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皛
21世紀以來,戲曲現代戲舞臺美術創作呈現出多樣化的繁榮景象。在觀念上,追求創新與突破;在表現形式上,不拘一格,尋找獨特的演出樣式;在技術手段上,盡可能將最新的科技手段應用于演出實踐中,以此打造戲曲現代戲演出的感官新體驗。在數字時代,高科技的舞臺技術手段創造著光怪陸離的演出效果,觀眾越來越追求視聽感官刺激和多樣化的審美體驗。這迫使創作者思考如何合理化地采用舞臺技術手段,創造出符合當代觀眾審美口味的戲曲現代戲舞臺美術,在充滿運動、變化、節奏的舞臺空間中,盡顯當代戲曲劇場的視覺感染力和藝術表現力。當然,也可以通過觀念創新,借助當代藝術的新觀念、新思想、新方法,去創造戲曲現代戲舞臺美術的新形態,以此引起人們更深層的思考,促進戲曲現代戲舞美創作的變革與發展。
在當代,面對觀念的更迭、科學技術手段的進步,如何合理采用科技手段創造戲曲現代戲舞臺美術新形態是創作者所要面對的時代課題。戲曲現代戲舞臺美術應當采用現代科技手段以凸顯其時代性,創造具有當代視覺藝術語言的舞臺美術空間形象,服務于具有時代精神風貌的戲曲現代戲演出。
當現代舞臺燈光能控制“光亮、光區、光色”時,就成為劇場空間中藝術表現的重要手段。美國舞臺設計師李·西蒙森認為:“燈光的活力被用來創造一種空間現實的、伸展的幻象;它無限延伸,似乎無窮無盡,而且充滿每一種、由具有不同透光程度的氣氛平面而連成一起的群體陰影的組合之中。”①[美]李·西蒙森:《阿道夫·阿皮亞的燈光布景論》,錢鳳根譯,《戲劇藝術》1986年第4期,第131頁。由此我們可以看到,燈光在空間中產生的形、影、色,或用來刻畫人物形象,或用來營造劇情發展所需的氛圍。隨著科技進步,燈光技術手段的提升,燈光以自身形態進行藝術表現、創造戲劇空間。
金長烈先生曾經把這種現象描繪為走進“光景時代”。所謂走進“光景時代”,就是通過舞臺燈光投射的光、色、影,相對獨立地創造戲劇空間,以表現意境、營造氛圍。它不是可有可無的戲劇手段,而是最有效的創造戲劇景象的手段之一。“光景的出現,不知不覺地占領舞臺空間,有力地沖擊著傳統觀念,實體布景已不再是表現舞臺空間的唯一手段,光也是景的觀念正在確立。”①金長烈:《走向光景時代》,載《金長烈舞臺燈光六十年“探路”論文集》,中西書局,2018年版,第216頁。燈光在舞臺空間表現中緊扣人物的內在情絲,將演員動作和臺詞無法傳遞的情感外化為沖撞觀眾心扉的光色形象,從而創造出人物的“心理造型空間”。
隨著21世紀數字技術的快速發展,20世紀90年代提出的“光景”概念不斷得到深化,其由光影表現到進行影像敘述,具有了相對獨立的藝術價值。由于影像具有幻象的特征,它既能敘事又能抒情表意,同樣具有“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特性。因此,數字影像就“光景”而言是一種迭代的革命。由于影像在創造幻象空間時可以發揮無與倫比的作用,“光景”的內涵和外延就可獲得極大豐富。這一特性使得它在創造角色外部動作環境和揭示人物內心情感等方面發揮作用,從而在當代戲劇劇場中產生前所未有的藝術表現力。這種表現力是科學與藝術結合的產物,它創造出的幻象空間極富想象力。當代戲劇劇場中對幻象空間的創造,可以用具象的、抽象的、意象化的形象來表現,以此創造出非凡的劇場效果。在當代,戲曲現代戲舞臺美術特別需要創造這樣的幻象空間,它對藝術化地表現波瀾壯闊的時代生活,具有巨大的感染力。只有這樣,才能創造出屬于當代的、具有科藝融合特征的戲劇世界,從而為更好地表現戲曲現代戲人物的生活世界進行探索和創新。
在2017年國家京劇院排演的現代京劇《橫空出世》一劇中,首次用現代戲的形式講述“兩彈一星”的故事。為真實再現當時中國科學家在科學技術落后、物資匱乏的艱苦環境下,克服各種難以想象的艱難險阻,運用有限的科研和試驗手段,突破了一個個技術難關,取得舉世矚目的輝煌成就的艱難歷程。該劇舞美設計采用影像投射出無數虛擬的算盤陣列形象(如圖1),將舞臺上拿著算盤演算的演員掩映在這些虛擬的算盤陣列中,運用藝術想象,用跨時空的形象疊加,以當代視覺藝術的表現方式展現了那個年代頑強拼搏,發奮圖強,銳意進取的一代中國英才形象。該劇舞臺美術用新時代的“光景”表現,使舞臺視覺空間的形象更具多意性、豐富性和深刻性,通過真與假、古與今、虛與實的空間創造,使戲曲現代戲舞臺演出在講述當代故事的過程中,與新時代科技手段相結合,在視覺敘述上獲得了新的生命力。

