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衛華
現在,“社恐”成了年輕人口中的高頻詞。這個詞原本是一個醫學術語,它的全稱是社交恐懼癥(social phobia),又稱社交焦慮障礙(social anxiety disorder,SAD),在臨床精神科醫生看來,它的中心癥狀主要是害怕在小團體中被人審視,一般還伴有自主神經癥狀、回避行為顯著等臨床癥狀。臨床診斷中,社交恐懼癥的檢出率在2%~7%左右,應該說大部分人是不符合“社恐”診斷的。
可是這個詞火了,隨之而火的是“社牛”。年輕人紛紛把“社恐”的標簽加在自己頭上,把“社牛”的標簽加在別人身上,出口必稱“社恐”,話落必提“社牛”,開啟了一輪自嘲和反諷的狂歡。

恰好,咨詢室陸續來了四個同學,我們姑且稱他們為小A、小B、小C、小D,他們都聲稱自己是“社恐”,看看他們到底在“恐”什么。
小A 是一個文靜的女孩,平時喜歡獨處,沒課的時候就在宿舍看書。當提到“社恐”這個詞時,她輕輕一笑說:“我覺得我就是‘社恐’啊!”
問及原因,小A 說:“我最怕的是尷尬場面,也就是‘大型社死現場’。比如你去參加個團建,搞那個破冰游戲,什么擊鼓傳花、什么大風吹,運氣不好就會轉到你手里,非得逼你表演個節目,然后氣氛就徹底冰凍住,尷尬到腳趾摳地,只能硬著頭皮去唱一首五音不全的歌,真是慘不忍睹!”小A 邊笑邊說,“還是離不熟的人遠一點比較好。對,我理解的‘社恐’,就是恐懼那些需要很多人參與的社交場所。我這算不算‘社恐’?”
小A 在“恐”什么呢?她害怕的是團建過程中尷尬的“社死現場”,可以理解為由于團體的壓力被迫暴露自己“不太體面”的那一面。這個“不太體面”的一面實際上是人們非常真實的狀態,但是為什么我們會感到尷尬呢?大多是因為當事人隱隱地對自己有著比較完美的“人設”期待,對生活的秩序、節奏也有著完美的期待,一旦這種完美迫于團體壓力被打破時,“我”變得不完美、秩序變得混亂和失衡,便產生了尷尬的情緒。
“身邊大部分人都比較‘社恐’吧?”小B 是一個善于思考的男孩,他皺了皺眉頭,然后開始滔滔不絕,“你想,我干嗎要去社交?我自己躲在宿舍玩游戲不香嗎?主要是吧,你去社交,去參加集體活動,在人群中你總得有個存在感。然而根據統計學知識分析,無論是在哪種領域、什么場合,總是有一些人特別能夠引起人們的關注,比如一次演講,能被大家記住的,要么就是講得特別好的,要么就是講得特別差的,但這種特別好或者特別差的,在人群中就是極少數人,這是統計學決定的。正態分布嘛!”
咨詢師本想說點兒什么,結果小B 扶了扶眼鏡,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接著說:“您也發現了吧?現實中,大多數人是不容易受到關注的,也刷不到什么存在感,也就是‘小透明’。根據行為經濟學原理,人去做某一件事的動機,一定是期望收益高于成本。社交本身就是一種耗費心力的活動,如果不能獲益,那他當然要盡可能回避社交場合,因為大部分人是中間群體,所以大部分人是‘社恐’!”
