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主流戰爭片的情感敘事

富馳華

(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上海 200040)

新世紀以來，我國的主旋律電影在不斷地發展迭代，出現了以類型化和商業性作為主要特征的新主流電影。相比于傳統的主旋律電影，新主流電影“試圖調和乃至消弭市場與文化、傳統與現代、票房與口碑以及商業性與藝術性之間或對立或緊張的局面”，在主題內涵、內容敘事、人物塑造等多個方面都體現出“情感化”的特征，力求將愛國主義情感的傳遞融入進電影敘事之中，讓觀眾通過對事件的感同身受、與人物的情感共鳴來獲得審美心理上的滿足，進而激發他們的愛國熱情，達到主旋律電影的思想教育目的。

戰爭片是近些年來新主流電影中重要的電影類型，無論是在作品數量還是質量層面都有著顯著的優勢，目前排在影史票房第一的《長津湖》和票房第二的《戰狼2》都是戰爭片，還有《長津湖之水門橋》《狙擊手》《紅海行動》《金剛川》《智取威虎山》都取得了不錯的票房成績。強勢的票房表現與良好的口碑傳播，源于新主流電影對傳統主旋律電影的顛覆性革新。尤其是在情感敘事層面，傳統生硬的思想宣教被春風化雨的情緒感染所取代，這一點在觀眾們對影片的評價中就有所體現。大多數觀眾在觀看電影后都表示被電影中的情緒所感染，自主地生發出濃濃的愛國情感，這種社會情緒的傳播又會為電影帶來新的觀眾，引發新一輪的觀影熱潮。

情感在電影體驗中占據著相當重要的地位。美國電影理論家卡爾·普蘭丁格在其《情緒與情感》一文的開篇中這樣說道：“為什么每個人都需要關心電影觀眾的情感問題？我們至少可以列出以下理由：一、一種快樂的情感體驗是促成電影觀看行為的首要動因；二、情感提供了敘事和角色的信息，是透徹理解一部敘事影片的必要因素；三、情緒和感情，不管是快樂的還是不快樂的，都是電影現象學經驗中的一個中心要素；四、情感與認知緊密相連，這使得情感體驗、意義與解釋穩固地交織在一起；五、電影中的情感具有強大的修辭功能，易于促成電影的意識形態效果。”因此，探尋電影的情感敘事方式對研究新主流戰爭片有著重要的意義，可以幫助我們揭開這類影片的成功密碼。

一、情感敘事的核心：認同

觀眾之所以會對電影中虛構的故事和人物發生情感，歸根結底是因為對影片內容的認同。與影片中的角色發生認同以后，觀眾便能想象自己進入到電影的敘事空間之中，與角色一起經歷著種種情感經歷。也就是說，認同是電影情感產生的條件和前提，對認同的考察是研究電影情感問題的起點。

(一)從說服到認同的修辭轉變

從主旋律到新主流，電影的修辭策略有著很大不同。主旋律電影更強調意識形態的輸出，往往會采取“說服”的修辭策略；“說服”是古典修辭學開展修辭實踐的基本取向，古典修辭學將“說服”他人作為開展修辭實踐的根本目的。而新主流電影更強調家國情懷的書寫，往往會采取“認同”的修辭策略；“認同”是新修辭學開展修辭實踐的基本取向，新修辭學認為修辭的最終目的是要與他人達成“認同”。新主流戰爭片一改以往戰爭片的說教意味，轉而爭取與觀眾建立情感上的認同。最典型的便體現在人物塑造層面，在新主流戰爭片中，電影往往會將關注點放到普通士兵身上，關注他們的個人成長與情感變化。比如《戰狼2》中的冷鋒，《長津湖》中的伍千里、伍萬里兄弟，《金剛川》中的張飛和關磊，他們既是戰斗英雄，也具有普通人的情感。電影會花上一定的篇幅去展現這些士兵普通人的一面。例如在《戰狼2》中，因公犧牲的軍人家屬被流氓欺凌，冷鋒忍不住向對方出手，是因為他對已故軍人家屬產生同情，這種同情很容易被觀眾理解并接納，觀眾也會與冷鋒站在同一立場，對拆遷頭目產生憤恨之情。這場戲中，沒有說教式的“尊重軍人”的思想傳遞，而是通過建立觀眾與主人公之間“認同”的修辭方式，這無疑比直接說教更容易打動觀眾。在《長津湖》中，伍萬里被問及為什么要參軍，他并沒有給出“為國家”之類的符合宣傳意圖的答案，而是簡單的孩子的思維：“為了讓我哥瞧得起我。”雷公聽到這個答案后教育他，“讓敵人瞧得起才是真本事”。這段對話雖然簡單，但是將“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主旨傳遞了出來，抗美援朝戰爭不正是讓美國人瞧得起中國的一戰。相比于口號式的宣傳，觀眾更容易對雷公這樣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物產生認同，從而為戰士們保家衛國的精神而感動。通常來說角色的正面屬性越高，引發觀眾的認同感就會越強烈。一個完美的英雄人物，往往可以使觀眾傾注所有情感，將內心的理想和愿望全部投射到他身上，這也是新主流戰爭片喜歡講述英雄人物成長故事的原因。