圖1 現代京劇《橫空出世》② 現代京劇《橫空出世》,導演:吳曉江;舞臺設計:倪可;燈光設計:孟彬;服裝設計:姜小明;化妝造型設計:陳衛華;視頻設計:胡天驥。
汪人元先生對京劇《母親》的舞美燈光設計給予了比較高的評價,“這出戲的舞美、燈光結合投影視頻立體、多層次使用,在戲曲寫實景表現上達到新的高度。”③范雅琴:《京劇〈母親〉首演獲專家點贊》,光明網,https://m.gmw.cn/baijia/2021-03/22/1302180512.html,發表時間2021年3月22日。該劇一開場時,母親葛健豪帶著孩子們來大上海尋找父親,畫面中投射出大上海的繁榮景象與熙熙攘攘的人群,影像中的虛擬人群與舞臺現場人群相互交織,構建出了一幅仿如置身19世紀末大上海的生活景象,迅速將觀眾拉回那個年代。在蔡和森被法國政府驅逐出境之時,陪讀的母親葛健豪舉起“生存權、求學權”的大旗,與學生們一起在巴黎街頭游行的同時,多媒體從不同視角展現出埃菲爾鐵塔的形象來渲染氣氛(如圖2);還有向警予犧牲時,從弧形天幕上緩緩向下流淌的鮮血,給觀眾帶來強烈的視覺沖擊力。

圖2 京劇《母親》① 京劇《母親》,導演:黃定山;舞臺設計:林森;燈光設計:胡耀輝;服裝設計:陽東霖;造型設計:姚鑰、閻飛翔、朱伶。
數字化“光景”在用于呈現規定情境中的環境、烘托人物情感、外化人物精神時,應與舞臺結構形制相一致。如在滬劇《敦煌女兒》一劇中,由于舞臺結構是簡約、概括、抽象的,因此,其用多媒體表現石窟佛像時,也采用了線描的簡約形象,而不是富有石頭質感的真實形象(如圖3)。藝術語言的統一對于戲曲現代戲舞臺美術空間的整體性創造尤為重要。如果使用不統一的藝術語言,在抽象、簡約的結構中采用具象、復雜的形象,那勢必破壞整個空間的視覺完整性,會產生信息雜亂、指向含混的負面效果。

圖3 滬劇《敦煌女兒》② 滬劇《敦煌女兒》,導演:張曼君;舞臺設計:劉杏林;燈光設計:邢辛;服裝造型設計:王玲;多媒體設計:王之綱。
日本美學家川野洋在20世紀末預言科學技術對藝術的影響時,認為“機械技術的運用范圍在擴大,藝術的將來也隨之大為改觀,面貌一新。”③[日]今道友信:《美學的將來》,樊錦鑫譯,廣西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91頁。確實如此,今天,舞臺美術設計師從案頭構思到劇場實踐,都離不開科學技術手段;而科學技術手段所蘊含的超能力,又激活了設計師的新思維、新創造。科學技術具有“實用性、觀賞性和新穎性、時代性、流行性等特征”④朱立:《美學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4年版,第50頁。,而這些特征又恰巧是戲曲現代戲舞臺美術表現當代生活所迫切需要的。將這些特征轉化為舞臺美術的空間形象,為戲曲現代戲演出帶來鮮明的時代特征,進而產生驚人的劇場力量,正是戲曲現代戲舞臺美術創作努力的方向。
舞臺機械的使用不僅可以拓展舞臺的表現空間,還可以通過空間場景的轉換使其具有流動性。例如臺州亂彈大型現代戲《我的大陳島》,該劇講述了20世紀50年代,一批滿懷熱情的年輕墾荒隊員響應“建設偉大祖國的大陳島”的號召,踏上荒涼貧瘠的大陳島,用自己的青春與汗水逐步將這座荒島建設成了美麗的家園的故事。舞美設計為該劇設計、裝置了一座可以旋轉的島嶼,運用舞臺機械的旋轉、變換,從不同角度展現大陳島的全貌以及年青的墾荒隊員們上山墾荒、在山腳建家、在海岸邊勞作的墾荒生活(如圖4),使充滿戲劇張力的敘事性語言與景隨事轉的舞臺設計完美結合。

