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 楠 廣州城市理工學院 講 師
在中世紀晚期,社會上主要使用的園林仍然是修道院式的園林,草坪被十字形道路分割成四塊,上面點綴樹木。美第奇家族為適應游憩、修養的生活需求,建成了一批家族園林。園林表面上是功能的改變,本質是對園林的再定義、對舊制度發起的挑戰。家族成員探索莊園的功能、素材、風格,確立了新的莊園模式,順應了社會的需求,在思想啟蒙的風氣下,開啟了歐洲園林進化的時代。美第奇家族對歐洲園林的顯著影響,一是佛羅倫薩的莊園,在恢復羅馬山地別墅的基礎上進行再創造,形成了后世所稱的“意大利臺地園林”;二是隨著家族成員嫁入法國皇室,為法國古典主義提供藍本。
文藝復興初期美第奇家族所建園林先后有卡雷吉奧莊園(Villa Careggio)、卡法吉奧羅莊園(Villa Cafaggiolo)、菲 埃 索 羅 莊 園(Villa Medici,Fiesole)、波吉奧莊園(Poggio a caiano)等。家族購買皮蒂宮并在其后面建造了波波里花園,具有了明確的意大利園林風格。建設的時間在15—16 世紀,這也是家族引導文藝復興思潮、創作思想最活躍、家族最鼎盛的時期。
卡雷吉奧莊園由柯西莫①委托米開羅卓②設計。莊園曾有中世紀城堡,在設計中被保留,圍墻被改為有頂的通道,園林中又加入開敞走廊,降低了建筑內外的孤立性,取消了防御功能,由寺院式庭院的內向性轉向開放,布局舒朗;園林仍以種植蔬菜為主,但提供食物的需求被大大降低,加入了觀賞性。該莊園再現了羅馬時期小普林尼對莊園細節的描寫,即羅馬時期古典構圖的山地園林別墅,這一審美觀契合人們對完美莊園生活的向往。莊園設計時間約在1417 年,比柯西莫建立柏拉圖學院早了21 年,也就是說莊園的設計構思處在啟蒙階段,還未受到新思想的影響;反過來,在濃厚的神學思想下,柯西莫自身人文意識已出現端倪,只是20 年后,與新柏拉圖思想一拍即合。
卡法吉奧羅莊園是柯西莫委托米開羅卓在原有莊園上進行了改造(圖1)。建筑處在中軸線上,近處為伸展的草坪,草坪改造成中軸對稱的方格網式,遠處是在壕溝內種植大樹,與自然相接,圍墻采用通透的欄桿以免破壞景觀的連續性。其臺地感并不強烈,但也明顯地體現出了分段設計的意圖,林地刻意作為過渡與遠處自然銜接。從朱斯托·烏騰斯③的畫作上可以看到當時莊園的特征。設計雖然神學意識還很明顯,但幾何構圖與軸線進一步突出。

圖1 卡法吉奧羅莊園(圖片來源:參考文獻[4])
喬瓦尼④委托米開羅卓設計建造了菲埃索羅莊園(圖2)。設計之初,喬瓦尼明確提出想要一處在懸崖上刻意俯瞰佛羅倫薩的娛樂性別墅。莊園由于東西長、南北窄,不利于耕作,米開羅卓利用地形使用了三層臺地。上層臺地布置建筑以俯瞰園林及周圍景色,中層臺地為藤蔓花架,下層臺地為規花園?;▓@呈正方形重疊式布置[1],采用了數理關系,幾何形水池和噴泉點綴在中層與下層并成對稱布置。莊園有軸線但不嚴格對稱,相較卡雷吉奧莊園,這一設計所體現的意大利臺地園林特征更進一步,其觀景的游憩屬性也表達了強烈的人文意識。該莊園“自古以來第一個有意識地利用基址潛力的例子,也成為以后意大利園林選址、定向和設計中的原型,后來的意大利別墅只要有可能都建在山坡上”[2]。

圖2 菲埃索羅莊園(圖片來源:參考文獻[1])
有了前面的經驗,洛倫佐⑤委托建筑師桑迦洛建造了能夠滿足狩獵、藏書、聚會的波吉奧莊園(圖3)。莊園在不對稱的地塊上使用嚴謹的幾何構圖,園林網格化,有意識地使用水景與雕塑。建筑周圍有四座亭子以供遠眺,建筑處在園林的中軸線上,園林以網格式花園劃分邊界,不做圍墻。觀賞的需求更為明確,也模糊了建筑與園林的邊界。這引領了文藝復興中后期園林構圖的風格,充分肯定了人工之美,園林的功能進一步轉向娛樂、會客、避暑、修養功能而非宗教屬性。

圖3 波吉奧莊園(圖片來源:參考文獻[4])
