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魯閩

一
劉老漢一大早就醒了,洗了一把臉,跟老伴說出去轉轉,看看會不會碰到以前的老哥們兒。
劉老漢沒有睡懶覺的習慣,這也是他幾十年養成的。
以前在工區生活的時候,劉老漢每天早上起來,臉沒洗就先到后山轉轉,然后再下山回家洗臉吃飯,他感覺這樣一天下來心里踏實。
過去工區后山是一片原始雜木林,那片原始森林就像一道綠色屏障,守護著工區幾十年,整個工區一二百口子人喝的水全靠它。20世紀90年代末被場里賣了,當年就砍了,當時工區里的老工人抱住樹不讓砍,去找場里的領導說理。場里的領導說,把山賣了好給下崗的工人發買斷的錢,不賣山哪來的錢啊?
樹被砍了,劉老漢就很少再上后山轉了。自從伐木場工人下崗后,工區里年輕人陸陸續續都走了,去外地討生活,原來上百號人的工區就剩幾個老人留守。三層樓十六間房子就劉老漢一家住,一間間都鎖了門。
劉老漢悶在家里。劉老漢唯一開心的日子,就是每隔五天到離工區不到一里的干山去趕集。日子也就這樣一五一十地過著。
那天,老伴兒怕劉老漢憋出病來,就對劉老漢說:“明天干山集,去集上轉轉散散心吧?!?/p>
劉老漢就來到干山集趕集。
二
名叫干山集,其實連個正經街道都沒有,就是一個小山村,村中只有一條路,路兩旁擠滿了高矮不平的土墻房、木板房,村里人便稱這條路叫街道。
也不知道從何朝何代起,每月逢五、逢十的日子,方圓三里五村的村民,都喜歡把家里吃不完的東西,或是瓜果,或是青菜,用簍子背,用竹籃挑,聚集到這兒來,買的買,賣的賣。有的人家里如有個紅白喜事什么的,也都在這一天送送帖子,捎個話什么的。一到八九點時間,人們便都回去了,集也就散了,像早晨的露水一樣,山里人叫它“露水集”。
就這樣一個小干山集,這兩年眼睜睜瞅著熱鬧起來。原因是從縣城伸過的高速公路,擦著村邊過,人也仿佛一下多了起來,一到逢五、逢十路兩邊搭篷擺攤,叫買叫賣,說拉彈唱,算命占卦,沸沸揚揚,再加上那煎炒烹炸的油香味熏得空氣都油膩膩的,好一派升平世態、繁華景象。
三
劉老漢在集上轉了一圈,也沒有什么東西買,就轉悠到村東頭。
老林頭的酒店就在村子的東頭,緊挨在路邊。說是酒店,看那房屋擺設卻實在簡陋,一間木板釘的房子,靠里面左墻角壘了一個鍋灶,旁邊還有一個燒木炭的火爐子,上面坐著一個鋁鍋,這是專門用來燙酒用的。另一個墻角用木板釘了一個長桌,算是柜臺。柜臺里面擺了好幾壇酒,酒呢,不是白酒,也不是啤酒,而是米酒,用糯米做的。山里人喝米酒能當飯吃,一到秋后,山里人每家每戶都做幾壇,封起來,逢年過節,或辦個紅白喜事什么的好待客。柜臺外面擺了幾張木板釘的桌子,這便是酒店了。
老林頭年輕的時候便會做酒,是和他父親學的。他父親可是遠近有名的做酒高手。在農村,有的人家是用稻谷蒸酒,也叫谷燒酒,做的是白酒。老林頭白酒、米酒都做,他用的都是上好的糯米。用糯米釀的酒,不管是白酒還是米酒,喝到嘴里潤滑,不像谷燒酒喝到嘴里辣喉嚨。釀酒可是有訣竅的,每道工序都馬虎不得。第一道工序是蒸米,蒸米的時候關鍵是火候要掌握得好,蒸太熟出酒少,蒸太淺酒味出不來,也就是酒精度數上不去,這便是手藝活。