圖4 臺州亂彈大型現代戲《我的大陳島》① 臺州亂彈大型現代戲《我的大陳島》,導演:韓劍英、尚文波;舞美設計:曾昭茂;燈光設計:周正平;服裝設計:秦文寶;化妝造型:趙月玲。
中國戲曲現代戲舞臺美術的視覺空間創造,特別強調以技術手段營造視覺奇觀,以逃脫“像與不像”的模仿窠臼的束縛,以傳遞當代的文化氣息和弘揚時代精神。它既是科學與技術的,又是文化與審美的,還是感官與享樂的。
上海昆劇團2021年排演的現代昆劇《自有后來人》,是上海昆劇團成立43年來創排的第一部大型革命現代昆劇。如何用古老的昆曲藝術形式表現紅色題材,這不僅需要在文本、唱腔、念白、表演等方面進行探索和創新,舞臺美術設計也同樣需要尋找到視覺表現的突破口。做到既將彼時現實生活中的真實環境在舞臺上進行再現,讓演員的表演更生動、更豐富、更具有時代審美意蘊,又使這樣的設計能實現景物環境“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變化,繼而與戲曲表演時空自由相吻合。我們看到,該劇的舞臺美術設計了一個立體的LED“魔盒”(如圖5)。這個“魔盒”既通過LED顯示屏來展示不同場景的變化,又通過抽移平臺對它進行移動和轉換,創造了既是魔幻的又是現實的,既是靜態的又是動態的舞臺空間,從而使該劇不但實現戲劇空間的自由轉換,而且還呈現出古典美與時代感相融的藝術風格與審美品相。

圖5 現代昆劇《自有后來人》② 現代昆劇《自有后來人》,導演:郭宇;舞臺設計:伊天夫、葉皛、蔣志凌;燈光設計:伊天夫、謝迪、莊兆法;多媒體設計:趙迪文、師政;服裝設計:張浩;造型設計:林芹。
同樣,在現代京劇《突圍·大別山》中,舞臺設計師也采用了對大山場景的拆分、移動、旋轉來使故事敘述的時空進行自由流動。該劇在舞臺空間中設計了一個可以拆分的三角錐體結構,隨著劇情的變化,既可以演變成抽象化的大山,也可以演變成具有象征意味的方尖碑(如圖6),還可以演變成老屋、山洞、懸崖……這個三角錐體可以從中間斷開,當表現嫩芽家的環境時,將它翻轉至凹槽面,可供演員坐在家里;當表現大山時,它又可以連成一個整體,像一座山坡的剖面;當紅軍突圍時,它又以那尖銳的三角對著觀眾,以視覺化的方式表現戰爭的慘烈。舞美設計通過這個三角錐體的機械運動所展現出的各種場景,為這部戲搭建起了流動的敘事空間。