(二)從情緒感染到情感一體

認同是情感現象的重要基礎，但其內涵卻比較模糊。德國現象學家馬克思·舍勒第一次對認同這一概念做出了清晰的區分和界定。他認為，認同是一種“指向他人”的肯定性的情感意向，可以分為四個種類：情緒傳染；情感參與；情感共有；情感一體。情緒感染指的是個體對他人情緒或環境的一種較被動、無意識的認同。比如戰爭片中子彈橫掃向主人公的時候觀眾也會天然產生害怕、恐懼的情緒，因為在大銀幕上，觀眾會覺得子彈是朝自己射過來，這種情感就像早期觀眾觀看《火車進站》四散逃跑一樣，是影像與生俱來的功能體現。情感參與指的是個體對他人情緒的認同，但他們感受著不同的價值客體。當觀眾看到畫面中的斷肢殘臂時會有為他們感到疼痛的情感，雖然這種疼痛感并不是直接被感受到的，但還是可以通過想象感知到。情感共有指的是個體對他人情緒的認同，他們感受著同一種價值客體，這種認同包含著兩種亞類型：第一人稱的內在認同和第三人稱的外在認同。內在認同是一種與角色感同身受的認同。在其中，觀眾與角色分享同樣的視角，體驗著完全一致的情感。例如，《戰狼2》從影片一開始就讓觀眾完全進入冷鋒的角色當中，整部影片都圍繞冷鋒這一人物展開，觀眾很容易產生對角色的內在認同。外在認同是一種“因之而感”的認同。在其中，觀眾擁有第三人稱視角，因角色不自知的某種處境而感受到某種體驗。例如，在電影《金剛川》中，戰士們用血肉之軀搭起人橋供大軍過河，觀眾雖為旁觀者，但依舊會被先烈們的抗爭精神所感動。在電影中內在認同和外在認同往往交替發生，共同完成電影的情感敘事。而情感一體指個體對他人的極端認同，與他人徹底同一化。這在電影中往往體現在一些煽動性的情感傳輸上，例如《戰狼2》中冷鋒在手臂上系上國旗，發出“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的呼喊時，觀眾的情緒也被煽動起來，他們雖處在和平的環境中，但依然會對電影中的人物產生極端認同的情感。想要達到情感一體的效果，切中當下的社會情緒是很重要的前提條件。管虎在談及《金剛川》取得票房成功的原因時便說道：“我覺得最重要的可能是觀眾感受到了這部電影所具備的充沛情感，好多人的父輩、爺爺輩都曾經參戰，情感的充沛度促使大家投入了，這與題材有很大的關系。”《金剛川》將一個故事分成三個角度去講，就是將情感不斷地做積累，直到最后張譯的獨角戲，情感總爆發，最終達到情感一體的效果。

二、敘事電影的情感機制

敘事電影是通過情節的鋪設展開人物和故事的，情節鋪設的方式便是調動觀眾情感的方式。“下面將會發生什么”是觀影過程中主要的情感意向，觀眾會在緊張中期待，又在情緒緩解中得到滿足。而這種期待無非導向兩種情緒：喜悅、愉快的正情感和害怕、悲傷的負情感。