老林頭要做酒的時候,先把糯米放水里泡幾小時,這個空閑時間,找出蒸籠、籠布洗刷干凈備用。老林頭時不時地在水里抓起一小把糯米放在手心里,用大拇指慢慢捻揉,等到大拇指上有粉狀物出現,就說明糯米泡得差不多了,然后就把鋪好籠布的蒸籠放在鍋里,蓋好鍋蓋開始點火,等鍋里的水燒開了蒸汽上來了,老林頭就用漏瓢撈出泡好的糯米均勻散在蒸籠里,再蓋上鍋蓋。等蒸汽上來,再撒上一層米,蓋上鍋蓋。蒸糯米的時候,燒的火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等到最后一道糯米上汽后,老林頭就會掀開鍋蓋拿起一根竹筷子插試一下,竹筷能一下插到底就說明糯米蒸好了,然后把蒸好的糯米倒在一個竹篾編的簸箕里涼透,然后使粬。使粬便是關鍵的關鍵了,使多少粬要拿得準:粬使得多了,釀出的酒烈,喝多了會醉人,傷身;粬使得少了,釀出的酒非但沒味,還容易變酸,放不久。他做酒一般是十斤米兌一斤粬,一斤米兌一斤半水。所以他釀造的酒不濃不淡,味道格外醇厚香郁。糯米酒如果放上個三五年,那就更好了,一開壇蓋,便會有一股酒香冒出來,若打出來盛在透明的玻璃杯里,綠釅釅的。喝慣米酒的鄉下人,一看這酒的顏色便知這酒的年份。他還有一個秘方輕易不用,據說是他父親臨終時傳給他的,就是把做好的糯米酒濾凈后,重新裝在一個壇子里,再把一只殺好的雞放入壇子里,雞要干,不能有水。封好口,埋在地里,幾年后再挖出來,雞肉連同骨頭都融化在酒里,這酒能舒筋活血,可以治百病,女人坐月子吃這酒最好,大補,就是茅臺、五糧液都不換。
常來這小店喝酒的有兩種人,一種是趕集的買賣人,這號人一到晌午頭散集的時候,不管是擺攤的還是挑擔的,貨一出手,腰里便有了幾個錢,就到這店來要壺米酒,再來點豬頭肉、花生米什么的,坐上個把小時,既休息了身子,又填飽了肚子,再挑著空空的擔子往回走。一種是等車的、下田做活的,經過這里,遞過去塊把錢,接過兩碗米酒,直著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氣灌下去,用手背抹一下嘴巴,掂起行李或扛上農具就走,保準一天不口渴,還耐餓。
四
在眾多的顧客里,有兩人與眾不同,他們逢集上午不來,而是下午來,一坐就是一下午,不到日頭落山不回家,很像城里人泡茶館。
一個是七十來歲須眉斑白的老人,個頭不高,背有點兒駝,一雙細眼老是瞇著,透著一臉的喜相。老人姓田,人民公社時當過大隊長,酒量不大,坐半天也喝不上兩壺酒,酒壺旁邊擺放著一個塑料袋,塑料袋里裝著姜絲辣椒絲炒的田螺。
老田端起碗來喝上一口,細眼一擠,嘴能吧唧半天,品摸滋味。品足品夠了,說一句:“老林頭,好酒,地道。”然后打開塑料袋,伸進兩個手指在塑料袋里捏起一個田螺送到嘴里咂幾下。老林頭聽到夸他,忙說:“好多年不做啦,手都生了,明年您再來嘗嘗我做的雞酒,那味兒才叫好?!?/p>
愛和老田一桌喝酒的,是住在干山集西邊的老張頭。這人六十多歲,方臉寬肩,連胡子眉毛都硬扎扎的。他酒量很大,但從不多喝。每回來總是帶個大飯盒,不是炸蛋就是鹵大腸什么的,裝得滿滿的,有時還變變花樣。他一來,就從胳肢窩拿出飯盒,“啪”往桌上一放,“噌”一聲往老田頭面前一推:“老哥,你嘗嘗?!比缓蟛艣_老林頭一點頭:“先來一壺熱點的。”
劉老漢第一次來到老林頭的酒店,看到老田頭和老張頭聊得熱乎勁兒,說到稱心快活處,倆老頭還仰著脖子哈哈笑一陣,好不親熱。
以后劉老漢每個集日都去,就坐在旁邊的桌子獨斟獨飲,聽到他們那開心快活的笑聲,羨慕得很,便也耐不住想過去湊個熱鬧。
幾次下來,也許是時間長了,劉老漢跟老田頭和老張頭也熟了,他們邀請劉老漢一起坐,劉老漢比較隨和,很快就你尊我大哥我稱你老弟地坐在了一起。
現在的農村也沒有多少人,年輕的都去城里打工賺錢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孩子,老田頭和老張頭都是留守老人,和劉老漢一樣。
以后,劉老漢也跟著下午去,劉大娘就說:“人家趕集都是上午趕集,你怎么下午趕集?”