小B 到底在“恐”什么呢?他不甘于被中間、被透明,不甘于不被看到,實際上他回避的是一種沒有強反饋和強關注的場景。反過來看,這也體現了小B 本人對于被關注有強烈的需求,但小B 又篤定地認為,只有特別優秀或者特別糟糕的人才能得到強關注。一般來講,人們不會期待自己在別人面前表現得很糟糕,因此,小B 的內心也多半有一個特別“卓越”的自己的預期。
小B 回避社交,實際上是回避“卓越自我預期”落空后的心理感受。
小C 是一個很羞澀的男孩,對于“社恐”這個問題,他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社恐’,我覺得我還是有的,主要是我很容易緊張。每次公開亮相,我都挺緊張的,有時候就容易說錯話。”他嘆了口氣,接著說:“比如演講的時候,每次輪到我講話,我就看著臺下同學的反應。看到有誰沒在看我,或者看到誰正在做作業,誰又在睡覺……只要看到這樣的情況,我就覺得一定是我講得不好。”
“我覺得一個優秀的演講,至少要90%的人把目光盯著你,如果沒有這么高比例,其實還是講得不好。講得不好,還不如不講吧。慢慢地,我就不去公開場合了……我要練習到非常完美的狀態,才敢去亮相。這也可以理解成‘社恐’吧?”說完,他又羞澀地笑了。
小C 在“恐”什么呢?他在社交時,主要的精力是盯住那些與自己表現不好高度相關的回饋信號。也就是說,總盯住自己的缺點看,只要有一點不好的反饋,他就會忽視其他可能存在的好的反饋,這也是一種典型的完美主義傾向——不做到100 分就是0 分的感受。
小C 回避的,是在人群中出現瑕疵的自己。
“太累了,你根本處理不過來那么多信息!”女生小D 時刻保持著緊繃的狀態,在談到這些時,神情有掩飾不住的疲倦,“人一多,你就得聽很多人說話,有人這么說,有人那么說,首先耳朵就顧不過來!然后每個人都在自說自話,你想全聽懂,腦子也反應不過來!最后,人家還希望被理解、被共情,你得體會每一個人的感受,你的心就忙不過來!”
“太累!太累!每次到人多的地方去,我感覺我自己就不見了,被大量的他人的信息淹沒了!我獨處的時候,一個人追劇、發呆、傻笑,感覺自己是沒有被損耗的,這可自在多了!我不喜歡人很多的社交。”
“當然,我不排斥一對一的社交,最多三個人,多于三個人我就不行了。老師,我這是不是‘社恐’?”
小D 的情況,看起來是由于獨立自主的需求導致的社交回避,但細想一下,她為什么這么累?她需要聽到每一個人的聲音、聽懂每一個人的信息、理解每一個人的感情,而且對他們有貼心的回應。這種要求并非他人強加給她的,是她自己對自己的要求,她擔心自己沒有全方位照顧到別人,從而讓別人對自己產生不好的評價。他人評價進一步影響自我評價,這種高期待和高要求,也可以解釋為自我完美主義。
從上面四個同學的故事來看,他們都夠不上真正的社交恐懼癥,最多算某種社交回避行為而已,但他們的故事比較具有典型性,可能道出了年輕人對社交回避的一些共同理解。
“尷尬社死現場”“被透明的中間狀態”“完美的社交期待”和“信息淹沒恐懼”是社交回避的四個原因。
從四個故事來看,我們會發現,“社恐”這個詞其實蘊含著我們對于自我、環境、秩序、節奏、社交質量的一種完美主義期待,也體現了隱藏在我們內心的對于卓越和完美的渴望,體現了我們其實不甘于人后,不甘于做“中間人群”的潛在預期。今年,我帶著學生排了一部心理舞臺劇,叫《你好,中間先生》,公演后引發了觀眾的深切共鳴。確實,大多數人總是在中間,既不是冒尖的,也不是搗亂的,他們很容易不受關注,經常變成“小透明”。這是人群的多數,社會的多數人——“中間先生”們容易因沒有得到期待中的稱許、認可和獎勵,引起情緒波動、浮躁不安,甚至過度焦慮。如何在沒有強反饋和強關注的情況下,好好地活著,不至于心態失衡?
對于年輕人來說,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心理議題是需要不斷面對和修煉的:既要奮斗,實現自我價值,又能接受中間人群的狀態,不急不躁。審視自己,接納自己,才能展現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