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記（組詩）

汗漫

短句

坐在書桌前反思一年生活之種種

需借助于倒車鏡？

中年破綻猶似舊車胎亦即舊皮鞋上

隱隱約約的裂紋。

陽光及時越窗而入，激勵椅子和一個人：

“加油，奔向你新穎的暮境。”

有聲詩歌

散步記

看見鳥比看見無人機愉快，

我充滿鳥的歸意。

傍晚似晚年，脫鞋坐河邊，

隨風袒露舊胸懷很愉快。

有風箏模仿鳥飛，

讓放風箏的人有了鳥巢感？

但他只配收放這紙一般脆弱、

彩繪一般虛偽的情感。

只有走到樹枝或屋檐

這些高出日常生活的位置，

一個人方能將內心視作

一顆孵化中的鳥蛋。

回到客廳，像一個客人。

吊燈試圖從我身上

垂釣天光水色以改善室內生活？

草木在褲腿感染一層暗綠。

每個人都將進入野外

那一間廣闊臥室。所謂散步

就是練習適應未來床頭柜上的

一盞新月、一盞初日。

元旦記

把一本《飛地詩歌歷》翻讀一遍

像把地圖溫習一遍，上路——

臥在沙發里類似于陷入沙漠?

拖鞋空轉，也能順利駛出第一天。

元旦之寒意，與昨日之料峭

并無不同，然性質迥異——

春風一夜間得到廣泛吹拂的許諾，

戀人間的話題會涉及孕育。

我昨夜睡得很早，如同預感失戀

遂用沉睡躲避分手。

醒來已凌晨三點，舊愛消逝

而新年未必就是新歡。

在夢中看見父親，是一個奇跡。

他穿越死亡的邊界而來，

大約對我新一年的命運很不安。

窗簾搖蕩是他的風衣和背影？

年復年兮旦復旦，反對傷感。

《飛地詩歌歷》每天會有一個詩人出現

像加油站里手持油槍的人在高喊：

“兄弟，加滿墨水，勻速向前?！?/p>

騎馬而去的詩人

他獨居，元旦前數日無消息。

朋友破門而入——

詩人坐于馬桶像騎馬，遠去了

不必換乘新年新火車。

一個法醫寫出詩人中年下車的理由：

熱愛孤獨的人，必消失于孤獨。

不再恪守日歷這一種火車時刻表。

擺脫檢票和質疑。

朋友們傷心片刻各自四散

喝酒、打牌、談戀愛，

在新年新火車上延續舊形態，

偶爾想起他，會恍惚片刻：

“他僅僅是詩中的那一個人？

有多少隱秘的疼痛？

有多少不為人知的歡愉？

有誰為他而悄悄哭泣？”

詩人的騎術目前已熟練，

在書柜一類火車難以抵達的山頂

勒馬四望，低聲吟誦：

“成為風景，我寬闊而生動?！?/p>

服裝店記

這么多身體模型

需要呼吸、香水、體味

賦予布料、皮草、絲綢以魅惑力。

需要高鐵、飛機的動感，促成命運的歡快。

需要淚痕與污點，表達塵世。

需要解脫，證明夜晚、愛情和痛楚

一一降臨。

挑選衣服的中年人，像舊山坡

挑選大雪與陣雨，微調坡度、修復裂痕。

童裝幸福感最強烈——

通過那些日新月異的小身體，可體驗地皮

被種子脹破的沖動和驚喜！

一夜新雪

一夜新雪，我在某地酒店窗口

終得以看見遠處山脈——

嚴寒使萬象獲得清晰度和存在感，

而霧霾總在擁抱狂熱。

我知道新雪的來歷

但不知道自己歸于何處。

所謂道路，無非是電梯在酒店、公寓、

寫字樓之間的升華與墮落？

一夜新雪，是冬天的教育:

“保持冷峻，方能獲得理智?！?/p>

在酒店待久了，容易成為醉鬼？

故鄉與未來一概恍惚迷離。

森林公園

森林與公園，構成矛盾修辭。

穿行其中就能化為豹子，

對周圍事物產生威脅力？

音樂從蘑菇形狀的播放器傳出，

使花朵和鳥雀松一口氣：

“這個人，游客而已?！?/p>

讓豹紋滿身涌現是困難的事，

類似于在一首詩結尾

寫出豹子尾巴，是困難的事。

豹子般拙大、陡峭，

貓一般靈巧、媚俗。大多數人選擇

后者的受寵而非前者的冷遇。

但畢竟在森林公園穿行半日，

足能引起街頭擦肩而過者側目和低語：

“一個異類，出現了……”

酒店鏡像

酒店鏡子藏滿過客的臉——

無數丑陋的人，對著它化妝。

無數美人，對著它哭泣。

裂痕浮現，鏡子已無力負擔

過多的秘密？類似于滿臉皺紋的人

無力負擔過多的記憶。

一個過客淋浴后，看鏡子

模糊難辨，像在駕車途中遭遇大霧，

前窗玻璃一派茫然。

鏡前燈如車燈，孤單無助。

沒有下匝道可供擺脫既定的前程。

停下飛奔的自我，等于毀滅。

而一彎新月總會在鏡子前、車窗外

升起，允諾一個干凈的人

能夠平安駛向晚年這一終點。

一個針灸科大夫的手記

這些赤裸的胸和脊背

插滿銀針，像建筑物頂端插滿

避雷針，反對雷擊和廢墟。

銀針與穴位間的關系

類似于詩人必須把準確的句子

放在驚心動魄的位置。

天真少年是好詩。

中晚年性質的身體

充滿中午已過、夜晚降臨的氣質。

針灸科如編輯部，

須將這些身體中的謬誤與陰濕

一一刪改、祛除。

這些通俗小說般的人，

重新成為詩篇的可能性不大，

遂以肉體之痛紀念少年之心疼？

我用銀針之光線

推遲這些赤裸的小平原上

日落的速度，像一個失敗的隱喻。

初夏

田野里，果實小滿。

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

打掃糧倉，喚醒收割機，

青黃相接活下去。

反對哀怨和哭泣，

拒絕以憂郁癥紀念傷害。

所謂寫作，就是農夫一般看著稿紙，

握一把鐵鍬等待時間的奇跡。

青蛙在叫，風不冷不熱，

孕婦持續調整裙子上的松緊帶，

杏子用樹葉掩飾肚皮。

一切景象都服從于規律的偉力。

讓匱乏者豐盈，讓恐懼者安定，

這是初夏對人類的允諾，

即將兌現于劇變中的稿紙和田野，

青黃相接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