皮蒂宮的波波里花園規模龐大,東園分三層臺地,劇場處在皮蒂宮中軸線上,下面幾層臺地在幾何形花園上布置有象征意義的雕像,暗指柯西莫一世的政治抱負(圖4)。西園向西伸展出林蔭大道作為軸線,以兔子島做收束,軸線兩側接近對稱的幾何布局,美第奇家族常在這里舉辦露天聚會。

圖4 波波里花園(圖片來源:參考文獻[1])
西方園林創作從這一時期開始掙脫中世紀內向和圍合的世界觀[3]。菲埃索羅莊園和波吉奧莊園的建筑與庭院已渾然一體,具備了多層臺地設計、幾何形構圖、使用軸線但不完全對稱、建筑俯瞰全景、人工化綠植這些意大利臺地園林的構成要素。而波波里花園則是綜合調動了這些要素,是成熟的意大利園林的代表。
美第奇家族建設莊園是有自身強烈需求的。美第奇家族有遺傳的痛風病,柯西莫、皮耶羅⑥、洛倫佐等人相繼因通風而死。在當時,“泡溫泉”是療養的常見方法,鄉村建設的莊園是家族休養的首選去處。年輕時的洛倫佐喜歡鄉村生活和狩獵,如同他的長輩與后輩一樣。洛倫佐曾表示過,他渴望能有機會回到托斯卡納地區,躲進某個聽不到一句國家大事的與世隔絕的地方,他還渴望有更多時間在鄉村別墅里和那些杰出的學者、作家、藝術家朋友們相聚[4]。向往與喜愛鄉村生活成為家族成員逃避現實、尋找心靈歸宿的重要方式。
米開羅卓設計的美第奇府邸一改同時期府邸華麗威嚴的風格而選用外墻厚重沉穩、內院輕快的做法[5],他被公認為發展了伯魯乃列斯基的創新精神。桑加洛則是出生于譽冠文藝復興的建筑世家。兩位引領文藝復興創作的建筑大師,為莊園的創新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美第奇家族包容并支持這樣的創新。
美第奇式園林實際上是對古希臘羅馬園林風格的復興,這也意味著對古典美學的延續和發揚以及對時代美學的開拓,是近代開先河的園林形式[6,7]。在莊園建設之前,柯西莫借助宗教會議為城市帶來的余利,創建了柏拉圖學院[4],該研究院為歐洲文藝復興奠定了思想基礎,從基層動搖了基督教框架下的民眾價值體系。家族莊園同樣體現了柏拉圖式的價值取向,美第奇家族對經院式園林進行了功能上的重構與精神上的重塑,而非形式上的技巧,肯定了“數、理”的理性和諧的古典美學,將“神的榮耀”轉變為“人要表現人具有的神性來榮耀神”[8],改變了園林帶有宗教烙印的現狀,再次將園林帶入生活的視野,開拓了符合時代審美旨趣的建筑與園林共生的新模式。
在克萊芒七世的安排下,凱瑟琳⑦與法國亨利二世聯姻。家族的莊園隨著凱瑟琳的外嫁而來到法國。亨利二世去世之后,凱瑟琳搬出了盧浮宮,在宮殿對面建造了丟勒里宮及花園。法國在中世紀是哥特建筑的中心,但在14 世紀,意大利開始轟轟烈烈的文藝復興之時,英法爆發了百年戰爭,戰爭結束王權逐步統一后,意大利已經進入文藝復興的尾聲。此時法國的建筑還明顯留有上一個時代的余續,處于新建筑的探索時期,歡快高聳的哥特式建筑不適合象征王權,大多數建筑師開始追補文藝復興的文化、建筑及園林。
凱瑟琳建造丟勒里宮時邀請菲利貝·德·洛梅⑧設計,設計時就采用了“意大利宮殿”的形式。最初的丟勒里宮已被毀,從文獻中對丟勒里花園最初形式的描述上,可見花園建設時是幾何網狀式。園林中使用的元素有迷園、巖洞、草坪、林蔭路、蔬果園,植物是使用耐修剪的黃楊、冷杉、紫杉、柏樹等常綠樹,園林為開放式,建筑處在園林軸線末端,遠眺花園。意大利的園林置于臺地之上,這一構思不適合法國平坦的地形,但從宮殿與花園的對稱格局、開放形式、建造者的審美取向可推測其最早的建筑形式更多地來源于美第奇式莊園的創作構思。法國古典主義是將立體堆積感變為平面的鋪展感,園林依然以觀賞性與娛樂性為主[9]。重建的盧浮宮在丟勒里宮對面,延續了丟勒里宮的對稱及軸線構圖,舍棄了哥特式的豎向線條。在此之后的凡爾賽花園是法國古典主義園林的典型代表,相比丟勒里花園,規模上更為宏大,但將丟勒里花園的造園手法推向成熟。
