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幔礦蚯

文｜于浩

站在茶水室的落地窗前，可以看到數十名示威者拉著橫幅，正與防暴警察在公司大樓外對峙。示威隊伍的帶頭人是名年輕女性，手中拿著擴音器，雖然聽不到她在說什么，但是從示威者的反應來看，她的演講內容應該相當義正言辭并且極富感染力。因為她的每一次振臂高呼，都會帶動示威隊伍出現一陣騷動，甚至有些示威者按捺不住與警察發生推搡。

秦粲輕輕嘬了一口咖啡，繼續像看戲一樣饒有興致地俯視著一切。

“小秦，你的項目進展如何？”

秦粲聞聲扭頭，看到技術總監。

“目前為止一切順利，我的團隊正在準備按計劃進行最后一輪測試，如果不出意外，下個月就可以發布。”秦粲自信滿滿地答道。

總監露出欣慰的笑容：“當初把這個項目交給你，果然是最明智的選擇。”

一天的時間過得很快，秦粲忙完手中的工作，已經臨近午夜。他來到地下停車場準備回家。

剛打開車門，就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回過頭看見一名陌生女子迎面走來。雖然陌生，但是又有幾分眼熟。

“秦先生您好，耽誤您一點時間。”

這名女子的用詞還算禮貌，但是語氣并不和善。秦粲猛然回想起來，她就是今天下午在公司門口示威集會的帶頭人。

認出了對方，秦粲不耐煩地問道：“你是誰？找我有事嗎？”

“我是環保網記者羅茜。”對方說著亮出了自己的記者證，“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您回答。”

這時秦粲注意到，這名記者手中有一臺微型攝像機正對著自己，他立馬心生厭惡，本能地伸手去擋，并且告誡對方：“未經我的同意，請你不要亂拍。”

對方明顯有備而來，惡人先告狀地說道：“秦先生，我拍攝的視頻正在實時傳輸到網絡上，所以請你文明些，不要跟我動手。”

秦粲討厭這種無意義的糾纏，坐進車內準備離開，卻被羅茜一把抓住車門。

“秦先生，你們為什么要實施這個地幔采礦計劃？”

秦粲見無法脫身，便應付道：“這不是顯而易見嗎？同步軌道環形空間站的主體結構是高強度鋼，目前空間站建設進度還不到一半，但是作為原材料的可開采鐵礦石在地殼中幾近枯竭，自然要深入地幔開采。”

“但是大型機械進入地幔開采作業，很可能會對地球造成不利影響，這樣肆無忌憚地掠奪資源，一定會威脅到人類的生存發展安全。”

“羅記者，我請你不要用自己的臆測誤導大眾，地幔采礦計劃啟動之初是經過充分論證的，我們早已公布了相關數據，該計劃對生態環境沒有任何不利影響，而且這個計劃是服務于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工程，自然會確保萬無一失。另外，如果我沒聽錯，你是環保網記者，那么我建議你多去關注水污染、大氣污染這類熱點問題。這是老生常談的話題了，科技當然是把雙刃劍，關鍵要看人類自身如何去使用它。”

秦粲推開羅茜抓著車門的手，駕車離去。

秦粲主持的項目如期完成，并面向社會召開新聞發布會。公司大廈13層的會議室里人頭攢動，除了受邀媒體和行業內的頂尖科學家與工程師，還有許多的商界大佬、政府要員，甚至一些小國元首。

發布會的主角非秦粲莫屬，此刻他正在臺上發表演講：“作為地幔鐵礦開采計劃的核心內容，‘地幔礦蚯’項目歷時9個月順利完成，現在屏幕上展示的就是地幔礦蚯的三維結構圖，如大家所見，我的團隊在研發過程中充分秉承仿生學理念，這臺機械無論外觀還是原理，都與真實的蚯蚓極為相似。它的直徑95米、長度超過7 000米，多節合金外殼能夠保證它在地幔穿行時抵御惡劣的高溫高壓環境，并且能夠吸收地幔熱能，與體內的核反應堆共同為自身提供動力。前端裝置是掘進器和進料口，可以在行進中將富含鐵元素的地幔物質吞入體內，完成提煉后將廢渣從后端出料口排出，就像蚯蚓在泥土中吃進食物吸收養分然后排出糞便一樣。”

