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韻涵
所謂文化托命之人,是指傳統文化在將絕未絕,將墜未墜之際,出現一個人,把將要落地的文化給托舉起來,這個人就是“文化托命”之人。
——題記

作者(左)與馬未都先生 ▲
今年農歷正月的一天,陽光明媚,春寒料峭,我應邀到位于北京北四環外的望京宜景灣社區去拜訪居住在那里的北京收藏家張富漢先生。張富漢先生祖籍黑龍江,生在北京長在北京,其父曾為解放軍四野指揮部指揮官,是解放軍第一個接管故宮博物院的人,是第一個走進金鑾殿的人。張富漢的母親是南方人,也是身經百戰的老革命。張富漢是在京西部隊院長大的紅二代。20世紀80年代初步入社會后,張富漢做過報紙記者編輯,現在某基金會供職。張富漢思想敏銳、語言犀利、觀點新穎,和他談話有種跟不上他節奏慢半拍的感覺。兩個異鄉人,推杯換盞之時聊到“江湖”。江湖風浪闊,他最佩服兩個人。一個是20世紀混跡于上海灘的杜月笙(他為杜的人品格局和膽識所折服,在拍賣會上拍得杜月笙的畫作印章以及煙缸洋酒瓶),一個是現在名噪于北京的馬未都。馬未都年長他幾歲,都在部隊院長大的。說到馬未都,我說認識此人,馬未都的愛人賈宏偉女士也認識,并且相識20多年了。對此張富漢十分驚諤。當我說我想“評說”馬未都時,張富漢說馬先生可不好寫。雖然說北京專家學者、港澳臺的學人乃至國外學者都撰文不少,但真正寫出馬未都精髓,寫到家、寫到位的人恐怕還沒有聽聞。與張富漢的這段聊天成了我作此文的主要起因之一。
想寫馬未都的第二個原因是基于20年的交集,想談談“馬未都現象”。因為在當代中國,除了政界要人、商界大亨、藝界巨星外,在民間,出鏡率最高、粉絲最多、受眾最廣、如雷貫耳者當數馬未都先生了。尤其是在自媒體盛行的今天,就其屬性來講,是一種社會現象,我稱之為“馬未都現象”。我想解析“為什么”。

作者(左)與馬未都先生在觀復博物館 ▲
1999 年秋的一天,我與友人黃劍勝到琉璃廠文化街閑逛,無意間走進琉璃廠西街東口路南的“觀復博物館”。店里女主人接待了我們,她就是馬未都的夫人賈宏偉。店鋪后院是一個天井,那里供奉著一尊雪山大師佛造像。佛像為元末明初時的作品,包漿渾厚,慈眉善目,面帶微笑,頭飾華美,呈雙盤式盤坐于蓮花臺上。黃劍勝祖籍福建,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看到這尊佛像當即表示想請回去供奉。次日全款請佛時,來到店里,一個中年男子已把佛像連同收藏證書一并放置錦盒里,這個人操地道京腔,中等身材,短發平頭,眼睛不大,但流露著智慧的光芒,十分干練利落,他就是馬未都。許是由于“雪山佛”的結緣之故,那天,馬先生心情怡然,由于本人酷愛藝術,在黃先生請佛的同時,看中了馬先生的兩件非賣品——馬先生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尊明中期銅鎏金公羊擺件和有恩師王世襄序跋的張大千潑墨山水長卷。由于馬先生生肖屬羊,1980年代初就收藏了這尊明代的被命名為“洋洋得意”的擺件。張大千潑墨山水長卷,氣勢恢宏,云蒸霞蔚,深得馬先生喜愛,尤其是對王世襄題的跋,更是悟得深刻。王世襄引用了明末清初畫家石濤的一則畫語“太古無法,太樸不散;法于何立,立于一畫,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見用于神,藏用于人”。在馬未都看來,“一畫”就是一根線,它是世界萬有的最基本的單位,從哲學上說,它是最原初的“有”,是原始的混沌(太樸)所創造的自己的對立面和否定者,混沌的“無”即成為與“有”相對,從而也具有規定性的“無”,于是有了最基本的對立范疇“有”“無”,由這一對基本的范疇產生了世間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的對立統一法則,派生出虛實、陰陽、剛柔、內外、上下、左右、順逆、往復等表示屬性、時間、空間的對立依存的范疇。這個理念為馬未都來日為博物館命名“觀復”,啟示深刻。馬先生割愛惠讓,當馬先生得知我在山西長治潞安礦務局供職時,他說長治出人才,他才收藏了潞安集團于云晉張華兩位藝術家創作的現代緙絲壁畫《永樂宮》,對其藝術性給予高度評價。我從此與馬未都夫婦相識,成為馬先生的常客和座上賓。