在此之前,法國園林同中世紀的意大利一樣是寺院式園林。法國古典主義園林是在丟勒里花園之后出現,并且采取了丟勒里花園的主要造園手法,從該淵源上講,凱瑟琳建造的丟勒里花園可稱為法國古典主義建筑的雛形。從時代背景上講,意大利文藝復興結束期恰好是法國對建筑的探索期,并且文藝復興在向歐洲擴散過程中是以強勢文化的形象適應和改造著其他國家的價值觀念。丟勒里花園在建筑師有傾向性地吸取意大利建筑元素的時期出現[10],為此時的法國提供了良好的意大利式園林構思。凱瑟琳與法國的聯姻,強化了意大利文藝復興建筑風格對法國的影響,與法國王權至上的時代價值觀相契合,為法國古典主義形成自己獨立完整的造園理論提供了一個良好的開端[11]。
53 年后,第二位美第奇家族的法國皇后瑪麗延續了佛羅倫薩對法國的影響。她在國王去世后,開辟了香榭麗舍林蔭大道,通向當時遠處的山丘,這條大道與丟勒里花園軸線后來發展成巴黎城市中心的軸線,奠定了巴黎城市的規劃格局?,旣惖諏O即路易十四在執政時期,正式確立了法國古典主義建筑風格,該風格亦稱“路易十四風格”。
法國古典主義園林在意大利文藝復興結束之后產生,講求軸線,追求對稱穩定與嚴謹。人工化的自然,是圍繞王權至上價值審美而形成的風格,對建筑形象與城市規劃亦有里程碑式的影響。但該風格的開始,兩位美第奇皇后使文藝復興式建筑在向法國輸入的過程中,從外在的形式到內在的價值取向,提供了更多的表現機會與更持續深刻的影響,依靠王權自上而下地迅速擴大影響,使得法國統治者有更大的決心來舍棄哥特時期的傳統而向文藝復興樣式靠攏,這為法國建筑及園林處于探索期時提供了明確的創作方向。
園林的建成得益于佛羅倫薩的社會環境。家族莊園誕生的時期,正是天主教與東正教處于宗教大分裂的最尖銳時期,并且是奧斯曼帝國與拜占庭對峙的最后時刻,戰爭影響了佛羅倫薩的經濟支柱——對外貿易,城市安全受到威脅。而佛羅倫薩在文化地域格局上是歐洲與東方拜占庭及伊斯蘭國家的貿易中轉站[12]。佛羅倫薩此時頒布了《1293 年正義法令》,以共和制的形式由行會共同管理城市事務。喬瓦尼任佛羅倫薩首席執政官(當選時間為1402 年、1411 年、1421 年),使歐洲遍布家族銀行,支持科薩競選教皇并且取得成功,使美第奇企業順理成章成為教皇御用銀行[4]。于是,在財富支配政治的治理制度下,美第奇家族自此開始了執政生涯。美第奇家族三代領袖對內建立僭主統治,統治順從民意,市民生活穩定富足;對外家族投資建立強大而先進的海上艦隊,以保證佛羅倫薩貿易環境的穩定。利奧十世、克萊芒七世又利用教皇的影響,將統治推向了意大利的核心文化區,最終柯西莫一世建立了托斯卡納公國。借助政權優勢,家族在柯西莫時期開始大量捐建建筑并投資地產,這些建筑對佛羅倫薩城市景觀及審美引導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思想啟蒙上,美第奇家族也是重要的推動者與踐行者。在宗教指引人行為的時代,人們感到城市生活的巨大約束與壓抑,想通過逃離現實來實現身心的解放,這一構思是突破了思想上的禁錮,“以人來榮耀神”的人本位思想所引導,“想看到、想知道、想了解的欲望爆發就是后人命名為‘文藝復興’的精神運動的本質”[13]。普勒托⑨及斐奇諾⑩帶來的東方(拜占庭)思想啟發了柯西莫,之后柯西莫建立的柏拉圖學院又將這些富有人文精神的思想向市民傳遞,很好地為市民打破了精神的枷鎖,而家族成員首先踐行創新的思想。為神服務的寺院式的園林轉向為人服務,園林滿足人的欲望是對圣經所提倡的禁欲發起的挑戰。
莊園的模式得到很好的推廣。憑借家族的實力,家族購置入大量的莊園并依據需求進行改造,并且經常邀請眾多世家名流到莊園聚會交際,表現最為突出的是洛倫佐、利奧十世、柯西莫一世,以莊園的華麗及閑適的生活而著稱。利奧十世在莊園豢養長頸鹿,主教們紛紛效仿建設莊園,獵奇攀比現象層出不窮,掀起奢靡之風。羅馬時期小普林尼所描繪的理想居所在中世紀晚期已經具備了強大影響力,美第奇家族將理想變為現實并大大推進,市民自然紛紛效仿,通過這樣的方式,園林的模式得以擴散推廣開來。
