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小草
作家徐則臣出生在江蘇省東??h一個水邊的小村莊,曾經的鄉村少年懷揣著“到世界去”的夢想,北上求學,最后在北京定居。在他的小說中也能追尋到同樣的脈絡:主人公總是從運河邊的故鄉“花街”出發,一路“北上”進京,經歷了命運的種種浮沉。
記者:您的小說中,“到世界去”是一個重要的主題。《耶路撒冷》成稿到現在已有近10年了,您心目中“到世界去”的內涵有沒有發生變化?
徐則臣:《耶路撒冷》是我的“中年之書”,它基本上代表了目前我對故鄉和世界的認知。過去我們會把世界和故鄉做二元式的區分,就像米蘭·昆德拉說“生活在別處”,我們在故鄉時老是覺得自己所在的這個地方太小、太落后,好日子都給別人過了,要到一個更大的世界去施展才華,獲取更多機會。所以大家都從故鄉走出來,把一個遙遠的、更廣闊的地方稱作“世界”。但出來的年頭多了,尤其人到中年,我在一次次回故鄉的過程中,體會到有的時候還真不是一個更大的、更開闊的地方就是你最終向往的。在一個地方待久了,你未必心安。蘇東坡說得好,“此心安處是吾鄉”。
我在北京待了20年,已成家立業,但我一直沒覺得自己是一個北京人,因為覺得根扎不下來。反而是回到故鄉,我會有一種妥帖、自然的感覺,就像魚游入水中。在北京,我會進入劇烈轉動的沙盤和鏈條中,但回到故鄉,我可以拋棄這些沙盤和鏈條。年輕時候的愿望、夢想落實了以后,可能需要的是另外一種內心的平靜和安妥。我突然發現故鄉變得更重要了,而我在故鄉看到的東西可能比在所謂的“世界”里看到的、理解的更多。我發現如果按照我過去對世界的理解,那么現在的故鄉恰恰是我理解的世界。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故鄉和世界不完全是對立的,或者說過去我更多從物質、空間的層面來理解故鄉和世界,而現在我可能從內心、精神上去理解世界,發現故鄉和世界有時可能就是一回事。
記者:相較于前輩作家書寫鄉土,后輩作家書寫城市經驗,70后作家似乎更傾向于聚焦城鎮化進程,這是70后作家面對的共同問題嗎?
徐則臣:70后的確是處在一個轉型期。在中國,改革開放40多年,就是從鄉土社會走向城市化,向現代社會轉型的進程。從世界范圍來看,轉型是一個網絡和全球化的問題?,F在的孩子生來就在一個全球化時代里,他們對世界的認知和感覺跟我們這代人不一樣。我第一次出國的時候,非??謶郑驗閷庖粺o所知。但是現在的孩子出國,沒有任何障礙,不陌生、不恐懼,其實這不是簡單的恐懼與否,而是一個人心里有底。這個“底”是因為他們生活在一個網絡時代,有與生俱來的自信。
全球化和網絡完全改變了世界,正是我們這代人所經歷的,會讓我們有一個對比,也會比較集中地出現在我們這代作家的作品里,讓我們的作品跟前輩作家不太一樣,跟后輩也有所區別。
記者:您在長篇和短篇小說創作上,遵循什么樣的節奏?二者在寫作上的難點分別是什么?
徐則臣:我的節奏就是長短間隔,比如我打算寫長篇偵探小說,擔心很多技術問題不一定能解決好,就先做“分解動作”,在短篇里嘗試。因為短篇的篇幅很小,特別適合去驗證你的能力,尤其是技巧。我形容短篇小說是“天使在針尖上跳舞”,要做非常詳細的計算,每個人占多少位置,相互之間怎么不摩擦,不把對方擠下去,這對作者要求極高。如果你在短篇里經歷了難度系數很大的技術試驗,一旦進入一個更放松、更開闊的篇幅里寫作,就沒有任何問題了。
長篇的難點主要是對時間的處理。長篇處理的大部分是一段時間的生活和世界,要考慮如何讓長篇跟你要處理的時代、生活之間產生某種同構關系。比如《戰爭與和平》是一部浩瀚漫長的長篇小說,它的結構跟整個19世紀的俄羅斯是同構的;而我們今天看到很多碎片化、蒙太奇式的拼接,恰恰跟這個時代所呈現出來的現狀有某種對應關系。好的小說一定是這樣,能夠跟這個時代產生某種對話關系,不讓它錯位,結構是非常重要的。

徐則臣
作家,著有長篇小說《耶路撒冷》《北上》《王城如?!?、中篇小說集《跑步穿過中關村》、短篇小說集《如果大雪封門》等。他被認為是中國“70后作家的光榮”,所獲獎項頗多,其中《耶路撒冷》獲第五屆老舍文學獎長篇小說獎,《如果大雪封門》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北上》獲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第十五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
記者:我們經常說如今進入了一個碎片化閱讀的時代,短視頻蔚然成風。在您看來,這種現象會對文學閱讀和文學創作造成什么影響?
徐則臣:我覺得首先應該轉變觀念,文學和閱讀不是一成不變的。文學表現形式從唐詩、宋詞、元曲,到明清小說,一直在變。我們現在看短視頻,刷社交媒體,很多人可能要哀嘆創作怎么變得這么碎片化了。但從詩變到詞,從詞變成曲,從曲變成小說的時候,可能同樣也有很多人在哀嘆“我們墮落”了。你看唐詩,各方面已臻于完美了,這么好的東西不要了,去寫詞。詞是什么?是“詩余”“邊角料”。詞到曲也是變得更加通俗了,因為勾欄瓦肆要演出。到了小說,就覺得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但事實上時代就是這么演進過來的。所以我們首先要克服一成不變的觀點,不是說現有的就一定是最好的,也不是說現有的就一定要堅持下去。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學,因為我們的閱讀,我們看待世界、理解世界、表達世界的方式,要跟這個時代相匹配。時代發生變化了,相匹配的形式也要發生變化,所以不存在絕對的好和壞,而在于我們的理解、表達是否能夠最有效地跟時代產生一種對應的關系。
所以我用非常放松的心態去看待這一現象。作家應該擁抱改變,敞開自己。時代就是這樣,我們得去正視它,不斷調整心態,在這個基礎上,再考慮如何用新形式負載更多的文學內涵,呈現出更多文學、藝術的價值。