那時的琉璃廠的觀復只是一個門店。真正的觀復博物館在北京朝陽區南小街竹竿胡同華智大廈400多平方米的空間里,有辦公室和若干展廳。
在博物館的大堂鑲嵌著一巨幅油畫。據馬先生講,這幅油畫是由一張老照片演化而來的。1998年,馬未都在北京潘家園舊貨市場買到一張老照片,他請人將這張照片放大,改成了油畫,并在照片的右側畫上一個站立著的自己,畫面中這些人與他素不相識,毫無關系。那么,馬未都為什么要與這些人“同框”?同框的這些古人是些什么人?看照片時代背景與衣著裝束,是某年的深秋或初冬,藤蔓已落葉,身著冬裝。應是民國時期,他們也許是“乾嘉學派”的學術領袖,也許是“公車上書”的維新派骨干,也可能是辛亥革命的“革命黨人”的先驅。這些人信仰堅定,表情漠然,視死如歸。這些古人被馬未都稱作“給筆能寫文章,給槍能上戰場”的文武雙全之人。這是馬未都何等獨特的“行為藝術”。他在昭告人們,他要為一個信仰為一個事業而獻身而求索而為之奮斗,因為他已與古人“真誠地站在一起”了。
初識馬未都,他多次向我談到張伯駒和王世襄兩位先生。他為張伯駒的家國情懷欽佩不已,也為王世襄的博學多識有趣好玩而自愧不如。
從“與古之圣賢為伍”和與“現代大師為友”,我已預感到他的使命所在,他將要為中國傳統文化而“托命”。他要像張伯駒王世襄一樣“為往圣繼絕學”,為捍衛國家和民族文化而奉獻一切。
1997年新年伊始,剛過不惑之年的馬未都,決定在不惑之年做一件明白事,成立“觀復博物館”。
新址的“觀復博物館”位于北京市朝陽區大山子張萬墳金南路18號,占地數畝,氣勢恢宏,古色古香。主館建筑前立面,采用現代琉璃燒制的《道德經》十六章全文,六句六十七字,字體碩大,繁體正楷,端莊凝重。以“萬物并作吾以觀復”的“觀復”二字為館名,體現了中華傳統文化的之源和道法自然的宇宙觀,由此可以悟到馬先生的用意之深含意之妙和禪意之玄。
觀復博物館創立之初,馬先生就在頂層設計了“開放性+民族性+歷史性”,即在形式上注重開放,情感上強調人與歷史的溝通,目的上突出傳統文化的親和力。讓國人走進傳統文化之中,讓傳統文化時刻縈繞著國人,知道自己從什么樣的文化背景里來,體悟祖先的智慧和榮耀,從而為生活在這樣一個古老的國度而引以為傲。
觀復博物館的布展格局,完全以中國人能看得懂能感受得到為出發點,從最常用的瓷器入手,到展示它價值連城的一面,表述幾個朝代從平民到皇帝的熱衷,以至成為中國的國際代名詞,體現中華傳統文化的普及與深邃。從最實用的家具入手,到展示它不同材質、不同工藝、不同文化、不同朝代的時代信息與標準。從最頂用的門窗入手,展示祖先的門戶概念與寓意寄托。從最無用的油畫入手,表達世界文化的融通與影響,與宇宙的溝通,與四季的壽命契合。觀復博物館成立至今的20 多年,在全國各地舉行了逾百場專題展,受眾人群數千萬,以文物為載體,潛移默化地弘揚了中華傳統文化,為喚醒全體國人的集體記憶,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如今,從北京、天津、上海,到杭州、廈門、深圳……觀復博物館雨后春筍般在成長,這其中傾注了馬先生多少智慧和汗水已無法用語言形容。