(一)緊張—緩解的情感節奏

“緊張”，是一種身體和精神高強度的情緒狀態，緊張的關鍵在于，它是一種朝向未知的情緒意向。在觀影體驗中，敘事的邏輯鏈條使我們永遠處于一種朝向未知的期待狀態中，因此，對未知的“緊張感”是我們的核心情感狀態，而隨著故事的進展，一個原本未知的對象明朗化，使觀眾的緊張意向得到充實，緊張感緩解。但與此同時，一個新的未知對象的形成，將導致逐漸消失的緊張感又出現，就這樣在“緊張—緩解”的交替累積中，達到情感的釋放。在戰爭片中這種緊張—緩解的情感節奏貫穿全片，戰爭是否取得勝利往往不是最強的觀影期待，在新主流戰爭片中戰爭的結果通常是已知的，那么最容易牽動觀眾內心的反而是個體人物的命運。例如在電影《長津湖》中，戰役的勝利已經是已知項，所以電影引入了七連的士兵，并對他們每個人都做了介紹，這樣觀眾的心就不僅牽掛在整體的戰役之上，更會為他們每個士兵的個體命運而擔憂。有時新主流戰爭片也會用一些動作場面來營造緊張的氛圍。例如在《智取威虎山》中楊子榮大戰老虎的一場戲，用特效完成的老虎栩栩如生，當他張開血盆大口準備吞下楊子榮的時候，觀眾看到的畫面是老虎向自己撲來，3D的技術會強化這一效果，給觀眾帶來緊張感。在緊張的情節后，電影也會安排一些輕松愉快的內容將氛圍稍做緩解。例如在《戰狼2》中，一場緊張的槍戰戲后，就安排了非洲人燃起篝火跳舞的內容。熱鬧的氛圍讓觀眾的心情得以緩解，又為后續的槍戰戲做好鋪墊。《狙擊手》中，一番緊張的對峙之后，朝鮮小孩的出現緩和了緊張的氛圍，他對偵察員亮亮的關心讓人看到軍民一體的溫馨場面，讓觀眾可以暫時放下緊張的情緒，獲得情感上的舒緩。

(二)正情感和負情感的交融

緊張緩解的方式有兩種：好的結果帶來的正情感和壞的結果帶來的負情感。理論上來說，一部電影能夠引發的正情感越多，觀眾對它的喜愛就會越多。與之相反影片的負情感必須控制在適度的“情感閾值”內。所以雖然戰爭片傳遞的內容帶有戰爭的殘酷性，容易引發人的負情感，但是新主流戰爭片并不像傳統的主旋律影片采取規避的方式，而是直面戰爭的殘酷，將個體的情感上升到家國情懷上，展示國家與人民的力量。這種負情感的轉換方式在新主流戰爭片中十分常見，無論戰爭是勝利還是失敗，戰士的傷亡都是不可避免的，影片在直面死亡的同時將對死亡的哀嘆和恐懼轉換為對戰士們壯烈而英勇的犧牲精神的贊嘆上來。在《紅海行動》中蛟龍隊員舍生取義為戰友扛下子彈，《金剛川》中張飛故意暴露自己的位置最終被飛機炮彈攻擊，《狙擊手》中五班戰士奮勇抗爭最后倒在機槍之下，《長津湖》中七連戰士頑強抵抗犧牲在炮火之中，影片在展現犧牲這個過程的時候都盡力讓死亡的負情感被壓制下去，帶給觀眾的感受便從悲傷變成了感動。以《長津湖》中雷公的犧牲最為典型，他裝上標記彈闖進火海的時候觀眾的情感就被煽動了起來，到他閉眼之前，影片使用了烘托情感的背景音樂，讓觀眾被他的行為深深感動，也讓雷公這個人物形象給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

三、電影情感的三個層次

德國現象學家馬克思·舍勒的情感現象學理論，為我們進行電影情感的分類提供了依據，他在《倫理學中的形式主義與質料的價值倫理學》一書中將情感感受劃分為四個層次：感性感受、生命感受、心靈感受和精神感受。按照舍勒的理論，將電影情感劃分為三個層次：電影的感性情感、心理情感和精神情感。

(一)感性情感

感性情感是電影情感三個層次中最基礎的部分，它調動的是人的感性感受和生命感受，是與身體和生命整體相關的感官體驗。這種體驗依賴的是刺激性的畫面和震撼的聲音效果，在新主流戰爭片中，主創們都非常重視電影在這方面的展示，尤其體現在對“痛”感的展示上。在《智取威虎山》中對“痛”感的展示還不是很明顯，幾場槍戰戲都停留在子彈穿過身體后血濺出來的場景。一場座山雕處理叛徒的戲將“痛”感呈現得比較明顯，一只老鷹落在人的臉上啄食人的眼睛，旁邊的人嚇得連聲呼救，這是座山雕的第一次出場，這個片段將他的殘忍刻畫了出來。《紅海行動》中，一顆炸彈轟炸了大巴車，鏡頭直接展示了車里面的殘肢斷臂。石頭中彈以后，臉已經被炸得面目全非，鏡頭直面了這一場景，把人物此時的疼痛感呈現出來。《金剛川》中人橋的搭建，大家踩在搭橋戰士的肩膀上過河，每個戰士都緊咬牙關，他們的痛感也是清晰可見的。《長津湖》中雷公背上標志彈穿過槍林彈雨，最后奄奄一息的時候，畫面能清楚地看到傷口向外冒著血，雷公氣息微弱，嘴里念著“疼”。這種疼痛感是觀眾眼能見到，心能體會的。《長津湖之水門橋》中，伍千里被埋在廢墟下，一根釘子穿透了他的大腿，影片反復表現他掙扎著推開身上的鋼架，釘子在他的腿中摩擦，這種痛感便是真實可見的，很容易讓人感同身受。