劉老漢說:“下午有伴兒?!?/p>
老伴兒見他每次回來都是樂呵呵的,還哼著小曲。見他活得舒坦,便也不再說什么。
五
這天又是個集日。吃罷晌午飯,劉老漢把一個沉甸甸的飯盒裝在一個布袋里,一手拎著來到酒店。
老田頭、老張頭還沒來。見劉老漢進來,老林頭便要去篩酒。
“先別忙,等他們兄弟來了一塊篩?!眲⒗蠞h擺擺手。說著把布袋里的飯盒掏出來輕輕放到桌上。
老林頭頭一回見他帶這玩意兒怪稀罕,問:“您老哥的福氣,家給弄點啥好吃的?”
劉老漢細眼一瞇:“有啥好吃的,就是點三鮮水餃。”老林頭一聽就明白了,他這是給老張頭帶的。
上個集他們在這兒喝,老張頭說閑話:“要是弄點三鮮水餃來配酒就好了。”
三鮮水餃就是用蝦米、香菇、油攤的雞蛋摻在一起做餡包的水餃。沒想到劉老漢把這話記在心里。
那次回到家里,他對老伴說:“下回給我包點三鮮餃子帶著下酒?!崩习槎悸犮读?,以往想給他弄點菜讓他帶去下酒,他都不要,這還是頭一回,就高高興興地給他和了一團面,包了滿滿一飯盒。
剛湊在一桌的時候,每回喝酒,豁達爽朗的老張頭總是死活非讓他吃不可,好像你不吃他的就看不起他,弄得劉老漢心里過意不去,總想找個機會回敬他。那一天,老張頭一說,劉老漢就當回事了。他知道自己老伴兒會做。
那天,劉老漢打開飯盒,老張頭見是餃子,忙用兩個手指頭夾起一個放到嘴里,揚起臉嚼了一陣,吧唧一下嘴說:“是三鮮,是那個味,嗯,好東西,多年沒吃到了。”
劉老漢看他吃得那樣有味道,心里樂了,兩眼一瞇:“嗨,早先不認識你,從現在開始,我每次都帶三鮮餃子,讓你吃個夠。”
“那多不好意思???”老張頭客氣地說。
“沒啥,用我們老家的話說,餃子就酒,越吃越有!”劉老漢笑著說。
六
劉老漢有一段時間也沒來。
那段時間,連續下雨,下得天都快塌了。工區后山那片雜木林砍了頭尾還不到七年,山上流下來的泥石流就把工區房子沖沒了。
過去伐木場蓋房子選擇不是依山就是傍水。那年連日突降特大暴雨,沒日沒夜地下了一個星期,引起山洪暴發,泥石流把工區整個三層樓的房子沖倒了,山也開裂了,裂了一道一米寬的口子。據上面的地質災害專家看完現場后說,是后山的木頭砍得太厲害了,新栽的杉木根系淺,把不住土,雨一下土就順著水流走了。
那晚,劉老漢一直睡不著,雷一個接著一個在房頂上轟隆隆滾著響,震天動地,震得窗戶咯吱響,就像打炮。劉老漢眼皮一直跳,感覺會出什么事,會出什么事呢?劉老漢也猜不到。
一道閃電,劉老漢發現房間里亮晃晃的,是房間進水了,水渾得像黃河水。
劉老漢拽著老伴兒就往外跑,剛跑了幾步,劉老漢又松開老伴兒的手返回去,手里拎著一個箱子再跑出來。
房子邊上有一個高坡,劉老漢就拽著老伴兒的手往高坡上跑,剛跑到坡上,劉老漢就看到一股洪水從山上沖下來,就像黃河決口一樣淹沒了整排房子。
房子沖倒了,無家可歸。
房子沒了也不能睡大街上吧?劉老漢就在村里租了間農民的房子住。
“干了一輩子伐木工人,末了連個家都沒有了,還要租人家農民的房子住。”晚上蹲在租住的農民家的黑屋里,聽老伴兒嘮叨著,劉老漢也是一臉的無奈。
想起當年,劉老漢帶老伴兒來福建的時候,在上海轉車,老伴兒第一次看到地板光滑得能照人,跟鏡子似的不敢邁腳。仰著頭望著高高的大樓問:“咱那里也是住樓嗎?”
