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士新 by Wu Shixin
(中國藝術研究院建筑與公共藝術研究所研究員)

徐冰《桃花源的理想一定要實現》2013-2014;石材,植物,陶瓷 圖片轉載自《庫藝術》學術研究部,《徐冰:山水之美,桃源之殤》;2017年6月14日
我常游弋于城市、鄉村或郊區的某個地方,面對各色景觀,我的內心常充滿一連串疑惑:我們生活在幻覺與想象之中,還是生活在現實世界之中,抑或是生活在自我設定的場景之中?這個世界原來是什么樣子?究竟如何成為這個樣子的?它將來又是什么樣子?當景觀逐漸變得陌生時,一系列的疑問越來越讓我感到困惑。我想,對于人類來說,這種景觀的產生或許是社會形態發展高級階段的產物,但也許是被人工掩蓋的一種虛假吧!這讓我想起思想家居伊·德波的論斷:景觀不過是一種由感性的可觀看性建構起來的幻象,它的存在由表象所支撐,以各種不同的影像為其外部顯現形式。如果說景觀的在場是對社會本真存在的遮蔽,那么藝術家又何嘗不是景觀的操縱者?當藝術家用自己的想象與語言來表達看法時,它也在改變這個世界,讓它變得更接近自己的理想。當想象世界被移植到現實世界之中時,現實因被異化變得陌生——掩蓋、修飾、美化、涂改替代了真實世界。
在我看來,藝術家更像是一個操控景觀的魔術師,他將世界變得詭異奇幻。當然,背后的力量或許來自于資本,或許來自于一種藝術家的某種靈感。對于藝術家而言,現實世界從來就不現實,它不過是藝術家想象與改造的對象罷了。正如畫家拿起畫筆畫他所看、所思、所想的那個世界時,現實世界早已經變得既陌生又熟悉。事實上,藝術家們早已不再局限于畫布,他們所用的語言、材料五花八門。從平面空間到三維立體,從繪畫到雕塑到裝置再到新媒體,不同的材料、手段向我們展示出一個多姿多彩的世界。藝術作品從象牙塔走向平常生活,它既是藝術家的想象力的展現,又是對地方的詮釋。
人類遠離了鄉土,構建了一個供自己享樂的地方——城市。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地方?綠色裝點的鋼筋混凝土,與各式各樣的媒介材料重構出一派奇異的景象。這個景象被時間、藝術、自然、社會、人改變著——時間的凝滯與流逝相互交織,歷史遺存與現代主義相互碰撞,物質復活與精神存在相互抵牾。曾經孕育生命的土地被混凝土覆蓋,石化的空間而變得令人陌生、興奮。
不可否認,在全球化語境中,地方——無論是城市、鄉村還是郊區——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在地球上,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看作是聯通地球網絡的一個點,人類越來越離不開自己構建的這個網絡。不過,一個殘酷的現實是,當泥土被混凝土隔絕之后,土地不再具有生育能力,地方被石化后也變成了異鄉。我也常問,異鄉是他鄉,還是我鄉?石化的地方又將如何被想象?在一個個村落中,在一座座城市中,某個故事被重新提及,某種記憶被重新回憶,猶如孟姜女的故事為長城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一般。那是有生命力的地方。當地方變成異鄉,剩下的只是故事傳說、傳奇與僵化的擺設。當前另一個奇異的現象:一方面,鄉村在衰敗、蕭條、零落,人們在極力尋找正在沒落的鄉土精神;另一方面,資本化與商業化充斥在鄉村中。因此,我不禁想問:在這種矛盾中,藝術家通過藝術介入鄉村創造的景象還是鄉村的景觀嗎?誠然,鄉村藝術節、藝術祭為藝術家重新想象地方、描寫地方提供了現實場所。在鄉村舊地方,藝術家將藝術置于現實的生活場景之中,面對生活的反復、乏味、單調,以異質化的方式創造一種新地方,掩蓋舊地方。藝術家通過時代穿越、異地風情、擬化重置的方式改變一個地方,而地方精神則通過一代一代人的生活、記憶傳遞下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鄉村的重生決不是城市生命的延續,而是城市生命的補償。
與改造現實生活的藝術家不同,另一些藝術家用虛構的作品闡釋自己心中的理想的地方的樣子。這個地方或來自某個詩歌化的地方,或來自某個傳說。異化仍然是藝術家表達對問題看法的手段。藝術家徐冰的《桃花源的理想一定要實現》以中國山石、陶瓷作為創作媒材,對現代生活進行了另一種思考。這些山石是從中國各地千挑萬選來的扁平形狀的山石。它們讓人聯想到中國古代山水畫的不同典型風格,幾百件特別燒制的陶房、用具、各種動物和人物點綴在山水意境之中,制造出一個宛如中國畫的、看似可居可游的、美好的微縮世界,而實際上卻無法進入。桃花源既是藝術家心目中追求理想的生活世界,又代表了一種東方文明中失落的烏托邦。與徐冰不同,藝術家蔡國強在大型裝置作品《蓬萊山》(2015)為我們展示了他心目中的現代仙山。與虛無縹緲的神仙居所相比,池塘中央,他塑造了一座綠色的小丘,其上植被繁茂,青翠欲滴;在池塘四周,則用懸絲懸掛了稻草編成的船只、飛機,在小島周圍盤旋。暗示出仙山尋求長生不死之道。這件作品位于室內,蔡國強將裝置與他最常用的媒介——煙火結合了起來。這座“蓬萊山”被安放在當地山里博物館中,在美術館的這些稻草制品是由藝術家與當地的兒童、居民共同制作的。在這件作品中,蓬萊山是亙古不變的,而其周圍則日新月異地更迭,在過去人們希望前往,如今則試圖通過軍事手段來劃定島嶼的歸屬。蔡國強的靈感就來源于近年來圍繞島嶼歸屬權展開的爭端,在人類的明爭暗斗之間,自然永遠是單純的、無私的。
如果說桃花源、蓬萊山是藝術家對理想之地異化描寫的話,那么,以藝術介入鄉村、城市則更像是一種對地方異化與裝扮。無論是鄉村、城市還是郊區,異化的景觀令人感到既陌生又熟悉,但它激發了我們對地方的想象。它來自于空間所傳達的信息——形狀、顏色、材質、媒介、聲音等等。也許,地方想象并不來自藝術家的感官,而是來自藝術家在自身成長中形成的世界觀、人生價值、精神追求以及審美訴求。但是,它對公眾影響卻是無形而深刻的。
藝術是用來展示個人的理想的方式,還是用來改造社會的工具?自現代藝術誕生以來,這個問題就一直被爭論不休。“為藝術而藝術”與“為人民而藝術”反映了藝術發展的兩個方向。前者將目標指向個人的情感表達、精神解放、自我闡釋,而后者指向了群體價值、社會訴求與集體情感。在我看來,兩者之間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相反,兩者之間有著共性——人生、人性、人文。事實上,藝術的公共性的這一問題的根本需要回答的是藝術為誰服務。在現代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社會主義社會或是二者的混合體之中,藝術的階級性問題被社會分工問題所掩蓋。當然,階級性的概念并非一成不變,就像封建社會地主階級可以長久掌控大片土地資源由后代世襲一樣。與之相比,資本主義社會的階層性并不固定,它會隨著經濟運作變化而變化。這個結構中,大型的資本財團、壟斷集團占據絕大多數社會資源,處在社會底層的人士的社會身份、地位也會因為社會的流動而發生改變。現代社會為每個人提供了開放生存與發展空間。一方面,藝術在社會的發展與進步中不斷重新定義、闡釋,另一方面,藝術的社會價值被改變、重塑。

