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雨
長大后,每次聽周杰倫的《聽媽媽的話》時,我想起的都不是媽媽,而是外公。是他讓我在別人玩游戲時背單詞,是他不想我輸而讓我用功讀書,然而當年的我,卻無法體會到他的良苦用心。
在我整個童年乃至少年時代里,外公對我來講,都是一個鮮有溫情可言的人。
外公很高,很瘦,古銅色的皮膚,總是穿著深色的衣服,不愛笑,再加上少言寡語,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塊堅硬而沉默的石頭。每次去外婆家,都是外婆喜笑顏開地熱情招呼我,而外公就在餐桌一角一臉淡漠地坐著,半句表示歡迎的話也不說。
而一開口,說的也全是我不愛聽的話。吃飯時,面對外婆特意準備的一大桌美味佳肴,我正吃得興起,外公停下筷子看了看我,冷不丁地發話了:“最近學習成績怎么樣?”
我快樂的心情一下子就降到了冰點。
是的,除了成績,外公什么也不關心,好像我是一個只該學習的機器人一樣。
小學三年級時,父母外出工作,就把我送到了外婆家。在外婆家的那一年,吃過晚飯后,我必須徑直回房間,在書桌前坐下,攤開書本開始寫作業。外公明確規定,除了周末,平常電視機連碰都不能碰一下。然而到了周末,《家有兒女》還沒來得及看完一集,外公便板著臉背著手走過來,悶悶地扔下一句:“看了這么久,還沒看夠嗎?”此話一出,我便知道又到了和電視告別的時間了。后來我學聰明了,托詞要去隔壁表舅家找表弟一起寫作業,溜到他家去蹭電視看。不過外公真是一點兒也不好糊弄,沒過多久,我的小把戲就被拆穿了。他把我叫回家,不打也不罵,只是刻薄地問我:“你知道你表弟每次考試成績都是班里第一嗎?他看電視你也跟著看?”
我無言以對,但對他的不滿日積月累,終于在一個悶熱的夏夜爆發了。
那個晚上一絲風也沒有,蚊蟲又特別多,更糟糕的是,電風扇還壞了。我坐在書桌前左撓撓右撓撓,根本靜不下心寫作業。于是,我便想著去找外婆拿花露水,也許噴一噴能好一點兒。
外公外婆正在客廳看電視。聽了我的話,外婆就下樓去找花露水了。等待的過程中,我靠在沙發邊,不動聲色地看起了電視。直到外婆拿了花露水遞給我,我還舍不得走,拿眼角余光偷瞥外公,發現他眼睛直直地盯著電視,壓根兒沒注意到我。我便放下心來,繼續看下去。
結果正當我看得入神時,電視突然黑屏了。我不由得轉頭看向外公,正對上了他那雙嚴厲的眼睛。
“如果我不關電視,你今天是不是不打算寫作業,就一直在這看電視了?”他的語氣冷冰冰的,像無數根冰針扎向我。
我被抓了個正著,整個人僵了一下。接著,就感到有一股火從胸膛里冒出來。
“是啊,我就看了,我同學都能看電視,憑什么我就不能看!”
我怒吼著,把花露水砸在沙發上,轉身跑進房間,把書本文具盒全摔在了地上。
外婆趕緊跟過來,一邊輕拍著我的脊背,一邊細語勸道:“怎么發這么大火呀!不要生氣了,外公還不是為了你好??!”
我委屈得說不出話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在心里憤憤地想,什么為了我好啊,要是我爸媽在家就好了,現在的我寄人籬下,太可憐了,連電視都沒得看。
然而,這次的爆發并沒有改變什么。外公沒有妥協,也沒有發火。第二天吃過晚飯,還是叫我回房間去寫作業。我不得不在他的嚴格管控下,繼續按部就班地學習生活。
第二年媽媽回來了,把我接回了家。我終于脫離了外公的“魔爪”,但去外婆家玩時還是免不了被抓住一番教訓。
高二那年春節,常年在外的舅舅小姨回來了,再加上有親戚來拜年,外婆家熱鬧極了。大人們聚在客廳里嘮嗑,我們幾個孩子覺得無趣,便有人提出打撲克牌。我一聽,來了興趣,從屋里翻出兩副撲克牌,牌桌就在廂房鋪開了。然而還沒打幾輪,外公的身影就出現在了門口。
“你們在打牌?”他的表情非常不悅,聲音比平常說話的分貝高了許多。
我們都不敢吱聲,舉著牌的手也停滯在空中。
沉默了幾秒,外公直接把矛頭轉向我:“都高二了,從沒見過你讀書這么有熱情!學什么不好,學人家打牌!”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小姨碰巧來房間拿東西,聽到這話,便一把挽住外公的胳膊,嬉笑著替我求情:“爸爸,大過年的,孩子們玩得開心就好了啊!再說了,客人都在呢,你在這發火,多不合適啊!走啦走啦,咱們去客廳聊天,讓他們玩吧。”
小姨硬是把外公拖走了。我這才像劫后余生一般,長出了一口氣。
雖然打牌的快樂被外公打斷了一下,但那天我們還是暢快地打了很久的牌,以至于第二天大家又聚在了外婆家,想再組個牌局。這回,我們決定把房門鎖起來偷偷打。
然而,我找遍了外婆家的每個角落,都沒找到半張撲克牌。我便悄悄地去問外婆,這一問才知道,原來昨天晚上,外公就把家里的撲克牌全扔進土灶里,當柴火燒了。
外公就是這么不近人情。而他那張嚴肅的臉,便這樣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記憶里。
可是,自從我考上了大學,外公就變了。他開始變得隨和,臉上總是帶著溫和的笑容。他已經完全沒了當初的那種威嚴,讓我都開始有點兒喜歡他了。
我和外婆視頻時,只要一問:“外公在哪里呢?”一個笑得露出滿嘴牙的老頭兒就會出現在鏡頭前,好像一直在旁邊等著我的這句話;我要開學了,他特意從外地趕回來,把我的行李都攬過去,送我去學校;我生病住了院,他得知后急得不行,要馬上連夜坐車趕來看我。有時甚至讓我恍惚懷疑,難道是時間過得太久,導致我對他從前的形象出現了記憶偏差?但過去的漫長歲月里,外公對我的嚴苛,哪有那么容易忘卻呢?
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終于明白外公的變化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其實一直以來,不論是家人,還是周圍鄰居,只要談起外公,都說他和藹親切,只有我不贊同。因為在我面前,他總是一副肅穆且不茍言笑的樣子。在家里,大人們對我都太寬容,他們的教誨我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只有外公,他說話我不敢忤逆。而為了讓我聽話,讓我學好,他就這么堅持扮演白臉的角色,督促著我學習,直到我考上大學,任務達成,才卸下了那層嚴厲的偽裝。即使代價是我的不理解與疏遠,他也在所不惜。
長大后,每次聽周杰倫的《聽媽媽的話》時,我想起的都不是媽媽,而是外公。是他讓我在別人玩游戲時背單詞,是他不想我輸而讓我用功讀書,然而當年的我,卻無法體會到他的良苦用心。
所幸,時光已經讓我讀懂了那時外公面具后的溫柔。
天天摘自《時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