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明釗
雨越下越大,但還能看到馬路對面一棟建設時間不久的新樓已經快要封頂了。看著、看著,我不禁啞然失笑。一旁的妻子問我:“笑什么?”我說:“你知道我兒時曾經的一個理想是什么嗎?”妻子說:“不知道。”
6 歲時,我的理想是做個打墼的。
那時,為了讓兩個叔叔有房子結婚、早日成家,父親和母親商量,把祖屋留給他們,自己在村子西頭另蓋房子。但家里窮,蓋不起磚房,只能建那種用石頭建地基、用土墼壘墻的土坯房。
建房前一年的冬天,父親請人去村北的山上開鑿了許多青石運到新家,當時還是長滿荒草的空地。作為建設新房的基石,又去集市上買回檁桿、梁,拵屋用的麥秸、和泥用的麥穰也和親戚鄰居打了招呼,都給提前攢著。
跟大多數人家一樣,那時幾乎頓頓吃煎餅咸菜,來客人時才能炒個白菜、芹菜,但沒有肉,雞蛋也很少。偶爾村里有來賣豆腐的,母親就會換個一斤兩斤的(因為沒錢買,只好用豆子易貨交易),就算開葷了。
我記得很清楚,父母為了招待那些請來打墼的師傅,每頓晚飯都有白菜燉豆腐,中午飯還用一咬就流油的肥肉炒芹菜、蕓豆,即便是咸菜也要滴了香油再端上桌,聞著就讓人流口水!
更讓我眼饞的是每天上午10 點左右,都要給打墼的師傅吃“貼賞”(就是給這些從事重體力活的人加餐),每人好幾根油條呢!我實在饞得不行了,就央求母親給我一根油條吃。平時對我百依百順的母親,此時板著臉:“不行,油條就這么多,還要給打墼師傅做貼賞!”言外之意,我不是打墼的沒資格吃。
于是,我只能躲在門后、眼巴巴地看著打墼師傅大口大口地嚼著每一根油條,耳朵里充滿了打墼師傅咀嚼油條脆脆的“咔嚓”聲,自己的肚子不爭氣地發出“咕咕”聲、喉嚨里無法控制地發出“咕咚、咕咚”的吞咽口水聲。
吃完“貼賞”,師傅就來到打墼的地方。我尾隨其后,看他們干活。打墼都是兩人一組,分大工、小工。打墼時,小工先用刮板刮去打墼平板(約有20 多厘米厚、表面平整的一塊大青石)上的余土,將墼模(木質,高度約10 厘米)放置在平板上,扣上攬頭棒子(固定墼模的裝置)后,在墼模底部均勻地撒上草木灰,用煤礦上那種鏟煤塊的大鐵锨,將剛剛挖出、依然鮮濕的細土(選的是當地純凈的黏土)倒滿墼模,再在隆出墼模的鮮土上撒一把草木灰。
然后,大工上場。只見他精神抖擻、穩穩當當地踏上墼模,氣定神閑地用腳步均勻踩實黏土。因為有了打墼平板及墼模的高度,打墼師傅此時就有了些“登泰山而小魯”的氣勢。
隨后,他將40 斤重的杵頭穩穩握在手里,輕輕一提,就勢碰一下攬頭棒子(檢查攬頭棒子是否牢固),高高抬起,借助杵頭自身重量,看似只是輕盈幾下,就將墼模中的黏土夯得平整溜光。然后,他恰如舞臺上的舞者,將身體優美地做四次側傾,杵頭的下楞就在墼模的四個角留下了月牙狀的“眼”,雖然每次都以為杵頭要落在墼模上,但杵頭每次落下的位置,幾乎都在離墼模大約1 厘米處。
最后,仿佛舞者一曲舞罷的謝幕,打墼師傅彎腰將杵頭放回原處,輕盈的用腳蹬開攬頭棒子,雙腳又穩穩當當地踏回打墼平板下的平地,一塊平整結實的墼就打好了。
此時,微風輕拂,藍藍的天上飄著白白的云,打墼師傅腳穿一雙洗得發白的膠鞋,身著草綠色軍褲,脖子上搭著一條干凈的白毛巾,粗壯有力的雙臂黝黑發亮,身上透出淡淡的煙草香氣。

◇供圖/視覺中國
看著他,我小小的身體里似乎充滿了無窮力量。我立志,長大后也做一名打墼師傅:那樣,我就能吃上香噴噴、流油酥脆的油條“貼賞”了。
我正沉浸在“勵志”的激動中,突然聽到有人喊我乳名,抬頭一看,原來是趕來幫忙的表哥正顫悠顫悠地挑了一擔河水走過來。“快!給你撈了一條大魚!”我趕緊跑過去,趴在水桶上一看,哈!一條足有20 厘米長的鰱子魚在水桶里游動。聞訊趕來的父親掩飾不住內心興奮:“好兆頭!好兆頭!年年有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