整個發布會持續到當天中午才結束，所有參會賓客都在享用午餐，秦粲獨自一人來到大廈天臺，抬頭仰望尚未建成的空間站——即使是白天，它也清晰可見。

“秦博士，我為那天晚上在地下停車場對您的冒犯表達歉意。”

秦粲這才發現，羅茜不知何時就已經站在了他的身邊。對于那次挑釁式的采訪，秦粲只是當時感到無奈和氣憤，事后并未放在心上，何況現在羅茜主動道歉，為了避免她尷尬，于是打趣道：“在羅記者眼里，我是那樣心胸狹隘的人嗎？”

羅茜低眉淺笑，把被風吹起的長發撩到耳后，誠懇地說道：“聽了您的演講，發現自己此前確實對地幔鐵礦開采計劃有些誤解，而且，您的智慧和才華讓我感到非常欽佩。”

“羅記者不要再給我戴高帽了。”秦粲說罷指向天空，“真正值得欽佩的，是那些設計和建造空間站的科學家與工程師。現在地球人口接近100億，所有的宜居地區都已擁擠不堪，等到空間站落成使用，便可以解決至少10億人的永久居住問題，如果空間站二期能夠通過審批順利實施，最終將可容納25億人。我設計的礦蚯只是一種為建設空間站服務的工具而已。”

“可是，我還有一個疑問。”羅茜繼續問道，“礦蚯是如此堅固靈活的龐然大物，如果有一天背叛了人類，我們能夠制服它們嗎？”

“背叛人類？”秦粲搖頭，“我理解你所擔心的事情，正如我們所有人都在擔心的一樣，就是人工智能發展到一定階段會不會反噬和消滅人類，但是嚴格意義來說，礦蚯并不具備任何人工智能，它的工作原理如同家用凈水器一樣簡單，我們只是設定一個臨界值讓它自動工作，唯一不同的是，凈水器過濾水中的雜質，而礦蚯過濾地幔中的鐵元素。如果你不擔心廚房里的凈水器會在你熟睡時將你殺死，那么就完全不用擔心礦蚯會殺死全人類。”

兩個人在天臺上交談融洽而互生好感。道別時，秦粲送給羅茜一件曖昧的禮物——如指環一般的空間站簡易微縮模型，而這個模型正是由一周前礦蚯驗證機首次地幔作業所采集的鐵元素制成的紀念品。

15年前，秦粲與羅茜組建了家庭，1年后女兒秦月降生。

那時秦粲的事業如日中天，地幔礦蚯正式進入商業化運作，多家跨國公司購買了礦蚯專利，批量制造后開始進行大規模的地幔采礦作業，空間站的建設也進行得如火如荼。由于獲得了廣泛的社會認可和大量的資金注入，秦粲著手研制開發效率更高、性能更優的第二代地幔礦蚯，卻完全沒有意識到風光無限之下正在醞釀的巨大陰謀。

短短3年時間里，全球就有近10萬臺礦蚯穿梭在地幔與地表之間，源源不斷地提供著豐富優質的鐵礦，隨之而來的是鐵礦交易價格一路下跌。鐵礦不再是一種稀缺資源，它造福了全人類，但也觸及了礦石黑市的幕后操控者和囤積居奇的大財團的核心利益。

災難在礦蚯商業化運作的第五個年頭爆發了，一個黑客組織受人指使，同時入侵了那些礦蚯運作公司的內部網絡并植入病毒。那年正逢空間站主體框架結構施工接近尾聲，于是民眾自發舉行了全球性的慶祝活動。礦蚯在空間站建設過程中功不可沒，理所當然地成為追捧對象，運營公司們為了迎合民意，決定在慶祝日當天讓全部礦蚯回到地面，供大家近距離觀看與合影。

夜幕降臨，正當民眾圍著巨大的礦蚯舉辦各種酒會和音樂會的狂歡時刻，病毒程序被激活，啟動了本已停機的礦蚯并篡改了鐵元素檢測臨界值。這些黑客和幕后始作俑者的初衷，只是想在人群聚集區造成一定的破壞和傷亡，從而讓民眾質疑礦蚯的安全性，進而抵制地幔采礦繼續實施，達到重新哄抬鐵礦價格獲取暴利的目的。但是由于黑客們不專業，將礦蚯的檢測臨界值調得過低，甚至低于人體的鐵元素含量，礦蚯開始瘋狂地吞噬人群和建筑，更讓人始料未及的是，就在騷亂發生僅僅半個小時以后，所有運營公司大樓內用來控制礦蚯的電腦和服務器全部被摧毀，人類徹底失去了對這些鋼鐵猛獸的控制。