劉老漢說也是樓,是三層樓,跟這個不一樣。
劉老漢跟李大炮不一樣,李大炮第一次跟他媳婦說,住的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
七
大柱下崗后,也去了城里,一家人租了一小套房子住。
大柱說:“爹,你們也一起去吧?”
劉老漢說:“你們去吧,我在這里給你們看房子?!?/p>
大柱去城里住,就帶了穿的衣服去,家里的東西都鎖在房子里,鑰匙交給劉老漢。
那場洪水從上面一直沖下來,把大柱的房子也淹了,房子里的東西也被沖沒了。
劉老漢在城里安頓下來后,就跟老伴兒說:“明天干山集,我要回一趟干山,以前約好每個集日在老林頭的小酒店碰面,以后回去就少了,我要去跟那些老哥們兒說一聲,去道個別,他們還不知道我搬家呢,再包點水餃帶去,老張頭愛吃?!?/p>
劉老漢來到老林頭酒店,只有老田頭一個人在,沒有看到老張頭。
“怎么就你老哥一個人?”劉老漢邊問邊拿出飯盒。
“上個集差你沒有來。”
“前幾天搬家了,城里買的房子孩子們給弄好了,非要讓去城里住,以后跟老哥兒幾個見面的機會就少了?!?/p>
“還是國家工人好,國家不會丟下你們不管?!?/p>
“看來老張頭今天也不能來了?!?/p>
正說著,老張頭來了,一進門就高聲說:“嗨,今兒可叫你老哥等急啦?!?/p>
老田頭說:“我還當你不來了呢!”
老張頭照例拿出飯盒,打開來,是四條半斤來重的炸鯽魚,圓墩墩的,黃燦燦的,誘人。把飯盒“噌”地往桌上一推,說:“要不是叫你們老哥也嘗嘗鮮,我今天也真不想來了。昨晚發燒,打了兩針,躺了一個早上,晌午時,我那個在城里上班的小兒子買回來幾條鯽魚,說給我補補身子,我看活蹦亂跳的,挺新鮮,便想著哥兒幾個,帶了幾條來給哥兒幾個嘗嘗。”
“這些年,在老哥的這個酒店認識了幾個老哥們兒,也是緣分,今天就是特意來跟幾個老哥道個別的?!?/p>
“住城里好,到處亮堂堂的,哪像農村,一到晚上就到處黑燈瞎火的?!?/p>
“在鄉下待了一輩子,習慣了,我還是喜歡在鄉下,要不是工區房子沖了沒地方住了,說什么我也不會去?!?/p>
“說得也是,在哪里住習慣了,冷不丁換一個地方還真不舒坦。”老林頭說。
“可不是,小兒子也在城里買了新房子,前陣子非要拉我去住幾天。白天孩子們都去上班了,就剩我一個人在家悶得要命,跟關在鳥籠里差不多,想出門走走,又誰也不認識,連個說話的都沒有,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待不住了?!崩咸镱^也深有感觸地說。
“以后哥兒幾個有到城里,就到我那里去,到家里吃個飯,認認門兒。”劉老漢說。
“這些年,有你們哥兒幾個陪著,我感覺日子過得挺好的,就是以后喝酒少一個老哥哥了?!崩狭诸^低著頭說。
老林頭的一對子女也都在城里打工,也都在城里買了房子,早就想接他去了,老林頭就想,在鄉下待習慣了,尤其是離不開這個小酒店,當年多虧了有老林頭這個小酒店。
當年老林頭老伴兒生了一場大病,人沒救過來還欠了一屁股債。當時老伴兒說別花那個冤枉錢了,活多大歲數都是命里定好的。老林頭堅決不同意,砸鍋賣鐵也要治,借錢也要治。用老林頭的話說,錢沒了可以再掙,人沒了可就再也找不回來了。雖然人最后沒有救過來,老林頭難過但不后悔。
后來,老林頭就開了這個小酒店,把兩個孩子養大成人。
再后來,老林頭先是認識了老田頭、老張頭,后來又認識了劉老漢。每隔五天一個集,這些老哥哥就會來酒店陪他。
“今天你們都放開來喝,一切都算我的,就算為老哥哥送行?!崩狭诸^笑哈哈地說。
那天老林頭說,人一旦有了盼頭,日子就過得充實,就有希望。
“是啊,人要活得有盼頭,日子過起來就有希望了。”劉老漢一路上念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