徐冰《桃花源的理想一定要實現》 2013-2014 石材,植物,陶瓷 2x200m 圖片轉載自阿特網
不過,接踵而至的問題是,如果藝術家只是景觀社會背后的操縱者,那么公眾是否只是被操縱者?尤其是當藝術家的理想與公眾的訴求發生矛盾時,這個問題便凸顯。20世紀80年代,美國藝術家理查德·塞拉(Richard Serra)為曼哈頓聯邦廣場(Federal Plaza)《傾斜的弧線》(Arc)引起巨大爭議。雖然理查德·塞拉一再強調,圍繞著傾斜的弧線進行的試驗表明,場地特異性在公共藝術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但是,聯邦廣場的用戶群體對塞拉的干預和藝術界的支持不能容忍。而在中國,數量龐大的藝術作品充斥于城市的、鄉村的、郊區的公共空間之中,魚龍混雜,不乏一些低劣的作品,卻并未引起公眾的反訴。公眾反饋的缺失,可以讓藝術家隨心所欲地“操縱”一切。正如德波所言,景觀是少數人演出,多數人默默觀賞的表演。所謂少數人,當然是指作為幕后操縱者的資本家,他們制造了充斥當今全部生活的景觀性演出;而多數人,則是那些被支配的觀眾,即我們身邊普通的蕓蕓眾生,他們在“一種癡迷和驚詫的全神貫注狀態”中沉醉地觀賞著“少數人”制造和操控的景觀性演出,這種迷人性的“看”,“意味著控制和默從,分離和孤獨”。