縱觀馬未都先生的著述生涯,主要分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1975年—1995年),主要從事當代文學創作、撰寫、編輯及發行。文學是青年的夢,有的人終其一生只為圓一個文學之夢。只有酷愛文學,才可能酷愛民族文化,這是一個天然關系,即子母關系。其間創作了大量的繼“傷痕文學”后的“時尚文學”。純文學代表作有《今夜月兒圓》,影視劇代表作有《編輯部的故事》《海馬歌舞廳》等。第二個時期(1996年—2016年),這個時期主要著述了“馬說系列”。即《馬說陶瓷》《馬說家具》《馬說玉器》《馬說漆器》《馬說雜項》及《中國古代門窗》等,凡是涉及中國傳統文化的東西全部說了一遍,全都梳理了一遍。這對馬未都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文化工程,因為他把文化脈絡整個熨帖了幾遍。第三個時期(2017年至今),這個時期主要關注人生的意義,回答人生的終極價值,生從何來,死往何去。代表作為202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背影》,書中記述的人都是進入馬先生生命的人,都與馬先生有著深度交集,被馬先生視為“同道”。他們都有著跌宕起伏、波瀾壯闊的人生,都是“有趣”的人。在《背影》中,馬先生看來,有權不如有錢,有錢不如有趣,有權是短暫的,有錢是危險的,只有有趣會伴人終生。對待生死,馬先生特別欣賞孟子說的“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對待人生,馬先生即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對待挫折,馬先生即以“艱難困苦玉汝于成”為座右銘。《背影》出版后,簽名售書那天,馬先生未到求書者已云集一片,那天,馬先生在扉頁上只寫馬未都三字,直到寫得腰痛背困手痙攣,不知道寫了幾千個“馬未都”。他感慨地說,上山下鄉干農活,也沒有這么累過。這是平生最累的一天,也是“痛并快樂著”的一天。
央視《百家講壇》欄目,從2001年驚艷推出,曾得到廣泛關注。此平臺雖高,但也不乏一些“照本宣科”的學者,一些“濫竽充數”的教授,一些“嘩眾取寵”的專家。但是馬未都的系列講座,我是一講不落聆聽完的。比如他講到一個唐代的“小尺子”,通過一把小尺子的質地、圖案、包漿等信息,可以把它穿越千年的演變史、發展史、用途史講得頭頭是道;再如,講到古玉中的“觹”,從它最初的祭祀功能到后來的結蠅解扣的實用功能,從龍型到鳳型,一個生癖的字一件古玉器就講了一個課時,使人耳目一新。足見馬未都的“功課”做得何等之深。
2000 年之后,馬未都先后開設了個人博客和“嘟嘟”脫口秀,借助互聯網這個無限大的平臺,傳播中國傳統文化的點點滴滴,曾上百次位居熱搜榜之冠,點擊量時常過億。這充分說明他的每一個“事理”,有內容、有觀點、有價值,人們愛聽、受啟發、長見識。比如,有一講講到中醫,中醫無疑是我們傳統中的傳統,是“最中國”的東西,馬先生分析了中醫名稱的來歷,是民國政府在20 世紀二三十年代確定的。有幾千年的演進過程,認為中醫的最高境界是治無疾,治將病次之,治已病末之,其實就是告訴人們養生第一、防病第二、治病第三。馬先生特別善于深入淺出,自身說法,講自己的命運起伏,講自己的悲歡離合,也講自己的雞零狗碎。
在中國近代史上,晚清至民國時期是山河最破碎、社會最動蕩和人民最苦難的一個由封建走向共和的變革時期。蘆芹齋(1880~1957),浙江湖州人,蘆正是活躍在這個時期的,內與買辦政府勾結,外與西方列強為奸,扮演了一個大量輸出中國文物而成為富可敵國的大盜。被譽為世界收藏界的“康維勒”(法國巴黎畫商,畢加索作品經紀人),他的巴黎彤閣(蘆在巴黎的博物館,因其造型為中國古代建筑閣樓式風格,且主色調為中國紅,史稱“彤閣”)成為中國文物在海外的“展示+營銷”中心,是承載著中國傳統文化文物的第一個非官方在歐美國家的藝術品“集散地+中轉站”。
安思遠(1929~2014),美國人,一個酷愛中國古典藝術品的美國人。是美國及整個西方藝術界公認的最具眼光和品位的古董商兼收藏家,有“中國古董教父”之稱。其收藏的中國文物價值不可估量,以價值連城譽之都不為過。