秦粲帶著家人出席慶祝活動的場所也遭受了礦蚯的攻擊，夫妻二人為保護女兒雙雙受傷，羅茜因為搶救無效死亡，秦粲自己也失去了雙腿。

災難并沒有停止，由于礦蚯設計之初就為能夠穿過地殼潛入地幔，因此能夠抵御各種外力侵害，人類的常規武器對礦蚯造成的損傷微乎其微，但是大規模使用核武器必然造成難以估量的人員傷亡和環境污染，就在各國政府緊急討論和評估使用核武器可行性的時候，幾個擁核國家的陸地核武系統也都被礦蚯破壞殆盡，最后迫不得已將游弋在各大洋的核潛艇所攜帶的核彈全部發射，雖然摧毀了數百臺礦蚯，但是對于10萬臺這個龐大數量級來說沒有實質影響，人類失去了反敗為勝的最后機會。伴隨著電網全線癱瘓，工業體系停擺，人類文明徹底陷入絕境。

雖然幾個有實力的沿海大國，在災難發生之初就紛紛建造海上漂浮城市，但是只安全轉移了大約兩千萬人遠離陸地，礦蚯無法在水中游動，所以暫時躲避了攻擊。

10年過去，各大洲的城市幾乎不復存在，生態系統接近崩潰的邊緣，地球變得千瘡百孔，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和黑黝黝的鐵山。但是陸地上幸存的人類仍然進行著頑強抵抗，而且據說已經找到了通過急速冷凍有效摧毀礦蚯的方法，雖然代價很高，但是終究見到了一絲希望的曙光。

海上城市的生態系統畢竟太過脆弱，隨著時間的推移，資源逐漸枯竭，疾病和營養不良造成大批人員死亡，甚至其中一座城市爆發了民眾暴動，最終導致那座城市沉入了海底。如今，海上城市的人口總數已經不足1 000萬，越來越多的人想要返回陸地加入反抗軍，從礦蚯手中奪回地球，秦粲的女兒秦月就是其中一員。

秦粲把輪椅轉到窗前，看到正有一艘渡船從碼頭駛離。“秦月應該就在這艘船上吧。”他心里默念道，“或許這一別，有生之年再也沒有機會相見了。”

該來的終究會來，該走的必然會走。秦粲不再去想，他抬頭仰望，清晰可見的同步軌道環形空間站橫亙天際。

一艘飛船從深空飛來，緩緩停靠在空間站的泊位上。對接鎖緊機構連接完成，艙門打開，走下一名年輕的女教師，身后跟著幾十名六七歲的孩子。

“同學們，這里就是地球同步軌道環形空間站，它是早期人類文明保存至今最偉大、最完整的太空建筑，這個空間站比我們生活的半人馬座基地早建成5 500年，比木星同步軌道空間站早3 000年，甚至比我們此前參觀過的火星基地還要早2 400年。目前，這里已經沒有了常駐居民，僅作為觀光旅游、科研實驗和地球考古使用。空間站共分為24個獨立區域，現在我們所處的區域叫作‘秦城’，是唯一一處以姓氏命名的區域，目的是紀念人類祖先中一位傳奇人物——秦月。”

“報告老師！我知道，秦月是上古第一女神。”一名小女孩興奮地說道，“她帶領我們的祖先，與惡龍搏斗，最終拯救了地球。”

“報告老師！我也知道，秦月女神的父親是一個魔鬼，就是他創造了惡龍，想要毀滅人類和地球。”一個小男孩搶著說道。

“你說的不對！女神的父親也是一名英雄，他創造的巨龍曾經幫助人類建造這個空間站，只是后來巨龍變壞了。”另一名小男孩辯解道。

參與討論的孩子越來越多，都在迫不及待地表達自己對于那段歷史的了解。老師柔聲道：“各位同學，你們說的都沒錯，但是也不完全正確，我們暫時不討論這個問題。關于那一段歷史，會在下學期的歷史課上進行系統的學習。”

老師帶領學生繼續向前走去：“我們今天的活動內容是參觀秦城，明天大家共同乘坐飛船進入地球大氣層，近距離觀察人類祖先的誕生地和人類文明的發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