理查德.塞拉《傾斜的弧線》1981-1989;紐約曼哈頓聯邦廣場;鋼365.7x3657.6x30.45cm 圖片轉載自詹妮弗.蒙迪《失落的藝術:理查德塞拉》

蔡國強《蓬萊山》2015年,動態裝置作品,圖片轉載自姜敏華《蔡國強:蓬萊山》;《現代裝飾》 2015年09期,第13頁

謝格爾公園位于埃塞俄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城市中心,占地面積48公頃,項目分為兩期,2019年開始建設,2022年完工。主要景觀設計人員:謝曉英、瞿志、周欣萌、王翔、靳遠
今天,全球化與地方主義(反全球化)并存,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并存。一方面,人們告別了自給自足的生產生活方式,參與全球化、社會化的分工之中。另一方面,每個地方的人都試圖在尋找自己的民族身份、文化身份、國家界限。在這個過程中,地方也成為重現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的關系的現實場所。藝術家在操控地方景觀時,也在對藝術與自然、藝術與社會、藝術與人的關系等問題進行解答。無論在鄉村、城市還是在郊區,藝術家操縱下的景觀將人類設定在自我設定的場景之中,真實的自然正在離我們遠去。被冠之以“藝術”之名的人造之物充斥在地球各個角落,它們甚至已經溢出地球之外。不僅如此,人類還在窮盡一切手段改造自己與環境,讓自己的軀體變得更加強大,讓自己的生存環境更符合人類的生存需要。在我看來,以藝術的方式重新調和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的矛盾,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然而,誰又能否認,那些由藝術操縱的景觀又不是水中月、鏡中花呢?不管如何,人類仍舊會沉浸在由自己想象并改造的那個世界之中,自我欣賞,自我陶醉。這或許是人與自然之間最為和諧的一幕場景了。
劇目終究完結,舞臺卻在接連炫變。每個人在那個地方上演著自己的故事,而那個地方也在講述著曾經發生的故事。地方,在時間的河流中變得讓人熟悉而陌生。正如波德里亞所言,“原始社會有面具,資產階級社會有鏡子,而我們有影像”。今天之中國,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拔地而起,虛擬數字世界將地方網絡化定格,元宇宙正在賦予地方更多種呈現的可能。然而,資本代替了人文的想象與關懷,理性吞沒了人類的激情與信任,虛擬正在吞噬著現實。浩瀚的世界,人的觸覺似乎正在失去原有的功能,誘入眼前的惟余影像疊映出來的景觀。我常被這種虛假迷惑,至少,那里顯示出一派和平、寧靜、美麗、富有活力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