社會環境營造、思想啟蒙、樣本確立、擴大影響,依托美第奇“人文意識”的審美取向,使園林適應了社會需求,形成了社會的共識,以美第奇家族莊園為始逐步形成了意大利臺地園林,這是從內涵到外延的完整的發展體系,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園林體系引入法國又被地域化,形成了后來的法國古典主義園林。
眾所周知,美第奇家族對文藝復興藝術有里程碑式的影響。當今語義下,美第奇家族對歐洲園林的影響應與藝術史等同對待。在柏拉圖式的人文思想熏陶下,喬瓦尼(柯西莫之父)、柯西莫、喬瓦尼(柯西莫之子)、洛倫佐幾代人不斷探索與革新,以家族之力樹立了新的園林標準。幾十年后,凱瑟琳與瑪麗兩位法國王后將文藝復興式建筑帶到法國,為法國古典主義建筑提供藍本。美第奇家族站在地理文化格局的三大文化交融地帶,其開拓者身份的實現具有必然性,但家族的主觀能動性起到最終的決定作用。追求自由的審美理想促使在莊園建設中突破了宗教的束縛,解放了人性。莊園內建筑與景觀一同考慮,打破了建筑的孤立性,園林納入為一個整體來規劃,是站在更高的視角重新組織室內與室外的關系,更是人與自然的關系,擴大了建筑所涵蓋的意義。文藝復興之后,建筑群體設計向前大大發展,也受此影響。
注釋:
①柯西莫:Cosimo de Medici,1389—1464年,文藝復興時期佛羅倫薩僭主,去世后被奉為國父,對文藝復興的開啟起到重要影響。
②米開羅卓:Michelozzo di Bartolommeo,1396—1472年,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建筑師、雕刻家,為美第奇家族設計了美第奇府邸、卡雷吉奧莊園等,設計具有開創性。
③朱斯托·烏騰斯:Giusto Utens,文藝復興時期比利時畫家,為美第奇家族創作了“弦月窗系列”壁畫,記錄了其家族多個莊園的景象。
④喬瓦尼:Giovanni di Cosimo de' Medici,國父柯西莫次子。
⑤洛倫佐:Lorenzo de' Medici,1449—1492年,意大利政治家,外交家、藝術家,文藝復興盛期佛羅倫薩的實際統治者,被稱為“華麗公爵洛倫佐”或“偉大的洛倫佐”,資助了米開朗基羅、達·芬奇、波提切利等藝術家。
⑥皮耶羅:Piero di Cosimo de' Medici;1416—1469年,被稱作痛風者(il Gottoso),成年初即被痛風困擾。1464年至1469年佛羅倫薩的實際統治者。國父柯西莫之長子,華麗公爵洛倫佐之父。
⑦凱瑟琳:Catherine de' Medici,1519—1589年,在克萊芒七世的安排下與法國國王亨利二世聯姻,1547—1559年做法國王后,對法國政治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⑧菲利貝·德·洛梅:Philibert de l'Orme,為凱瑟琳設計了丟勒里宮。
⑨普勒托:Georgius UemistusPletho,約1355—1452年,其柏拉圖思想深刻影響了柯西莫,為文藝復興在佛羅倫薩的開啟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啟蒙作用。
⑩斐奇諾:Marsilio Ficino,1433—1499年,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著名哲學家,曾經將柏拉圖所有作品翻譯成拉丁語。主要作品《柏拉圖神學》對文藝復興時期柏拉圖主義哲學的復興有重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