(二)心理情感

心理情感是電影情感三個層次中的中間部分，高于感性情感但低于精神情感，通常我們把心理情感的振動形容成“感動”，這也是電影的情感敘事最常見的追求。《智取威虎山》中我們會為解放軍戰士高波為了保護野孩子栓子犧牲而感動；《紅海行動》中我們會因為那些為了撤僑而努力的戰士們的英勇犧牲而感動；《戰狼2》中我們會為了冷鋒高舉起的國旗幫助車隊順利地離開戰場而感動；《金剛川》中我們會為戰士們用意念和堅持搭起供大軍過河的人橋而感動。《長津湖》中當我們聽到戰士們說“我們現在打仗是為了下一輩人不再打仗”，也會有發自內心的感動；《狙擊手》中我們看到朝鮮孩子最終帶著情報離開戰場，也會被這種新生的希望而打動；《長津湖之水門橋》中當首長來到七連點名的時候，只有伍萬里一個人喊到的時候觀眾也會因為聯想到七連戰士的英勇犧牲而感動落淚。這些容易打動觀眾的片段都有一個統一的特征，就是它們都會讓觀眾燃起一種民族自豪感，正是這種民族自豪感帶給觀眾感動的情緒。

(三)精神情感

精神情感是電影情感三個層次中的最高部分，它充分體現出了電影的藝術性，在戰爭片中精神情感具體就體現在對主體的詢喚上。阿爾都塞在《意識形態與意識形態國家機器》中指出，對主體的詢喚是意識形態的一個重要功能與運行機制。意識形態是抽象的，而以概念、觀念、形象等形式存在，是阿爾都塞所說的“隱而不露的神秘角色”。只有在詢喚下，個人成為主體，服從于意識形態所需要的物質實踐，意識形態才能發揮作用。新主流戰爭片作為當代傳播媒介與人們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自然要承載這種詢喚任務，但同時也隱藏了詢喚的意圖，力求用一種更自然、更情感化的方式來完成詢喚任務。《戰狼2》中，在紅巾軍發生叛亂之后，整個國家都陷入了戰火之中，而在這時，第一個讓人想到的安全的地方是中國大使館，后面還有兩個細節與這個點相呼應，一個是在大使館的門口，不僅有等待使館開門的中國人，還有其他國家的人;第二個就是在援非美籍女醫生Rachel和主角冷鋒開車逃離時，Rachel打電話給美國使館，而美國使館已經閉館。第一說明中國的大使館不僅收留中國人，還收留其他國家民眾，第二說明在美國已經閉館之后，中國大使館依然在盡力接受飽受戰爭摧殘的他國人民，間接展示了中國在現實中一個負責任的大國形象。這種隱晦的表述，讓觀者感受到中國的形象，在不打亂影片節奏和觀眾欣賞影片的同時，將中國的主流意識形態自然地反映出來，達到精神情感層面的共鳴。最后一個“護照”鏡頭及銀幕上出現的文字: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當你在海外遇到危險，不要放棄!請記住，在你身后，有一個強大的祖國!這一幕和這一句話所傳達出來的祖國自豪感在觀影過程中無形地傳遞給每一名國人，增強了觀眾的激情和使命感。

結 語

新主流戰爭片在搭建認同機制的基礎上給了觀眾細致的情感體會，讓觀眾在緊張—舒緩的情緒波動中達到正情感與負情感的平衡，最后收獲感性情感、心理情感和精神情感的滿足。這些影片把小人物的故事講得打動人心，不再像傳統戰爭片樹立高大全的英雄形象，讓人觸不可及，而是讓觀眾產生情感共鳴，真正被戰士們的精神所打動，從而燃起強烈的民族自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