可以說,一個中國人蘆芹齋,一個美國人安思遠,他們收藏了大量的價值無法估量的中國古代藝術品。一個是在晚清腐朽民國動亂的大背景下,巧取豪奪,內外勾結而非法偷運至海外大量的中國藝術品。一個是以重金在20~21 世紀內憂外患的時期收藏了大量的中國藝術品。這一中一外的兩個大收藏家曾一度震驚世界,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大劫難。然而,生于新中國,出身于軍人之家,經歷了“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與“改革開放”幾個歷史時期歷練的馬未都以一個中國人的良知和家國情懷,不遺余力地留住并收藏了大量的中國傳統文化遺存遺物,創立了若干博物館,使中國傳統文化的載體得以賡續,他的品位之高質量之精數量之大,遠超蘆芹齋和安思遠,是他們兩人的集大成者。
馬未都之所以有如此成就,是因為他有自己獨特的“三觀”——歷史觀、世界觀和價值觀。一是如古之圣賢真誠地站在一起,繼往圣之絕學,形成了自己的歷史觀。二是,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幾十年來上百次考查世界各大博物館。有些不是一次造訪,而是數次,如土耳其、日本等。不是以觀光客、旅游者的姿態匆匆一瞥,而是住下來深入研究細細品味。看到祖先創造的燦爛文明,心中五味雜陳,有不可言說的滋味。這為他的世界觀的形成和塑造奠定了基礎,打開了眼界和思路。三是創立博物館,為國人造福,為文化復興,形成了自己的價值觀。
20多年來,在許多場合,當人們盛贊馬未都的壯舉和成就時,馬未都坦言,他只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布道者”而已。布道者本身是個舶來品,大多布道者就是推崇并信奉一種信仰,拿本經典挾本講義,海闊天空地宣講,是滿嘴說空話的人,而馬未都則不然,他是在中華大地上坐擁幾十座博物館的大藏家大學者,與布道者不能同日而語。這些摸得著看得見的中國傳統文化精華,是馬先生一生的“作品”。為了這個大文化,為了樂在其中,為了文物的高精尖上檔次上境界,馬先生對自己的生活要求極簡,他常說食能果腹,衣能蔽體,住能遮風,行能代步,足矣!對年輕人常講,先解決有沒有,再考慮好不好,有實力再談精不精。關鍵是“立命”,他注重人的內在修養與修為,他鄙視穿著名牌裹著冒牌的人。
眾所周知,在世界幾大文明中,唯有中華文明傳承至今,從未斷層、衰減、消亡,何也?
穿越幾千年時空,從先秦的諸子百家就是有記載的群體托命人,經漢之后歷朝歷代,薪火相傳,涌現出司馬遷(著《史記》),伏生(守《尚書》),建安文學(“三曹”),二陸(文學),王羲之王獻之(“二王”),到盛唐(詩頂峰及大唐榮耀)到大宋(畫,瓷,詞冠絕),到明(家具、陳設等器物之美)到大清乾嘉學派,文化達到頂峰,直至民國時期,一個風雅到極致的時代,一直到今天,一言以蔽之。一代代宗師在堅守,一批批學人在奉獻。透過“馬未都現象”看本質,是一個時代的必然。隨著我國經濟的崛起,在全世界的影響力和話語權大幅提升,經濟決定文化,文化也反作用于經濟,傳統文化的復興提振新文化的振興。馬未都正是順應時代潮流,應運而生,成為新時代的弄潮兒。馬未都點亮心燈,高擎火炬,像一個無畏的戰士,照耀著中國傳統文化通向遠方走向未來的大道。
如今,馬未都先生已過“花甲”,直奔“古稀”之年,人生苦短,他厚重的人生和曠古的功績,他的歷史觀、世界觀、價值觀是民族的精神財富,他的豐盈、通透、空靈的人格魅力是國民的偶像。后人定會為他立“大傳”。其扉頁上必曰“一個姓馬的人在乙未年(1955 年)出生在北京故都”,這個人就是“馬未都”,歷史終將銘記“馬未都,當代中國傳統文化的托命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