比如通過和解、調解和仲裁等替代性途徑解決糾紛。司法不是尋求正義唯一的大門,而是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我們國家現在就在鼓勵分流,鼓勵人們多用法庭之外的方式來解決糾紛,而不是一有問題就去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