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絲
從電視上看到一段古巴的畫面:逼仄的老城區,建筑在夕陽下投射出修長的陰影,石板路上緩緩行來一輛馬車,車夫手上搖著銅鈴鐺,兩旁的住戶聞聲紛紛把垃圾拎出來扔到馬車的車斗里。如果不是坐在電視機前,我幾乎以為自己穿越回了過去的年代——我童年時的生活場景,與之一模一樣,分毫不差。更沒想到,在不同文化之間,垃圾竟然能為觀眾構建起了一條足以共鳴的精神通道。
如果從人類學和社會學的角度看,垃圾是展示生活內容的最真實樣本,從中可以獲取巨量信息。過去物質匱乏,垃圾也少,每天做飯丟棄的爛菜葉子,餿了的剩飯剩菜,都有人回收。養豬的人會在周圍幾個街區放幾口瓦壇,作為潲水桶,把收集來的廚余垃圾作為飼料。小孩子攢橘子皮、雞鴨毛、雞內金拿去賣錢,這是他們獲取零花錢的重要方式。周星馳的電影《國產凌凌漆》有一句臺詞:“就算是一張衛生紙,一條內褲,都有它本身的用處。”能創作出這種劇本的人,就肯定經歷過昔日物盡其用的生活。
垃圾還能反映出人類的物質文化故事。考古學家在挖掘工作中發現,古希臘的特洛伊人處理垃圾,不是集中倒在一個地方,而是各自就地填埋到土里。1973年,美國土木工程師計算出特洛伊城因垃圾堆積,每一百年會升高1.43米。還有考古學家從格陵蘭島上的多個人類遺址發現,數百年前就有5000多個維京人在島上生活,但這些人最后都神秘消失了。
考古學家挖開各遺址的垃圾堆,一層層往下扒,分析這些早期居民的食物構成,最終破解了這一疑團。格陵蘭島的土壤層是由覆蓋在巖石上的火山灰形成的,非常薄,肥力也不足,加上位于北極圈,冬季很長,牧草很難形成周期循環。維京人早期建立定居點,主要是靠放牧牛羊和捕獵為生,到了冬季就缺乏足夠的牧草飼養牲畜。
各遺址留下的垃圾,無聲地講述了一個個悲慘的故事。最底層的垃圾是小型野鳥和兔子的骨頭,維京人平時很少捕獵這種小動物,但處于餓死的邊緣,也開始饑不擇食。中間層是小牛犢和小羊羔的骨頭,表明牲畜不論大小已全被吃光。最上層是大型獵狗的骨頭,其中一些狗頭骨上還有刀痕,說明已到了彈盡糧絕的境地,連捕獵的狗都被殺了吃掉。格陵蘭島人少是自然調整的結果,其生態系統只能支撐有限的人在上面居住。

除了考古,從生活垃圾也可以剖析現代人的行為模式。美國大蕭條時期,費城一家報紙為了開拓業務,主動找到一家生產濃湯罐頭的企業,想讓他們在報紙上做廣告。企業卻不屑一顧,認為自家的產品是供富人階層消費的,普通人沒有這個消費能力,做廣告是白浪費錢。報社于是派出記者到費城的富人區和中產社區分別做垃圾采樣,通過扒垃圾了解每個家庭的選擇,結果發現中產人群消費的湯罐頭遠遠超出富人。因為富人家里雇有仆人做飯,多是采用新鮮食材,中產人群工作忙碌,不愿在做飯上多花時間,所以消費的湯罐頭也更多。報社最后用事實說服了食品企業投入大筆資金做廣告。
垃圾與現代人類的矛盾之處,在于工業社會開創了一個以速度、生產和消費為重的新時代。人們過上了過去之人夢想不到的舒適生活,但由此產生的垃圾也呈倍數劇增。現代人不再像過去那樣循環利用一切可用的資源,衣服只穿一兩次就扔,電子產品落伍了就換,家具舊了就全套更新,就連樓房也時常炸了重建——長久使用一件東西不再被視為美德,反而容易被他人視為失敗者,大量制造垃圾成了經濟能力與社會活力的重要指標。我有時想,如果千百年后的人挖掘我們這個時代的垃圾進行考古,發現到處都是巨型的水泥磚塊,毫無人文價值,會不會皺眉嘲笑這個時代的人類活得太過廉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