圖6 現代京劇《突圍·大別山》① 現代京劇《突圍·大別山》,導演:李利宏;舞臺設計:邊文彤;燈光設計:王琦、賀磊;服裝設計:王笠君;化妝造型設計指導:艾淑云。
多媒體技術、舞臺機械技術、系統集成技術等高科技手段在當今的演劇形式中已經被廣泛應用,但是在戲曲現代戲舞臺美術創作中,能夠合理、合情、合意地運用高科技手段的劇目并不多。如果能將高科技手段自身所具有的自由與流動的特性充分發揮,那么在創造當代劇場空間時,就可以更好地與戲曲現代戲程式化、虛擬性的表演相融合。
在大數據信息技術時代,世界戲劇領域產生了以下幾方面的變化:第一是戲劇傳播媒介的改變,從以劇場媒介為主到電視、網絡新媒體的介入;第二是舞臺技術集成系統的變化,由有線連接系統發展為無線集成系統;第三是觀演方式的革新,由靜態觀看舞臺演出到MR、XR的互動體驗。這些都將為戲曲現代戲舞臺美術創新帶來變革性的力量。
2009年NT Live對自己劇場中的優秀演出進行錄播后,受到了全世界戲劇愛好者的追捧。2020年由于全球疫情的爆發,所有的國內外現場演出暫停,催生出了網絡直播戲劇演出或戲劇節的“云戲劇”演出等。這些傳播媒介的改變對戲劇演出產生了重大影響。NT Live之所以能受到戲劇愛好者的追捧,其原因之一與其拍攝戲劇的過程中,根據情節和人物表現進行畫面處理有關。它是紀錄片與電影的結合,這種從觀者的視野去引導觀眾尋找審美重點的形式,有可能會催生出戲劇行業內的新門類。
目前,由于局域信息通訊協議的不同,導致舞臺機械、燈光設備、音響設備等眾多部門間的信號鏈接各自為政,不能實現統一控制。如果選用信號轉換設備,則會產生不同頻率的延時。這使得舞臺技術在為藝術服務的過程中,總是“差一口氣”,使藝術表現呈現出不嚴謹的狀態。隨著數字化技術的進步,使同步信息傳輸成為可能,并帶有無線電源、無限信號、防水等功能。在2016年杭州G20峰會開幕式中,西湖水面上《最憶是杭州》的文藝晚會中,已經實現了無線信號控制燈光和水下機械舞臺運動的同步,從而使藝術表現達到了完美的程度。因此,在戲曲現代戲舞臺美術創作中,借用信息傳輸技術實現技術信息的“同頻共振”已成為可能。如果這種技術能普遍運用到戲曲現代戲舞臺美術的創作中,那無疑是為戲曲現代戲舞臺美術提供了有力的創造視覺奇觀的技術支持,為觀眾帶來更獨特的舞臺體驗和視覺感受。
在藝術創作中,信息技術為創造視覺奇觀帶來了無限的可能性。在對AR、VR、MR、XR技術的深入運用中,產生了魔幻般的舞臺空間效果。如在2017年以色列特拉維夫劇院上演的音樂劇《格列夫游記》中,在場觀眾佩戴上了劇院提供的增強現實技術設備后,就能觀看到舞臺上真實演員與虛擬演員的互動表演(如圖7),讓觀眾身臨其境真實感受原著中所描繪的魔幻景象,從而創造戲劇藝術的新景觀。又如在陸帕的《酗酒者莫非》一劇中,舞美設計將原著者史鐵生所說的“不大可能搬上舞臺”的劇作,運用多媒體技術,將影像與舞臺兩種元素的對話和空間的切轉、銜接很順暢地進行展現,幫助人物在真實世界與醉酒幻覺世界中來回穿梭,完成人物在過去現在未來和夢境與現實的自由切換。

圖7 以色列特拉維夫劇院音樂劇《格列夫游記》
隨著數字化技術的不斷發展,舞美設計在創作中應該積極采用現代化科技手段,通過對這種虛擬的、即時的、互動的數字空間的創造,豐富戲曲現代戲舞臺的表現手段,使其在科技力量的加持下更好地表現當代生活,給觀眾帶來全新的視聽感受。
在當代戲劇劇場演出中,科學技術作為藝術表現的重要手段,呈現出藝術作品中“技術美”的時代品格。葉朗在提及“技術美”的核心時說:“其核心是功能美,即產品的實用功能和審美的有機統一。”①葉朗:《美學原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18頁。戲曲現代戲舞臺美術的創作,同樣應是功能和審美的統一;也即,既要有“組織動作”的實用功能,也要有視覺美的形式。唯其如此,才能創造出具有當代審美品格的戲曲現代戲舞臺美術新形態。
當科技手段與藝術融合時,其探索性和實驗性,能夠讓戲劇空間藝術體現出一種獨有的時代特征;而這種時代特征所蘊含的“技術美”與精神美,能夠使當代觀眾產生審美共情,從而極好地弘揚當代戲劇劇場的時代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